上品寒士第5部分阅读(1/1)

苦,简直有心旷神怡之感。”

陈操之笑道:“这是因为嫂子教得好的缘故嘛。”

丁幼微道:“今天教的是管色谱,明日再教你弦索谱,你先把忆故人红豆曲这两支曲谱抄录在绢本上,等下由我去交给叔父,嫂子记录的这张可不行,全常侍识得你的字。”

侍立一边的小婵忍了一下午了,这时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道:“娘子,既然那个全常侍赏识操之小郎君,操之小郎君何不求求全常侍,让全常侍与家主说个情,娘子或许就可以回陈家坞了。”

陈操之和丁幼微顿时沉默下来,一边看书的宗之和润儿都瞪大眼睛看着陈操之,紧张地等待,看丑叔会怎么说。

第十七章 夜谈

斜阳透过窗棂,在精美苇席上勾映出排列整齐的菱形光斑,光斑由小到大,一直铺展到东墙下,陈操之的半边身子就在菱形光斑里,面容沉静,若有所思,那双眸子显得格外幽深。

小婵见书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心有点发慌,怯生生道:“娘子操之小郎君,小婢是不是说错话了”

丁幼微摆摆手,示意小婵先不要说话,凝视陈操之道:“操之,你以为小婵说的可行吗”

陈操之直了直腰,跪坐得更挺拔一些,开口道:“我和宗之润儿一样,恨不得嫂子现在就随我们回陈家坞,我知道,嫂子在这里很不快活,不能和自己的至亲骨肉在一起,纵然满园春花,触目也是愁苦小婵姐姐说的话我不是没有想过,可我不能那样做,何故我想那全常侍对我的赏识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桓参军对我的欣赏,桓参军是妙解音律的人,他妙赏我箫声的那一刻,我与他是知心的,并无高低贵贱之分,但全常侍不一样,全常侍看似亲切的态度其实是高贵者对卑微者表示的豁达和一种礼贤下士的姿态,他可以与我谈论书法音乐并且不吝赞美,但如果我自以为攀上了他,向他求这个情,只怕立即会遭他冷眼,这时,士族与寒门的巨大鸿沟立即就出现了,所以,我不能求他,求他,适足以取辱。”

丁幼微轻叹一声道:“操之说得很对,让嫂子是既心酸又欣慰。”

陈操之不想让气氛压抑,微笑问:“我说了这么多,嫂子不多夸我两句吗,我和宗之润儿一样,也是要夸的。”

丁幼微破愁为笑,用对宗之润儿说话的那种亲昵语气道:“好,嫂子夸你,你不骄不躁遇事冷静心思缜密,还有什么,你自己说”

一室皆笑,沉闷的情绪一扫而空。

润儿问:“可是丑叔,娘亲何时才能与我们一道回去呀”

陈操之道:“不会等很久的,咱们一步步来,润儿最信丑叔的是不是”

“嗯”润儿使劲点头,宗之在一边也点头。

丁幼微看着这亲密无间的叔侄三人,想着过几日他们三个就要回陈家坞,而她不能跟去,阿姑年纪大了,宗之润儿还要人照顾,西楼陈氏田产说起来不算少,这些都需要人去管,小郎虽然处事成熟稳重,但毕竟还是个少年人,而且需要潜心读书,不能整日为琐碎俗事分心

“操之,你现在就把那曲谱抄好,我去交给叔父。”

丁幼微带上陈操之抄录好的绢本曲谱,让阿秀陪着去见叔父丁异。

陈操之领着宗之润儿兄妹到小园散步,在桂树下跳跃摸高,这瘦弱的身体必须持之以恒地锻炼,病怏怏的可不行,晋人求仙问道的不少,但对健身似乎不大热衷,因为战乱因为疫病,人生苦短,还是及时享乐的好,不过陈操之不会那样想,他要好好活着,侍奉寡母和孀嫂照顾侄儿侄女求学上进兴我钱唐陈氏

陈操之沐浴出来,来福来德父子已经等候在院门外,向陈操之报知今日去钱唐县招雇佃户之事,说已看准了两户,都是在籍的良民,无籍的流民也有,而且更低廉,只是因为钱唐陈氏不是士族,难以庇护他们,他们一般都不会前来投靠。

