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22部分阅读(1/1)

刘尚值忍不住“嘘”了一声,他实在是气愤,若是由他来回答这个“天不与人同忧”也可以勉强答得上来,但庾希的辩难他刘尚值是绝对招架不住的,问难变成辩难,这已经是在刁难了,而子重一一化解,回答得极妙,可以说是占了庾希的上风,但这个庾大中正却借口此题已出过,还要继续刁难子重,哪里还有半点高门清贵的风度,简直是无耻

刘尚值这一嘘啸,便有几个同样不满的寒门子弟出声相和,堂上庄严气氛一时荡然无存。

丞郎褚俭一拍身前几案,喝道:“肃静”

堂上安静下来,众人都看着庾希怎么刁难陈操之。

庾希也觉得自己有点风度稍逊,但现在已经是骑虎难下,他必须难倒陈操之,否则传扬出去,他堂堂庾氏高门北地易宗,竟不能折服一个寒门少年,那真是羞耻之事。

庾希道:“试论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这是周易“艮卦”的卦辞,庾希对此卦研究最深。

陈操之答道:“凡物对面而不相通,否之道也,目无患也,唯不相见乃可也,施止于背,不隔物欲,得其所止也,背者无见之物也,无见则自然静止。”

这一阐述中规中矩,但庾希显然不会仅仅是问难的,他要辩难,手中麈尾一摆,问道:“老子曰不见可欲,使心不乱与此意相通否试论之。”

陈操之答道:“是也,施止于无见之所,则不隔物欲,得所止也。若施止于面而不相通,强止其情,则j邪并兴。”

刘尚值在心里骂:“太过分了,这就要求老易结合玄儒双通才能回答的问题,试问堂上诸士子除了子重哪个能够”

庾希又问:“隔物欲有二义,哪二义”

关于“隔物欲”的辩难,就在半月前陈操之与祝英台祝英亭兄弟就辩论过,当下答道:“一者不见可欲,有可欲之物陈吾前,恐其乱衷曲也,不面对作平视而转身背向之;二者见不可欲,物之可欲,每由其面,倘见其无可欲乃至可憎可怖,则庶几无为面所迷惑矣。”

庾希还待再问,一边危坐的陆纳实在忍无可忍了,出声道:“庾中正若想与陈操之辩难谈玄,还请改日如何这里还有五县的士子等待庾中正考核啊。”

庾希老脸一红,摆摆手,示意陈操之下去。

陈操之一躬身,转身走回自己的书案边坐下,神色始终如常。

现在轮到刘尚值上前答难,庾希被陆纳那意含嘲讽的话弄得很是尴尬,自感大失颜面,也无心再问难,自陈操之以后的四十名士子都是敷衍了事,九十六名士子全部通过了经术考核。

庾希命各县县相带着本县士子退出署衙正堂,却道:“钱唐县相冯梦熊待品士子陈操之留下。”

陈操之就知道没这么好过关,接下来应该是讨论他的品行是如何低劣了,想必陈流要上场,很好,就怕一直拖着,那样反而会流言四起。

褚俭觉得不妙,这样当面对质恐怕对陈流不利,但庾希已经开了口,他也不好阻止庾希此时就审问陈操之,又想陈流确然是陈操之指使悍仆打伤的,揪住这点,陈操之就洗脱不清,而且庾希现在已经对陈操之很是恼怒,只要陈操之有一丝污点,那就休想定品,当即冷眼旁观。

庾希对陆纳道:“陆太守,陈操之才学诚然不差,但有才无行,一旦入品为官,为害尤烈,我辈为朝廷选拔人才,能不慎乎”

陆纳道:“庾中正此言有理,不过陈操之究竟哪里品行不良,烦庾中正告知,陈操之是我郡下治民,总不能含糊其辞以一句品行不端阻其入品吧。”

庾希冷笑一声,对身畔随从说了一句,那随从匆匆而去,不一会就领着一个左肩低右肩高的男子来到署衙正堂。

这自然便是陈流,乍一看到陈操之端坐在一边,陈流还吃了一惊,往边上让了一让,好像怕陈操之会殴打他,朝堂上诸官吏施礼道:“小民钱唐陈流,见过诸位长官。”

庾希示意陈流跪坐一边,指着陈流对陆纳道:“陆太守,此人便是陈操之的从兄,陈操之占其田产,殴打其致残,祖言兄还认为陈操之品学兼优乎”

