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23部分阅读(1/1)

爱女嫁给贺铸陆纳已明言,要娶他陆纳的女儿,服散的士族子弟提都不要提。

这日,扬州名医杨泉赶到吴郡为庾希诊治,用针灸之法为庾希导引,这种治疗服散后遗症的方法是名医兼名士皇甫谧发明的,皇甫谧自己深受服散之苦,多年摸索出来的针灸法,但疗效也有限,陆长生当年服散发病,也是杨泉来医治的,仅保住性命而已。

陈操之依旧然隔几日便去陆纳府上,虽不能与陆葳蕤说上什么话,但看到了就是欢喜的。

定品考核后,在徐氏学堂求学的很多士族子弟离去了,只有寒门庶族的学子依然每日听徐博士讲解儒学和玄学。

祝氏兄弟与陈操之冷淡了几日之后,又开始来往了,陈操之不知道祝英台画了那幅虎丘芍药没有,祝英台也从不提起那日剑池与陈操之陆葳蕤相遇的事,依旧与陈操之对弈辩难闻笛

转眼便是四月初八,去年正是这个日子,他的前世今生灵魂融合,那日母亲在灵隐寺说道:“丑儿,娘年岁已高,以后怕不能陪你来寺里上香还愿,以后每年的四月初八佛诞日你都要来寺里上香布施,记住没有”

一年时间就过去了,想来母亲今日也是要去灵隐寺为他上香还愿在佛前那盏长命灯添注灯油。

陈操之一早沐浴更衣,带着来德和冉盛前往城北通玄寺礼佛,吴郡天师道盛行,佛教尚未普遍传扬,郡城内外仅有两座佛寺,通玄寺名气更大,相传是孙权之母吴太夫人舍宅而建的,至今已有一百多年历史,寺内有一座楼阁式八角佛塔,外七层内九层,高达三十丈,巍峨庄严,是三吴第一佛塔。

第九十二章 盛德绝伦郗嘉宾

吴郡城北的通玄寺规模宏大,主殿面阔五楹,进深五间,内四架,前置檐廊,檐高三丈,四周檐柱为抹角石柱,内柱用楠木,有寺僧百余人,通玄寺与建康瓦官寺龙宫寺会稽栖光寺并称江东四大名刹。

四月初八是佛诞日,但来通玄寺浴佛供僧的香客信众亦不甚多,与正月十五陈操之参加的钱唐杜氏天师道场天官大帝诞辰庆典相比,实在是远远不如。

陈操之来得早,通玄寺浴佛献花长老说法尚未开始,陈操之也不愿凑这个热闹,来佛寺礼佛与参加天师道醮仪庆典一样,无非是了一个心愿,月底回陈家坞母亲问起时也可以让母亲宽慰而已。

陈操之在大雄宝殿礼佛毕,向执事僧言明要布施香火钱,执事僧将陈操之引到偏殿,却见一个面如冠玉美髯如漆的青年男子指使随从将礼佛供僧的一百缗五铢钱搬进来,一百缗就是十万钱,此人出手豪阔啊。

陈操之只布施一千钱,神色恬淡,意态如常,并没有因为那青年男子布施得多他布施得少而有任何的跼跽窘迫,执事僧请他在功德簿上留名,他也没有矫情不留名,提笔用张翰贴式行书写上“钱唐陈操之”,搁下笔,向寺僧合什施礼,带着冉盛登临八角佛塔去了。

那青年男子见陈操之姿容俊逸风度洒脱,便过来朝功德簿看了一眼,顿时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原来他便是陈操之,把扬州内史庾希气得卧床不起的陈操之,嗯,书法亦劲秀不凡,看来的确是个妙人。”

站在通玄寺塔下仰头望,这三十丈高的佛塔巍峨耸立,气势非凡,佛教建筑往往有震慑人心的效果,让人不自禁地想顶礼膜拜。

陈操之冉盛向守塔僧人敬了个礼,进入塔内,通玄寺塔砖身木檐双层套筒塔身,内塔有九层,在内外塔壁之间有廊梯盘旋而上,陈操之沿梯直上最高层,来到第九层平座回廊上往塔外一望,不远处的虎丘都在脚下了,绕到南侧眺望,繁华的古苏州历历在目,里坊街衢官衙店铺牛车行人

冉盛道:“小郎君,你道观也拜佛寺也拜,真是奇怪哦,就好比一件事求两个人,很可能都落空啊。”这话冉盛早就想说了。

陈操之笑道:“佛道相通,唯在一心,有什么不可以拜的。”

木板廊梯响处,有人说道:“敢问佛道如何相通”

陈操之回头一看,却是方才在寺里布施了十万钱的青年男子,这男子头戴平巾帻,身穿麻纱单襦,身量中等,面容清瘦,丹凤眼斜挑,目光锐利有神,鼻梁高而挺,不说话时嘴唇就紧紧抿着,虽然蓄有一部美髯,但看年纪也不大,不超过二十五岁吧,言谈举止之间有一种自然流露的威严和清贵。

陈操之略一拱手,说道:“千万世之前,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千万世之后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

美髯男子双眉一挑,问:“同何心同何理”

陈操之道:“道法自然佛说般若,此谓道心与佛心,其实皆是人心;子曰天下何思而处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处如此说来,释道儒岂无相通之处”

美髯男子对佛儒玄俱有涉猎,交往的都是名士名僧,却从未听到此等奇论,又惊又喜,问:“无在万化之前,空为从形之始,何解”

陈操之道:“此非道乎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莫非道乎”