陈操之点点头,让来福父子下去用餐歇息,明日来唤他一起进城。

来福父子刚走,丁幼微就回来了,把小婵青枝阿秀雨燕四婢都叫到楼厅,说有事吩咐,陈操之叔侄三人自然也要旁听。

丁幼微一一点名:“小婵阿秀青枝雨燕,你们四个谁愿意去陈家坞是指以后都住在陈家坞”

四婢面面相觑,小婵惊喜道:“娘子,家主肯放娘子回陈家坞了”

丁幼微摇头:“我暂时还不能回去。”

她方才向叔父丁异请求回陈家坞探望阿姑,丁异坚决不允,丁幼微也知道叔父不会答应,叔父怕她一去不回,到时又闹得满县皆知,有碍家声,这是丁幼微的心机,故意先提出叔父无法接受的请求,目的是为了求其次,所以当她提出让她的贴身四婢分两个去陈家坞照顾宗之和润儿代她尽孝侍奉阿姑时,丁异便踌躇不语,没有像以前那样坚决反对,丁幼微又一再恳求,丁异便准许了。

小婵率先道:“我随操之小郎君去陈家坞。”

青枝随即道:“我和小婵一块去,我喜欢照看润儿和宗之。”

阿秀和雨燕迟疑了一下,她二人是家生女,父母兄弟都在丁氏庄园耕种,是丁氏的荫户,小婵和青枝是孤女。

阿秀和雨燕一齐道:“娘子,那我们两个也去吧”语调带着询问,不像小婵青枝她们那么肯定。

陈操之笑道:“四位姐姐都去陈家坞了,那我嫂子谁来服侍”

丁幼微道:“叔父只同意去两个,就小婵和青枝去吧,阿秀和雨燕留下,我身边也需要人手。”又对陈操之道:“操之,叔父还准许你和宗之润儿九月间再来探望我,以后一年两次。”

宗之和润儿都笑眯了眼,真是可怜的孩子,一年能见两次母亲就高兴成这样了。

陈操之喜道:“嫂子,你看这不都是好事吗,你也要宽心,咱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丁幼微心中甚是欢喜,真是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当夜,丁幼微照顾两个孩儿睡着后,侧耳听,远处有巡逻的庄客用响木“铎铎”的击梆报时,已经是亥时了,让阿秀掌灯,走到廊上一望,天微微下着细雨,灯笼光照出去,楼下天井的青石板一片湿湿的亮。

阿秀道:“操之小郎君还未睡呢,灯还亮着。”

丁幼微道:“去看看。”

主婢二人走到西头的那个房间,房门掩着,晕黄烛光从门隙漏出,斜斜的一道。

阿秀凑着门缝往里一觑,回头轻声道:“操之小郎君在写字。”

丁幼微便让阿秀叩门,就听陈操之说道:“请进,门未栓,一推即可。”

阿秀推开门,丁幼微立在门边往里一看,说道:“怎么小婵青枝一个也不在边上侍候”

陈操之起身道:“是嫂子啊,是我不让小婵和青枝两位姐姐侍候的,因为我夜里看书会看到很晚,我自己会照顾自己嫂子,请坐。”

丁幼微坐在那张红木短几的一侧,与陈操之对面而坐,看了看几案上的书卷和笔墨,说到:“操之你也不要熬夜,少年人熬夜不好。”

陈操之道:“嫂子,太早睡我睡不着的,我每日睡三个时辰就足够了,因为我睡得很香,有些人虽然每日都要睡上个四五个时辰,但还是无精打采的,是不是”

丁幼微笑了起来,轻轻摇头:“嫂子辩不过你,反正你自己保重就是了,嗯,你写的是什么”

陈操之指着案上一卷帛书道:“这是我在嫂子书架上看到的刘邵的人物志,觉得很有意思,就想把它抄录下来。”

丁幼微看着一叠左伯纸上写满了陈操之那别具一格飘逸秀拔的小行楷,烛光下又见陈操之执笔的指关节有些红肿,不禁爱惜道:“你要这卷书就带走便是,何必抄你看,手都写痛了吧”

陈操之道:“没事的,嫂子,这还是因为我不够用功,等到执笔之处磨出厚茧来就不会痛了,还有,书还是自己抄录一遍最好,既可加深记忆,又可趁机习字,一举两得,不,三得,还得到了一卷书。”