陆纳看了陈流一眼,淡淡道:“我知道此人,他因品德不端被钱唐陈氏逐出了宗族,已算不得是陈操之的从兄了。”

庾希也听陈流说过被逐出宗族之事,但在陈流说起来,自然都是陈操之的陷害,使得他家难归,族中田产亦全被收回,庾希道:“想必陆太守也是只听陈操之一面之词吧,我只问陈操之,陈流是不是被一个名叫冉盛的仆人殴打的而且这个冉盛还是个无籍流民,钱唐陈氏又非士族,有何资格收容流民入家籍陈操之,是也不是”

陈操之朗声道:“陈流是被冉盛打伤的,冉盛也的确是北来的流民。”

庾希见陈操之回答得爽快,而且毫无畏惧瑟缩之态,心中愈怒,将手中的麈柄往案上一磕,“砰”的一声响,说道:“既如此,还有何话说,让胥吏将陈操之与冉盛收审”

徐藻拱手道:“请庾中正听徐某一言,那冉盛并非陈氏收容的,收容者另有其人。”

庾希“哦”了一声,问:“那又是谁收容的钱唐哪个士族”

褚俭轻笑一声,插言道:“未听说钱唐八姓有谁收容了这等行凶顽逆之人。”

徐藻道:“收容冉盛和荆奴的是抱朴子葛稚川先生,去年稚川先生有信给我,说起了此事,因稚川先生去了罗浮山,冉盛与荆奴便随侍陈操之,因为陈操之是稚川先生的弟子。”

庾希眉头皱起,葛洪的名气很大,虽然辞官不做,但还有关内侯的爵位在身,收容两个流民又算得了什么,便道:“即便是葛稚川收容他们的,但那个冉盛现在是陈操之的仆人,冉盛殴人致残,陈操之能脱其责吗”

陈操之道:“回庾中正的话,冉盛殴打陈流并非是我授意,是我陈氏族长命令冉盛痛殴这个陈流的。”

陈流叫了起来:“你胡说,就是你指使的,如何说是四伯父”

陈操之并不理睬陈流,对庾希陆纳说道:“我陈氏族长就在署衙外,请传他一见。”

陆纳不待庾希同意,即命胥吏去请钱唐陈氏族长来此对质。

陈咸正了正衣冠,步入郡衙大堂,陈流一见,吓矮了半截,怯怯地招呼了一声:“四伯父”

陈咸看也不看他,冷泠道:“四伯父是你叫的吗”急趋几步,向堂上众官施礼道:“前任钱唐县主簿陈咸拜见诸位长官。”

陆纳问褚俭:“褚丞郎,陈咸是陈氏族长以前是贵县主簿”

这事否认不了的,褚俭回答道:“是,永和年间曾任钱唐县尉。”

陆纳和言悦色道:“陈族长请坐,烦陈族长把陈流之事向庾中正细细禀报。”

陈咸当即将逐陈流出宗族的始末一一说了,这时也不避忌褚俭了,就撕破脸吧,把陈操之与褚文谦的怨隙也说了出来,陈流就是投到褚氏门下要诬陷陈操之

一边的褚俭如坐针毡,上官在此,他又不敢喝命陈咸住口,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青。

这些事陆纳都听陈操之说过,淡然含笑听之,庾希却是第一次听说,与陈流说的完全是两回事,又急又怒,大声道:“陈咸所言,又何尝不是包庇陈操之,谁能证明”

冯梦熊挺身而出道:“下官能证明,陈族长并无半句虚言,在钱唐,陈流风评之劣是人所共知的。”

庾希气血翻涌,面红耳赤,大叫一声,腾地站起身来,竟将身前的几案撞翻,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中,这出身高贵的扬州内史本州大中正庾希一边扯着自己衣裳,口里狂躁地喊着,绕堂奔跑起来,跑着跑着,竟把官袍全部脱去,只着下面小衣,发狂裸奔

陆纳见过这架势,赶忙起身道:“不妙,庾中正服五石散发散不畅,火发焚心,快来人,赶紧拖着庾中正到后边水井,用凉水浇之。”

两个郡署执役上前想要架住庾希,但此时的庾希竟是手舞足蹈,眼神狂乱,貌似狂喜,似将登极乐世界,两个执役竟架不住他,又上去两个年轻的属官掾吏,这才推的推搡的搡,把庾希弄到后院水井边,取冷水猛浇