丁幼微和阿秀都笑,阿秀赞道:“操之小郎君好用功哦,简直是头悬梁锥刺股了。”

陈操之道:“那岂不是要吓坏嫂子和阿秀姐姐,一进来看到我头悬梁锥刺股,非得惊呼起来不可。”

丁幼微忍着笑,说道:“操之,有一事嫂子要对你说,我叔父不是准许你和宗之润儿九月间再来看望我吗,九月初九县里有江畔登高言志的雅集,到时你来了可以顺便参加江畔雅集,以你现在的学识,有望在雅集上一举成名的。”

陈操之道:“是,早几日母亲就对我说过这事,不过母亲说我年龄尚幼,明年再去参加不迟。”

丁幼微道:“今年就参加更好,因为极有可能就是那位全常侍负责吴郡十二县的九品中正访察。”

陈操之应道:“那好,我听嫂子的,今年就参加。”

丁幼微被九月九的江畔雅集勾起了少女时的往事,说道:“当年汝兄也是在江畔雅集上崭露头角的,我第一次见到庆之就是在那次江畔雅集上,我那时偏看不惯那些敷粉熏香的士族子弟,对庆之可谓一见如故”

楼外雨声簌簌,室内安静温馨,陈操之看着美丽娴雅的嫂子,听她讲与他兄长初识的事,是很平常的一次偶遇,成就了今世的一场几乎不可能的士族与寒门的姻缘,本是人间佳话,然而痛惜的是兄长去世太早了,遗下嫂子和宗之润儿在这茫茫世上

陈操之又想:“兄长又是有幸的,他娶到了嫂子这么美丽贤慧的妻子,而我陈操之,将来又会娶到什么样的妻子呢”

第十八章 冒充士族

牛车辘辘,向钱唐县城东门驶去,此时朝阳初升,夏风轻拂,一夜细雨将道路浸润得又湿又滑,车轮碾过,留下深深辙痕。

从丁氏别墅到钱唐县城有十里路,起先一段是软土路,陈操之和来德都坐上牛车,临近县城时道路成了砂壤土路,不再泥泞,便都下车步行。

陈操之束发小冠,身穿一袭米色的精麻单襦,足踏高齿木屐,大袖披垂,步履从容。

来福让来德学着驾驭牛车,他跟在陈操之身后说话。

来福问:“小郎君是先去冯县相府上吗”

陈操之父亲陈肃的好友冯梦熊现任钱唐县相,县相与县尉主簿虽然都是第九品小吏,但在实权上县相大大不如县尉和主簿,县相只是个闲职,职能是主持本县官府的各种礼节仪式。

陈操之道:“先去拜谒冯叔父,顺便询问一下七月检籍之事。”

来福这些日子都在为检籍担心,害怕一家六口被遣送到侨州安置,忙道:“小郎君考虑得是,冯县相与负责检籍的鲁主簿是同僚,还可以请冯县相帮咱们说说话。”

陈操之“嗯”了一声,心里也颇忧虑,嫂子昨日也问起过来福荫户之事,他怕嫂子担心,轻描淡写地揭过去了,可是困难摆在面前,总是要解决的,来福一家是西楼陈氏得力的帮手,主仆多年,忠心耿耿,他怎么都得想办法不让来福一家流离失所,只是钱唐陈氏现在并无入品的官吏,是没有权利占有荫户的,前两年因为县上顾及他父兄的声望,两次检籍都没有收回陈氏的荫户,而现在,新任的鲁主簿据说比较严厉,今年这一关只怕很难过

“再难过也要闯过去”

陈操之摆动大袖步入钱唐县城。

钱唐县在吴郡十二县中位居中品,县城不大,方圆不过五里,全县在籍民户不足四千户,人口约两万,但实际居民远不止这个数,因为钱唐县地处钱唐江南北两岸人口流动的要冲,北地流民众多,这些流民绝大多数被各高门士族收入庄园,成为隐户

隐户和荫户不一样,荫户是士族合法占有的不用向官府交纳租税和服役的民户,荫户数量是有限制的,第一品高官也只能占有四十户,而隐户则是非法的,是高门士族仗着权势收纳流民在其庄园耕种劳役,数量远远大于荫户,这些隐户不入户籍不向官府交纳田租户调不服杂役,也就是说那些士族庄园别业等于是国中之国。

钱唐县城的西集就是附近三县最大的流民集散地,冯梦熊住处就离西集不远。

来福以前随老主人陈肃到过冯府多次,冯府大门前有三株大槐树,很好辨认,冯府的门房也认得他,赶紧接过竹谒去通报,很快,冯梦熊迎了出来。

冯梦熊五十来岁,身量中等,面相清癯,下巴有一粒肉痣,陈操之对他有印象,先父和先兄去世时,冯梦熊都曾来陈家坞吊丧,是个忠厚长者。

陈操之恭恭敬敬向冯梦熊行礼,一面命来福将准备好的贽礼献上:鹜两只薰脯五斤家酿米酒一瓮。

冯梦熊快三年没见过陈操之了,那时的陈操之还是个清瘦文秀的童子,没想到今日已是翩翩美少年,而且文质彬彬言词清朗,不禁大为亡友欣慰。

因为是通家世谊,陈操之又在冯梦熊的引领下进内庭拜见冯妻孙氏,孙氏也甚是欢喜,吩咐厨娘准备午餐,要留陈操之主仆三人用饭。

冯梦熊对孙氏身边的小婢道:“唤凌波出来与操之相见,陈冯两家是两代的交情,操之和凌波兄妹一般的,不要生分。”

孙氏道:“待我亲去唤她来。”临去时还笑眯眯瞅了陈操之一眼。

陈操之有点尴尬,因为先前母亲说过,要为他向冯氏女郎求婚,所以现在看到冯妻孙氏那好似丈母看佳婿的眼神就颇不自在,他不愿意被别人决定他的婚姻。

冯凌波十四岁,鹅蛋脸,眉清目秀,身子已经长开,只比陈操之略矮,颇有窈窕风致,盈盈上前施礼道:“贤兄,妹子万福。”

陈操之敛着目光还礼,却还是看到冯凌波脸颊晕红,想必其母孙氏对她说了一些什么,好在冯凌波很快就进去了,陈操之也辞了孙氏跟随冯梦熊到前厅坐定说话。

冯梦熊问起陈家坞近况和陈母李氏安否陈操之一一作答,冯梦熊又挑毛诗论语来考验陈操之的学问,见陈操之对答如流,更是喜悦。

陈操之将话题引导到七月的检籍上,冯梦熊眉头皱了起来,他是知道陈家坞情况的,说道:“那新任的鲁主簿说是要借此次检籍,为朝廷增收赋税和可供服役之民,说得冠冕堂皇,但他哪里敢动钱唐士族的毫毛,无非是欺凌本县寒门意图索取贿赂而已,我听说鲁主薄想让他的鲁氏由庶族上升为士族”

陈操之一愕,问:“可以升吗”

冯梦熊一笑:“不是明升,是暗升,就是改注籍状诈入士族,照样可以免除税役。”

陈操之有点吃惊:“冒充士族是大罪,鲁主簿竟敢如此妄为”

冯梦熊道:“此事知者甚少,而且鲁主簿与本县褚氏家族关系密切,禇氏有子弟在吴郡任要职,所以除非与鲁主簿有仇,不然的话也无人去检举他。”

陈操之心道:“这姓鲁的主簿还与那敷粉鳏夫的家族拉上关系了,只怕对我陈氏不利。”问:“冯叔父,那鲁氏冒充士族难道能一直冒充下去,他又不可能一辈子在钱唐县主簿任上”

冯梦熊道:“只要能逃过下一次大土断即全国性的大检籍,鲁氏还真有可能成为合法的士族,因为久而久之,鲁氏的士族身份就会变假成真,当然,这也许是三五十年后的事了。”

陈操之还真是长了见识,心想:“此行不虚,冯叔父给我透露了这么个大秘密,这样我心里倒是有底了。”

冯梦熊道:“至于来福荫户之事,改日我遇到鲁主簿就为你探个口风,看他是何意见,若实在要收回荫户,就让他收回好了”

“嗯”陈操之觉得冯叔父太软弱了,说道:“冯叔父是知道的,来福在我陈家十多年,名虽主仆,实同亲人,我怎忍他一家流落到侨州去受人欺负”