堂上的褚俭恨恨地瞪着陈咸和陈操之,袍袖一拂,也入官署后院探望庾希去了,徐藻也跟了进去。

再看那陈流,竟趁乱悄悄溜了。

陈操之与四伯父陈咸,还有冯梦熊都在堂上等候,过了小个半时辰,才见陆纳出来,摇头苦笑道:“陈族长操之,你们且退吧,庾中正行散不当致病,要请名医来诊治,还要即刻遣人通知庾府家人,只盼庾中正莫要”

陆纳没再说下去,对陈操之道:“操之,你也不用担心,定品绝无问题。”说罢又回后堂去了。

陈咸陈操之告别冯梦熊,出了署衙,见刘尚值徐邈丁春秋,还有来德和冉盛都在外面等着,见陈操之出来,急忙询问情况如何

陈咸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褚氏想借一个被逐出宗室的败类来诬陷操之,这下子是要害人不成反害己了。”

陈操之道:“这就回桃林小筑吧,春秋兄,一起去吗,今日小酌两杯”

丁春秋道:“好,一起去。”命身边随从去告诉其父丁异一声。

祝英台祝英亭兄弟这时走了过来,向陈操之拱手道:“子重兄顺利定品了吗,恭喜。”

刘尚值摇着头道:“子重此番真是一波三折险而又险啊。”当即一边步行出城,一边向祝氏兄弟说庾希故意刁难陈操之的经过。

祝英台听了陈操之与庾希的辩难经过,微叹道:“果然艰难,换一个人就必被黜落。”

陈操之微笑道:“这次侥幸过关,还要谢谢英台贤昆仲,你二人来此一月余,与我反复辩难,让我长进很多,不然这次真要被问倒。”

祝氏兄弟听陈操之如此说,心下甚喜。

徐邈刘尚值丁春秋亦深感陈操之所言有理,他们也觉得有长进,这种辩难谈玄的学习气氛,让人沉浸其中,不知不觉对经义就有了更深的理解。

冉盛忽然道:“小郎君,陆家小娘子在看着你呢。”

陈操之一看,却原来已经出了西门了,真庆道院门前的柏树下,那鹅黄裙裳的女郎就像清新初芽的柳枝,说不出的鲜嫩妩媚。

第九十章 良宵引

陆葳蕤在真庆道院已经等了一个多时辰,她在三清殿上跪诵老子五千文,蒲团边上摊开的那卷经文便是陈操之手抄的,是黎院主留下的唯一的一卷,陆葳蕤看着书卷上那一个个精神饱满的行楷,又用指尖在上面轻轻摩挲,想着这书卷上的字都是陈操之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心里就莫名的欢喜,仿佛那日在书房里轻轻碰触陈操之的手背

陆葳蕤知道陈操之有个逐出宗族的从兄妄图阻挠陈操之定品,可她并不是很担心,她觉得陈操之一定能定品,昨日她问了爹爹,爹爹笑道若是陈操之都定不了品,那吴郡还有谁能定品爹爹说了这话后又喟然一叹,说可惜陈操之门第不高,不然定二品有何难

小婢短锄在道院门前守着,远远的看到陈操之与刘尚值这些人走过来,赶紧进去报知葳蕤小娘子,陆葳蕤便来到门前古柏下,看着陈操之含笑从容的样子,原有的一点点担心也烟消云散了。

陈操之走过来作揖,微笑道:“早间我上后山看过,茶花全谢了,葳蕤小娘子莫要伤心落泪啊。”

陆葳蕤眼里眸光荡漾,抿唇笑道:“不会了,我没上后山。”即命小婢短锄将两卷画轴交给陈操之,说道:“陈郎君,这是两幅虎丘芍药图,一幅是我画的,另一幅是张姨画的”又轻声道:“后日早些来见我爹爹,把画带来,辰时前到,好吗”

陈操之应了一声,陆葳蕤便即登车回府。

祝英台走过来道:“子重兄的陆府女弟子又来求教了这是陆花痴作的画吗,让我一观如何”

陈操之道:“回桃林小筑看吧,贤昆仲与我们几位一起饮几杯春醪如何”

祝英台道:“多谢,我从不惯与人聚饮英亭,你若是想去便去吧。”

祝英亭看了兄长一眼,摇头道:“阿兄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陈咸听说这两位是上虞祝氏子弟,便道:“陈某有一女嫁给上虞徐氏,听说徐氏有一女嫁给祝氏,不知贤昆仲识得否”