冯梦熊正色道:“操之,你切莫年少气盛想与鲁主簿斗,在钱唐,陈氏斗不过鲁氏的,你不要以为有了鲁氏冒充士族的把柄就可吓倒他,他可以立即改回庶籍,到时陈氏反而在钱唐无法立足了。”

陈操之心平气和道:“叔父提醒得是,操之不会这么莽撞的,只是真的就没有办法帮助来福一家了吗”

冯梦熊道:“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来福改成有本县户籍的佃户,就是以后要服杂役和交纳田租户调,他一家照样可以在陈家坞耕种这事不用你操心,叔父会替你办妥,你在陈家坞等着,每隔半月让来福来我这里一趟。”

陈操之谢过冯叔父,心里颇不舒服,纳税服役都是应该的,可是鲁主簿这样的嘴脸让他不平。

第十九章 珍珑局

在冯府用罢午餐,陈操之主仆便向冯梦熊告辞,因为还要去西集雇佣佃户,回丁氏别墅又有那么远的路,不能多耽搁,出于礼节,陈操之又特意进内庭向冯妻孙氏辞行,孙氏回馈了很多礼物,让陈操之代她向陈母李氏问好,说过些日子还要去看望陈母李氏,又让小婢唤冯凌波出来与陈操之告别,冯凌波不肯,只在门帘后向陈操之福了一福,绿裙一闪,即翩然而逝。

冯妻孙氏含笑带嗔道:“女孩儿就是害羞,哪里比得操之儒雅知礼操之,以后要多来走动,两家世谊,莫要疏远才好。”

陈操之心里感着冯叔父一家的热情,与来福父子离了冯府,来福知悉冯梦熊会想办法帮他一家注本县户籍,甚是感激,忐忑的心暂时放下了。

来到西集一处招募佃户的场所,来福昨日看准的两家佃户已经等在那,陈操之略略问了几句,便答应雇佣他们,每亩租金夏价小麦一百八十升,而一般行情是二百升,那两家佃户都很高兴,觉得这样的主家不苛刻,答应端午后便举家迁来陈家坞。

来福又按老主母开出的购物单,在集市买了一堆家用什物以及犁铧镰刀之类的农具,准备明日先回陈家坞,过两天再来接陈操之叔侄归家。

来德昨日按陈操之吩咐,在县城到处寻找,想买一副围棋,却没找到,这时又独自去找了,来德相当愚忠,不买到围棋不罢休,买不到就是他的错。

西集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但像陈操之这样人物俊美又气度温雅的少年则难得一见,便有当胪妇人情不自禁呆看,路边贫家少女也是频频回眸

这是个极度崇尚美的时代,山水之美建筑之美音乐之美绘画之美诗歌之美当然也包括容色之美,东晋初年的美男子卫玠从豫章至建业,被建业妇人联手围住猛看,诗经有云“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所以那些妇人拿果子朝卫玠投掷以示爱意,卫玠体弱,被围观遭投掷,回到寓所就一病不起,这就是“看杀卫玠”这个著名典故的由来

钱唐女子当然没有那么奔放,但那炽热的眼神也让陈操之额际微汗,只是在外人看来,这美少年步履从容,神态自若。

来福走近陈操之身后,低声道:“小郎君你看靠墙站着的那两个人,一老一少,我昨日来,他二人也在这里,我见那老的断了一臂,就上前施舍了十文五铢钱,却被那少年丢还给我。”

陈母李氏信佛好善,嘱咐过来福遇到残疾病苦之人就尽量帮助几个钱。

陈操之抬眼一看,那一老一少都好大的身量,老的左臂齐肘而断,也不遮掩,就那样露着断臂,面相也颇狰狞,皱纹混着疤痕,目光凶狠的样子;那少的,看他那面相也就十二三岁吧,但看他个子,谁敢说他是个孩子身高近七尺,手臂出奇的长,手掌也大,双臂垂着,眼珠子转来转去,尚有孩子的天真。

陈操之没再多打量,走出西集方道:“来福,端午节过后你来接那两户佃客时,再来这里看看,若这一老一少还是无人雇佣,就带回陈家坞。”

来福道:“这老的独臂,少的幼稚,谁会雇佣他们小郎君要雇他们做什么,行善事吗”

陈操之微微一笑:“先让别人行善,若无人行善,咱们再来雇佣这老少二人。”