祝氏兄弟对视一眼,祝英台答道:“祝氏旁支甚多,而我兄弟这数年来都是在外游学,并不知哪位从兄娶了徐氏嫂嫂。”

陈咸见祝英台神色有些冷淡,想起祝氏是士族,而陈氏徐氏都是庶族,也就不再多问,岔开话题道:“可恨那陈流趁乱溜走了,要当堂严惩才是,这败类竟敢在庾大中正面前进谗言,若非操之博览典籍应对自如,这回真要被陈流陷害了,那败类肯定还要回钱唐的,我必上门殴之。”

刘尚值问:“子重,后来堂上似乎大乱,怎么回事”

陈操之道:“庾中正服五石散,行散不当,在堂上突然发作起来,是以乱成了一团。”

祝英台听了,微笑道:“服五石散,最忌积怒郁结,庾希以其最擅长的周易也没把子重难住,已经恼羞成怒了吧,后又得知是受了小人的蒙蔽,急火攻心,是以病发,子重兄这回更是要名扬江左了,把恃才放旷的庾氏家族的庾希气得半死,大司马桓温得知后也要拍手称快吧。”

祝英亭道:“庾希受小人蒙蔽,是为不智;辩难不如子重,是为不才,庾希是庾冰的长子,不智不才又无雅量,真可谓是虎父犬子,难怪保不住父辈基业了。”

祝氏兄弟对庾希殊无敬意,言语间更是肆意批评,丁春秋听得暗暗咋舌,上虞祝氏与他钱唐丁氏一样,都不过是末等士族,但祝氏兄弟竟敢如此肆评庾氏高门,真是大胆。

陈咸有些担忧,问陈操之:“操之,若那庾希就此一病不起,只怕你定品之事又要起波澜。”

陈操之心想:“服五石散暴亡的似乎没有吧,不然的话,五石散也不会那么风行了,服散只会得慢性病。”说道:“他自服散,与我何干伯父不用担心。”

祝英台道:“无妨,狂躁就是行散,不会有碍的这事情传扬出去,子重兄定品更能确定不移。”

陈咸一想,对啊,这些世家大族最重名声和雅量,若为这事挟私怨报复,不让操之定品,庾氏家族真要声名扫地了。

回到桃林小筑,陈操之展看那两幅虎丘芍药图,画的是虎丘剑池旁的芍药,取景角度略有不同,但一看就知画的是同一株芍药,画上的芍药花色鲜艳,绿叶滴翠,细看,一幅有雍容华贵气象,另一幅则清新明丽。

祝英台奇道:“怎么有两幅,不会都是陆花痴所画吧”

陈操之道:“其中一幅是陆葳蕤所画,英台兄试看是哪一幅”

祝英台不假思索地指着那幅清新明丽的虎丘芍药图说道:“自然是这一幅。”

陈操之问:“何以见得”

祝英台道:“且不论另一幅笔力老到一些,单从这幅看,这花瓣点染就很受子重兄画那桃花的影响,而且其笔法既有卫协的情思精巧,也有张墨的风范气韵,不是陆花痴所画,又能是谁”

祝英台的精于赏鉴,让陈操之大为佩服,却听刘尚值道:“花痴陆葳蕤咏絮谢道韫,这南北世家两大名媛,貌且不论,以免被讥轻薄,论才,不知到底谁高谁下”

祝英亭道:“无论才貌,陆都是远远不及谢的,好事者把她二人相提并论,只是因为门第相当,年龄又相近尔。”

陈操之微笑不语,这没什么好辩的,他没有见过谢道韫,谢道韫因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传名后世,但在他印象里还是苍白如纸,哪里有陆葳蕤鲜活可爱,即便谢道韫才高十倍又如何,山茶花下低眉垂睫让他插上金步摇的女郎是无人能及的

刘尚值却是不服,说道:“不说其他,单说陆葳蕤这幅兼具卫张两家之长的芍药图,谢道韫就不及吧还不知道谢道韫会不会作画”

祝英亭鼻子出气,冷笑不止,似乎不屑一辩。

丁春秋看不惯祝英亭那样子,便问:“陆氏女郎我们是见过的,才貌俱佳,英亭兄说谢道韫更胜陆葳蕤,难道英亭兄见过谢道韫”

祝英亭赶紧道:“未曾见过。”

丁春秋大笑道:“既未曾见过,如何言之凿凿说谢一定胜陆,道听途说乎”

祝英亭语塞,眼望其兄祝英台,祝英台只专心看画。

丁春秋从未在言辞交锋中胜过祝英亭,今日驳得祝英亭哑口无言,大悦,呵呵而笑,而且奇怪的是祝英台也不帮其弟争这口舌,往日祝英台可不是这么好说话的。

祝氏兄弟离开后,阿林与阿娇斟酒上菜,众人饮酒畅谈,说起上午经术考核之事,刘尚值诙谐善谑,把个庾希形容得极其可笑,又道:“子重,你那一卷冰雪文也应这事写进去。”

陈操之笑道:“岂敢,且为尊者讳。”

午后,徐藻从郡城回来,说庾希并无大恙,陆太守又已派人去请广陵名医杨泉来医治,让陈操之不必忧虑。

夜里,陈操之以为祝英台会过来与他下棋,等等却不来,直到亥时才见祝氏兄弟姗姗来迟,却只立在檐下,祝英台道:“子重兄,明月尚圆,如此清夜不踏月漫步,歌吹啸傲,能无憾乎”

众人都觉意兴盎然,除了年近六十的老族长陈咸困倦欲睡之外,其余陈尚徐邈刘尚值丁春秋都一起出了桃林小筑,往小镜湖方向漫步而行。

明月微扁,清光满地,众人各顾其影,引以为笑,忽闻清亮的竽声悠悠而起,却是祝英亭从仆人手里接过一支竽,是那种古制的三十六管竽,一边行一边悠悠吹奏。

祝英台与陈操之并肩而行,身量与陈操之一般高矮,比陈操之清瘦一些,轻声道:“英亭这是在抛砖引玉。”

陈操之笑道:“岂敢,英台兄这样说,我等下都不敢吹箫了。”

祝英台道:“子重兄何必自谦,桓参军听你一曲即解笛相赠,这是何等的知音妙赏,我何幸焉,这些日子时时得闻子重兄雅奏。”

小镜湖畔,水气泠泠,花香幽幽,月影婆娑,待祝英亭吹罢一曲,陈操之取出柯亭笛,缓缓而行,箫声悠呜,如丝如缕,绵绵不绝,吹的是后世名曲良宵引,原是古琴曲,用洞箫吹奏也很适合,浓淡合度,意韵深长,让人顿感天地虚静良宵苦短友情可贵

次日午后,吴郡署衙廨亭公示,吴郡九十六名待品士子全部定品,但因庾大中正贵体欠安,暂不能赴建康司徒府述职,所以陈操之诸人的定品免状一时就分发不下来了。

三月二十一日卯时末,陈操之依约来到陆纳府上,交还那两幅虎丘芍药图,陆纳一见到陈操之就哈哈大笑,想必是想起前日庾希被陈操之气得裸奔之事,笑过之后便道:“操之,你把画送到惜园去吧,且慢,内子与葳蕤今日要游虎丘,要把画成的这两幅画去对照那剑池畔的芍药,说不定已经出府了。”

话音刚落,廊上便传来陆葳蕤的清脆明快的嗓音:“爹爹,我和张姨还未出发呢。”

第九十一章 虎丘之恋

陆葳蕤与其继母张文纨七日前同游虎丘,见吴王阖闾墓埋剑池畔的芍药开得鲜艳,便相约各画一幅虎丘芍药图,又因为那日只顾观赏芍药,未及游览其他景致,所以今日要再去游玩。

今日是官员休沐日,陆纳不去署衙坐堂,陆夫人张文纨便和陆葳蕤一道来请陆纳同游虎丘,见陈操之也在这里,喜道:“陈郎君看了那两幅画没有,愿闻陈郎君品评”

陆夫人张文纨亦是虔诚的天师道信徒,陈操之在真庆道院为母祈福抄写老子五千文时,她与陆葳蕤一道去看过,陈操之端庄书写的神态让人油然生出敬意,美好的品德总是让人向往的,陆夫人张文纨对这个纯孝多才的少年颇感亲近,好像陈操之也是陆氏子侄一般。

陆纳对张文纨道:“今日临海太守贺隰来吴郡,我要出城相迎,无暇游虎丘,你与葳蕤去吧,让陆禽相陪,操之也一道去。”

陆纳说罢,领着几个随从去了。

陆夫人张文纨亲自展开那两幅虎丘芍药图,对陈操之道:“陈郎君,请品评哪幅画得更好”