来福想不明白,不过也没问,见该买的物事已齐备,便要回丁氏别墅,来德却不见踪影。

“这浑小子,围棋没有就没有,别人店家还能凭空变出来给你啊”

来福摇着脑袋,自感三个儿子算这个小儿子最笨,比他这个做爹的当年还笨,做事完全不知道转圜,头撞南墙也不回,非要撞出个洞来。

又等了一会,来福见围观陈操之的妇人女郎有逐渐壮大之势,牛车都要通不过了,便道:“小郎君,且上车,咱们先回去,让那浑小子独自走。”

陈操之也觉得这架势不妙,正要上车,来德跑来了,满头大汗,叫道:“小郎君,我找到围棋了。”

陈操之见他两手空空,腰间那个钱囊无论如何装不下一副围棋子,更何况还有棋枰呢,问:“钱不够”

来德用袖子抹汗,脸膛红通通的,说道:“不是,人家就是不肯卖。”

来德走遍钱唐县城的里坊闾巷,每一家店都进去问过了,可恼的是这些店铺别的似乎应有尽有,就是围棋没有,有店家提醒来德要到郡上去买,钱唐小县没有围棋的,来德不死心,继续找,却在城南小石溪畔,看到两个士人在树荫下对弈,那可不就是围棋嘛,来德便提出要买,把两个士人气笑了,倒没有呵斥他,只说设一道珍珑题,来德会解,围棋就送给他,两个士人料定来德不会解,果然见他不敢应答,一溜烟跑了,二人相顾大笑,继续对弈。

来德道:“小郎君,你去解那珍珑题,赢一副围棋回家。”

陈操之正想见识一下这时代的围棋是什么样子的,该不会还是十七路围棋吧,那可无趣得多,便让来德带路,他坐在牛车往城南而去,留下西集那一群惆怅嗟叹的妇人和女郎。

小石溪是贯穿钱唐县城南北的一条小河,河里遍布莹润的小石子,故名小石溪,溪畔遍植柳树,景致颇佳,那柳荫下的弈棋者很有点图画中人的况味。

陈操之下了车,缓步走近,离着棋枰四五步远,负手观棋,来德站在他后面伸脖子。

两个士人棋局已进入终盘,正在一个个填子,双方围住的大空和成活的那两只眼都要填满,这是古老的停道规则,停局填子,子多为胜。

陈操之暗暗点头,心道:“这是十九路棋盘,除了规则与后世稍异之外,其他的都一样,对我完全没有影响,我有业余三段的棋力,在这东晋不知能列第几品”

两个士人正准备一五一十地数子,陈操之抬头看了看夕阳,说了四个字:“黑胜七子。”

两个士人一齐侧头看着陈操之,意示不信,俯首继续数子,不多不少,黑棋比白棋多了七个子。

来德在陈操之身后道:“我家小郎君是来解珍珑题的。”

两个士人“哦”了一声,又打量了陈操之几眼,左首那个黑须士人便将左上角棋子拨到一边,迅速摆出一道珍珑题,起身道:“若解开,即以棋枰棋子相赠。”

陈操之瞄了一眼便认出这只是一道很常见的死活题,后世有业余初段棋力的便能解此题,此题有个不雅的称呼,叫“大猪嘴”。

陈操之心中笃定,笑意淡淡,上前左手执黑子右手执白子,轮番落子,顷刻之间将题解开,退后一步,说道:“大猪嘴,扳点死。”说罢转身向牛车走去。

来德赶紧跟上,张着嘴想说话,被陈操之制止。

那两个士人面面相觑,这道珍珑题不知难倒了多少人,却被这少年随手破去,这少年棋品岂不是甚高

黑须士人扬声道:“请稍待,这棋枰棋子输与你了。”

五丈外,少年挥了挥衣袖:“不敢,游戏而已,家母不许在下赌博的。”

两个士人伫立良久,看着那风姿卓绝的少年在夕阳下渐行渐远。

第二十章 寻隐者不遇

五月初一晌午,来福来圭来震父子三人各驾一辆牛车来接陈操之叔侄还有小婵青枝二婢回陈家坞,西楼陈氏只有一辆专供载人的牛车,来圭来震驾来的牛车是陈母李氏向东楼和南楼借来的。