陆葳蕤眼望陈操之,轻笑道:“张姨,你这不是让陈郎君为难吗”

陆夫人笑道:“如此说葳蕤认为此画已经胜过我了让陈郎君说,要直言。”

陈操之也不拘谨,说道:“陆夫人和葳蕤娘子的这两幅画都是我心摹手追的范本,佩服都来不及,哪敢评高下”

陆夫人摇头笑道:“陈郎君不可如此搪塞,一定要说个高下。”

陈操之眼望画卷,说道:“陆夫人此画,设色膏腴气韵神妙,即便安道先生在此也应挑不出半点瑕疵,论笔力论花瓣着色的丰富变化都胜葳蕤小娘子一筹,不过葳蕤小娘子善于学习,博采众长,假以时日胜过陆夫人也并非不可能。”

陆夫人笑将起来:“陈郎君真是八面玲珑,把我和葳蕤都夸到了。”

陆葳蕤抿唇含笑,说道:“张姨,陈郎君并未看过剑池畔的芍药,今日让陈郎君也去看看,想必会对这两幅画另有品评。”

陆夫人惊笑道:“啊,葳蕤不服气啊,想现在就胜过我吗那好,一起去看看,就怕那丛芍药已经凋谢了。”

陆葳蕤道:“不会,芍药花期不短的。”

陆夫人便让小僮去唤陆禽来一起去游虎丘,小僮回报说陆郎君一早便出门了,不知去了哪里

陆夫人便道:“那我们自去。”

陆府眷属出游,牛车十余辆仆从近百人,填途塞路,逶迤浩荡。

虎丘在城北,从太守府出发有六七里路,暮春三月,草长莺飞,出城游春的百姓络绎于途。

陈操之坐在来德驾驶的牛车上,从车窗望着不远处那座秀丽的山峰,那就是虎丘,他前世曾登临过,与现在看到的真是大相径庭,最主要的是山顶上没有那标志性的虎丘斜塔,而林木则比后世更为葱笼茂盛,心道:“虎丘斜塔始建于五代,还有六百年才会出现,时空之缈远真让人感慨啊。”又想:“若能与葳蕤单独游山就更妙了,可惜”

牛车轧轧从虎丘山下的石板桥上驶过,却听有人从后面追上来,唤道:“夫人夫人,家主请夫人即刻回府。”

牛车“嘎吱”停下,陆夫人张文纨从车窗里问道:“何事这般着急”

来人是陆府管事,禀道:“家主说贺太守夫人也到了,请夫人回去陪同。”

陆夫人张文纨无奈道:“那就回去吧。”

“等一下。”陆葳蕤下了牛车,走过去说道:“张姨,见贺夫人也不急,还是先上山看芍药要紧。”

张文纨笑道:“你是花痴,只顾要看芍药,我哪能如你这般孩子气,一起回去吧,明日再来。”

陆葳蕤道:“都到了山下却要回去,真是气闷,也不知那芍药凋零了没有”

陆葳蕤贝齿轻咬薄唇,秀眉蹙起,一副泫然欲涕的娇态。

张文纨忙道:“那好吧,葳蕤你自去游山,让陈郎君陪着,看了芍药便早些回来。”

陆葳蕤道:“张姨一起去嘛,也就一个时辰而已。”

张文纨道:“你爹爹等着呢,会稽贺氏与陆氏是世交,不能失礼啊。”叮嘱短锄簪花等婢仆小心侍候葳蕤小娘子,便带了一大半人回城去了。

陆葳蕤忍了好久,这时才无声地笑了起来,赶紧双手合什,闭上眼睛默祷着什么,但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喉管里的笑声终于压制不住,清脆甜美的笑声如一群鸟雀振翅飞向远方。

陈操之也下了牛车,看着那美丽女郎默祷的样子,心里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原来这世上还真可以心想事成啊。

石板桥离虎丘山脚不过半里地,陆葳蕤让牛车和仆从都在这里等着,她带着短锄和簪花两个小婢想了想又把两个陆府家仆带上,这两个家仆木讷忠厚不逊于陈郎君的仆人来德。

来德也喜爬山,不愿呆在山脚下,陈操之就让来德和冉盛一起上山,和陆葳蕤一方共八人步行来到山脚下,一条山溪清清浅浅的拦路,溪上无桥,水中错落置着几个圆形石墩,每隔两尺便有一个,七八个石墩连接山溪两岸。

这时大约是辰时三刻,春阳和煦,春风骀荡,这山涧汇集来的溪水清澈无比,日光映照,溪中晶莹的鹅卵石历历可数,间或有一条小鱼慢慢游来,稍一停滞,鱼尾一拧,倏忽游逝。

陆葳蕤并不急着上山,她在溪畔伫足,明眸流盼,心里的快乐像泉水一般汩汩地往上冒,整个人都要快活地浮起来,感觉从没有过这样的轻松,她看着近在咫尺的陈操之,轻声道:“方才在车上我就想,张姨会不会中途有事要回去呢”

陈操之微笑道:“嗯,我也这样想了。”

陆葳蕤笑意盈盈,说道:“原来两个人往一处盼想,就能如愿啊。”说到这里,微微含羞扭过头去望着山顶。

小婢短锄催促道:“小娘子,上山去啊。”

陆府那两个健仆已经脱了鞋子,在溪中石墩两侧站着,等待葳蕤小娘子踏着石墩过溪,若葳蕤小娘子不慎立足不稳,他二人可以及时扶住。

冉盛逞能,说道:“这小溪不过三丈,看我跃过去。”

来德道:“莫要摔到水里。”

“看我的。”冉盛紧了紧腰带,退后两丈,疾跑而至,纵身一跃,落地就已到了对岸,转身哈哈大笑。

陆府两个健仆看了挢舌不下。

陆葳蕤见溪水清澈可爱,说道:“陈郎君,我想赤足从水里淌过去,以前我最爱这样涉水。”

短锄和簪花都是女孩儿心性,兴致勃勃道:“好,我二人先行,溪石不滑的话小娘子再过来。”

二婢就坐在溪边石上,除了鞋袜,伸足入水,短锄“嘶”地吸气道:“凉凉的,有点冷,不过好舒服小娘子,来。”

陆葳蕤瞥了陈操之一眼,也坐在平石上脱了青丝履白布袜,赶紧就将双足浸入溪水里,嘴里发出一声轻呼,褰裙站起,试探着走了两步,回头道:“陈郎君”

陈操之愉快轻松,与陆葳蕤在一起宛若洗脱了凡尘,心里明澈如这溪水,便也去了鞋袜,跟在陆葳蕤身后一步步涉水过溪

溪水很浅,才刚刚淹没脚背,陈操之看着陆葳蕤纤美精致的足踝,雪白的双足小心翼翼地迈动,踩在光滑的鹅卵石上时,足趾就可爱地踡缩着,趾甲如玫瑰花瓣一般在水中浮漾,裙裾再提高一些,就看到羊脂白玉一般的小腿,自纤细足踝延伸到光润小腿的曲线极美,作画时要一笔画出这样的线条极难。

陆葳蕤瞧着潺潺的溪水,身后陈操之的影子就横在她的足下,她不忍心踩,往边上错开一些,脚下稍微一滑,身子摇晃,很自然地张开双臂好保持平衡,随即左手被捏住,那是陈操之的手,温暖而有力,短短十余步,却好像走了很远很远,心里的快乐像是轻盈得要飞起来。

上岸时,陈操之说道:“当流赤足踏溪石,水声泠泠风生衣以后画这样一幅画送给你,现在可画不成,得向顾长康请教如何画人物才行。”

陆葳蕤“嗯”了一声,心里欢喜,容光焕发。

这时的虎丘没有平整的登山石阶,都是片石铺叠成的山道,颇有险峻之处,过了千人石,便是吴王阖闾墓,山崖左壁刻有两个篆字“剑池”。

陆葳蕤道:“陈郎君,这剑池二字是七年前右将军王羲之游虎丘时所题,前年才镌刻在崖壁上的。”

剑池广约二十丈,幽深难测,传说吴王决阖闾把“鱼肠”等宝剑以及大量珍宝埋藏于此,秦始皇曾发兵来挖掘,却一无所获。

剑池畔山石叠嶂流泉幽咽,实是有斜塔之前虎丘的第一胜景,临崖那一侧十余株芍药花开得正艳,花色白粉红紫,约有数百朵,如一匹大锦绣披在剑池崖边,真是美不胜收。

陈操之与陆葳蕤正并肩赏花,崖边突然转出两个人,却是祝英台与祝英亭兄弟。

祝氏兄弟见到陈操之,也是吃了一惊,祝英台瞥了陆葳蕤一眼,向陈操之拱手道:“子重兄携美游山吗”