丁幼微一手牵着一个孩儿,笑容虽美,但难掩落寞之情,欢短愁长,美景易逝,母子三人五日的温馨相聚眨眼即过,虽然九月初可以再见,但想想还有四个月一百多个日日夜夜,心里就觉得痛。

在别墅侧门前,两个管事躬身道:“娘子,就送到这里吧,家主吩咐过的。”

陈操之怕丁幼微太难过,微笑道:“嫂子,你等着,看下次宗之和润儿会给你送来什么礼物。”

宗之润儿齐声道:“娘亲,我们一定会用功的。”

丁幼微蹲下身将两个可爱孩儿搂在胸前,亲吻着,含泪带笑道:“你们两个要乖,听祖母和丑叔的话,不许挑食,知道吗”然后亲手将两个孩儿抱上牛车,直起身来对陈操之道:“小郎,九月再见。”

陈操之恭恭敬敬一揖:“拜别嫂子,嫂子珍重。”

小婵青枝两婢也眼泪汪汪地道:“拜别娘子,娘子多保重。”

小婵又道:“娘子放心,我和青枝去,定会侍奉好老主母照顾好宗之润儿的,娘子也要开怀舒心一些,莫要自苦,若九月宗之润儿来,看到她娘亲脸色红润愈加美丽了,可知有多高兴呢”

小婵伶牙俐齿会说话,丁幼微不禁展颜微笑,离情被期望冲淡了许多。

陈操之跟在牛车边走出很远,道路即将转折,回头望,那门前亭亭如盖的枇杷树下,嫂子素白窈窕的身影还在朝这边翘首凝望。

牛车上的润儿突然带着哭腔问:“丑叔,为什么离别让润儿这么难过不是还能见面的吗,可是润儿就是很难过,为什么,丑叔”

世道艰危,情义可贵,所以古人尤重离别,连六岁的小女孩都识得离别之苦,可是陈操之却不能回答润儿这是为什么却道:“宗之润儿,丑叔教你们背诵一首诗吧”

于是,南行的道路上便响起稚嫩的诵诗声: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

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

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

经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回到陈家坞,陈母李氏喜悦之情自不用说,虽然幼微不能回来,但有小婵青枝帮她打理家务照顾孙儿,她大可松一口气了,而且更重要的是,一向觊觎西楼田产的陈操之的六伯父陈满,得知士族丁氏竟肯让两个婢女回到陈家坞,只怕会大吃一惊吧,西楼陈氏没有衰落,有佳儿佳孙顶着。

小婵青枝在陈家坞住过六年,一切都是熟悉的,很快融入西楼陈氏祖孙三代的生活,她二人都觉得这里的日子更快活,陈母李氏慈祥宗之和润儿可爱乖巧,而小郎君又那么俊美迷人,看着都欢喜。

陈操之此次钱唐之行收获不小,得到了当世独一无二的蔡邕柯亭笛,得到了江左音律第一的桓伊手抄的洞箫秘笈,还可以比照桓伊的三品书法提高自己的宣示表楷体水平,又从嫂子丁幼微那里手抄得两部书刘邵的人物志王弼的老子指略,另借得五卷卢植的尚书章句。

现在,陈操之拥有如下书籍:毛诗笺论语集解论语释疑春秋左氏传周易注人物志老子指略尚书章句和半部庄子,以后数月他应该不愁无书可学,唯一可虑的是遇到疑难无人可以解惑。

还有,陈操之与禇文谦赛书法之事已经在钱唐县传扬开来,散骑常侍全礼并没有对人宣扬,禇文谦自己也肯定不会说,但短短几日间,钱唐县上至士族高门,下至寒门穷闾,几乎每个人都知道了十五岁的陈操之赛书法胜过褚家子弟,那褚家子弟无颜再向陈操之的孀嫂求婚,陈操之可谓声名雀起,善意者都说陈肃有后,陈操之能继父兄之志,而钱唐褚氏则自感颜面尽失,族长褚慎明怒斥侄儿褚文谦,褚文谦起先倒未怨恨陈操之,被叔父一顿痛斥,又羞又恼,自然怪罪到陈操之头上,思谋着要给钱唐陈氏一个打击,出出心头恶气