陈操之眉头一皱,祝英台这话有些无礼,淡淡道:“英台兄又要展示谈锋我甘拜下风如何”

祝英台见陈操之有讥讽之色,不知怎的就觉得气恼,说道:“我来赏此芍药,意欲画一幅剑池芍药图,看看比吴郡第一名媛画得如何”

陆葳蕤不明白祝英台提到她做什么,见此祝英台眼神语气颇不友善,便道:“陈郎君,我们到山顶看看去吧。”

陈操之便朝祝氏兄弟一拱手,说了一声:“少陪。”跟随陆葳蕤攀登而上。

祝英台盯着陈陆二人背影,莫名其妙地气愤难平。

山道曲折,回头看不到祝氏兄弟的身影了,陆葳蕤方问:“陈郎君,你开罪了那个人了吗”

陈操之笑道:“没有,此人一向牙尖嘴利,前日在桃林小筑看了你的虎丘芍药图,动了兴致,也想来画一幅吧。”

陆葳蕤道:“画就画呗,为什么要和我比呢,真是太奇怪了。”

陈操之心道:“祝英台应该是女子,上虞也是吴郡下辖县,祝英台自恃才高,对陆葳蕤号称吴郡第一名媛不服气吧,真是好笑,实在想不明白她日后怎么会恋上木讷的梁山伯,我四月底便要回钱唐,估计以后再没有和他同学的机会了,那梁山伯应该是后面才来的,但愿有情人皆成眷属吧,不要悲剧化蝶才好。”说道:“此人最好争胜,不用理他,我们自游山,等下再去看那芍药。”

虎丘山顶平整宽阔,在后来那斜塔位置有几株大槐树,陈操之看看那大槐树,不胜今昔之感。

冉盛把两条简易小胡凳打开合拢,搁在地上,请操之小郎君与葳蕤小娘子坐着休息。

陆葳蕤很是稀奇,小心翼翼地坐下,与陈操之一起坐看不远处的吴郡大城,这春日的虎丘山头,风和日丽山林滴翠,阳光透过槐树枝叶洒在二人身上,斑斑点点摇曳闪烁,映得眸子幽幽脉脉。

偶有游人走过,并不知这是陆氏女郎,但看二人侧影,觉得这二人真是一对璧人。

陆葳蕤支使短锄和簪花去附近寻花,她手里执一条竹枝,在身前草丛轻轻撩拨着,轻声问:“陈郎君,你下月便要回钱唐吗”

陈操之道:“是,端午前赶回去。”

陆葳蕤问:“那何时再来”

陈操之迟疑了一下,说道:“也许明年。”

陆葳蕤眸子一黯,随即展颜道:“好,我等着你来娶我。”最后三个字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陆氏二仆就在槐树那边,陈操之只是轻轻碰触了一下陆葳蕤的手背,微笑道:“要把陆氏女郎娶进陈家坞,势如登天吧,可是陆氏的仙女愿意下嫁,那我怎能不努力,总不能太委屈你,是不是”

陆葳蕤红晕上颊,说道:“我无论怎样都会等你的。”

两个人又默默对坐了一会,因为心里甜蜜,觉得纵然道路阻且长,却也没有什么太忧虑的,因为两个人心往一处想,就一定能如愿,不是吗

下山经过剑池畔,祝氏兄弟已不见踪影,两个人又观赏了一会芍药,陆葳蕤请陈操之也画一幅虎丘芍药图,一定要胜过那个祝英台。

就在次日傍晚,丁春秋来桃林小筑,对陈操之道:“子重听说了没有,那贺铸之父临海太守贺隰来吴郡,竟是为了向陆氏求婚的”

陈操之心“怦”的一跳,语调依然平静,问道:“为贺铸向陆葳蕤求婚吗”

丁春秋有些不忿道:“正是,那贺铸言行乖戾,哪里配得上陆氏女郎,只是门第相当而已。”

刘尚值看了陈操之一眼,说道:“是啊,贺铸无才无识又狂妄,陆花痴嫁入贺门那真是太可惜了。”

陈操之淡淡道:“贺铸是服散的。”

三月二十五,临海太守贺隰夫妇带着儿子贺铸离开吴郡回会稽,陆贺联姻不成,原因便是贺铸服散,陆纳爱子陆长生就是因为服散致病,前几日在署衙又看到庾希那裸奔丑态,岂会把唯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