陈操之虽然有点隐忧,但该做什么还做什么,每日登山吹箫读书习字指导宗之和润儿学习,至于他很喜爱的围棋,暂时还是放下吧,一是没有对手,二是围棋极耗时间和精力,他现在要以学儒学玄为重。

他前世在各地旅游时,随身带着画夹,遇到绝佳的风景就画下来,他学的是油画,也是自学的,最欣赏吴冠中那种蕴含中国古典审美的西洋风景画,他的画自然没法与吴冠中相比,但在画廊里也标价四五百元一幅,他以画风景画和写游记散文维持他的驴友生涯

今生,这西湖之美,群山之秀让陈操之手痒,端午前一日的清晨,他与来德登上九曜山,带着笔墨和一块自制的画夹,学着用毛笔画水墨山水,可是落笔就墨气氤氲成一团,倒是有点张大千大泼墨山水的味道了。

陈操之笑着摇头,让来德收了笔墨画夹,负手眺望日出之前静穆秀丽的湖岸群山,看到西湖北岸的宝石山,上次来德说有老神仙在宝石山隐居,他就想去探访,但那时身体虚弱,此去宝石山有二十来里路,怕力有不逮,如今经过近一个月的锻炼,自感身体轻健了许多,那颗喜爱猎奇览胜之心就又跃跃欲试,大声道:“来德,咱们今日去宝石山访那吃仙丹的老神仙好不好”

忠心耿耿的来德自然是应声道:“好。”

二人飞奔下山,陈操之去向母亲禀知想去宝石山访道,陈母李氏也看得出儿子近来身体康健了许多,对他要游山并不阻止,让来震来德都跟去,路上要小心。

宗之润儿可怜巴巴地也央求丑叔说他二人也想去玩,陈操之道:“丑叔先去探路,下一次再带你们去,小婵姐姐青枝姐姐都去。”

来震驾着牛车,陈操之现在虽不坐,难保回程不腿酸,主仆三人沿西湖南岸往左绕过烟波千顷的大湖,距宝石山五里时,因山路崎岖,牛车无法行驶了,陈操之便让来震守着牛车,他和来德继续前往。

远望宝石山,只见赫红色的山岩亮晶晶,岩体中有许多闪闪发亮的红色小石子,映着正午的阳光,分外璀璨,仿佛数不清的红宝石在闪耀,这就是宝石山得名的由来。

来德道:“小郎君,我听说老神仙并不在宝石山上,是在宝石山西面那座山岭。”

两个人从宝石山左侧绕过,果然见一座山岭静静端坐,山不高,不过百丈,但清幽秀丽,半山的苍松古木间,隐约有座道院。

陈操之与来德沿窄窄山径拾级而上,山道两旁树木交错如盖,森森荫凉让炎日当头的暑气全消。

山路数转,只见道院三楹掩映在葱笼林木间,一个垂发童子在院前石墩上打盹,被陈操之主仆二人惊醒,开口便道:“吾师不在,俗客请回。”

陈操之道:“敢问尊师道号”

那童子见陈操之清朗俊美,年龄又比他大不了几岁,顿生好感,答道:“吾师道号抱朴子。”

陈操之一愣:“抱朴子抱朴子就是葛洪啊,东晋著名的道士,精于医药和丹术。”

陈操之举目四望,蓦然醒悟,他现在所处的山岭就是葛岭,葛洪晚年曾在此隐居炼丹著书,五十卷的抱朴子巨著就是在这里写成的。

陈操之平静了一下心情,对那童子道:“我慕尊师之名,从陈家坞来访,请代我通告一声,好吗”

童子摇头道:“不骗你,吾师真的不在,他去那边山上采药了。”

陈操之道:“那我就在这里等尊师回来。”

那童子也不知道请陈操之进道院坐,只在松下相陪,来德往道院里看了看,道院廊下坐着一条大汉,身材魁梧,但似乎是个聋子,对外面的动静不闻不问。

等了近两个时辰,不见葛洪归来,而日已西斜。

童子有些过意不去,道:“你们先回吧,吾师也许今日不回来了,他会顺便到山那边访友。”

陈操之怕母亲担心,只好起身,向山下走了几步又回头,向道童借了纸笔,用秀拔的行楷写了二十个字:“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第二十一章 忘年交

五月初五端午节,陈操之一大早起床开门,就见小婵和青枝二婢就已经等在门前,不由分说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