美髯男子问的“无在万化之前”之语乃是晋代名僧释道安对“般若性空”的解释,纵观东晋佛学,都是围绕“般若性空”的阐述而生发出来的。

陈操之前世今生对佛典都很少涉及,只读过两部精短的佛经金刚经和坛经,但现在他对老庄周易都有了一定的研究,回想以前看过的金刚经和坛经,真如青天朗日,词义分明。

美髯男子听陈操之以老子来解释佛典,大惊喜,援儒入玄以玄解儒的学者通人他见过不少,但能以玄学来解释佛典的他只见过支愍度和支道林这两位高僧,而陈操之不过十六七岁少年,竟能博通儒玄佛三家经义,实在是太让他惊讶了,便命随从向寺僧借了两个蒲团,与陈操之一人一个趺坐着,就在通玄寺塔的最高层,引经据典,相互辩难。

美髯男子精于佛典,对当代名僧大德释道安竺法汰支愍度支道林的各家学说了如指掌,而陈操之对东晋佛学则所知甚少,唯知金刚经和坛经,但他既然精于玄学的思辨,对美髯男子所说的“从无生有”“即色性空”“心无意”诸般若学说都能迅速领会其奥义,然后以老庄周易来应答。

美髯男子越辩越惊越辨越喜,老庄周易也就罢了,奇的是这俊美少年所说的释家妙语他是闻所未闻,金刚经是一代高僧鸠摩罗什所译,鸠摩罗什现在才十几岁,还需二十多年才译此金刚经,所以美髯男子纵然博览释典,也读不到金刚经,而坛经是禅宗创始人六祖慧能的传法经录,要四百年后才会出现,美髯男子又怎么能知晓

浮云来去日影斜移,二人在这高塔之上竟然辩难了三个时辰,都已经是午后未时了,辩难双方不觉得饥渴,反而精神焕发,少年冉盛听得云里雾里,实在耐不住了,抱怨道:“操之小郎君,我肚子好饿,早上都没进餐,来德也在塔下转悠呢。”

陈操之朗声大笑,长身而起,朝一时还站不起来的美髯男子道:“玄谈清议,无论如何高妙,又奈肚子何清谈误事,正此之谓也后会有期。”拱拱手,带着冉盛下塔去了。

美髯男子听了陈操之“清谈误事”之语,悚然一惊,心道:“此子非常人也,世人皆好清谈,无论贤愚夸夸其谈,此子卓有才识善于清谈却又能超拔清醒,虽然只是淡淡一句清谈误事,但如此胸襟见识,我只在桓大司马那里见识过。”

大司马桓温在永和十二年第二次北伐之时,从江陵出兵北讨伐姚襄,在滔滔洛水上,桓温登上大船的艏楼,北望神州,感慨道:“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王夷甫是西晋时的太尉大名士王衍,以清谈著称。

桓温军府幕僚书记袁宏为王衍辩护说:“运有兴废,岂必诸人之过”这就是把把八王之乱五胡乱华全推托为时运兴废。

桓温大怒:“颇闻刘景升有千斤大牛,啖刍豆十倍于常牛,负重致远,曾不若一羸弱老牛,魏武入荆州,杀之以享军士。”

这是把以名士自居的袁宏比作会吃不知实干的酒囊饭袋,座下宾客,无不失色,这若是曹操,很有可能就把袁宏推出去斩了,但桓温还是很有晋人风度的,发过脾气后待袁宏如旧,并未因袁宏当面顶撞他而怀恨在心。

陈操之并不知那美髯男子是谁,但觉其玄谈精妙识见非凡,而且出手就是十万钱,想必是世家子弟,而且应该是已有官位的世家子弟,祝氏兄弟也善玄谈,但却没有这个美髯男子的威仪气度,陈操之觉得此人是他自祝英台后遇到的第二个绝顶聪明的人。

陈操之主仆三人回到桃林小筑,都已经快黄昏了,两餐并作一餐。

夜里,祝氏兄弟来坐谈,继续论白马非马,陈操之摇头笑道:“手谈吧,今日在通玄寺遇到一个高人,与我辩难了三个时辰,多现在嗓子都有些哑了。”

祝英台听陈操之嗓音是有些沙哑异样,奇道:“此人姓甚名谁能与子重兄辩难三个时辰,定是当今名士。”

陈操之道:“未问其姓名,那人有一部美髯。”

祝英亭眼望乃兄,说道:“莫非是孙绰孙兴公孙兴公是有一部美髯。”

祝英台摇头道:“孙兴公年届五十,如何能与子重兄作长日之谈”

陈操之道:“那人未过而立之年不说他了,英台兄,猜先吧。”

正下棋时,丁春秋从城里来此,说他明日随其父丁异回钱唐,问陈操之有无家书捎带

陈操之向祝英台说声抱歉,推枰而起,回房去写家书,四伯父陈咸和从兄陈尚上月底便回钱唐了,带了他给母亲和宗之润儿写的三封信,这次写的是给嫂子丁幼微的信,报平安说求学和定品之事,至于和陆葳蕤的事,陈操之很想向嫂子说说,请嫂子为他指点迷津,但陆葳蕤的事信上不便写,只有等月底回去再向嫂子说了。

丁春秋今夜便在桃林小筑歇息,次日一早,去徐氏学堂向徐藻博士辞行,感谢徐博士的教导,徐藻亦温言嘉勉之。

刘尚值与陈操之一道随丁春秋入城,相送丁异丁春秋父子回钱唐,陆纳派了一个属官代表他为丁舍人送行,吴郡士绅也都有人来送,但其中一等士族几乎没有,都是二等士族,不要说寒门与士族的差距有多大,就是次等士族与高门大族之间也有一条看不见却时时能感受到的鸿沟。

陈操之深知自己前路有多难

送别了丁异父子,陈操之与刘尚值回到桃林小筑,却见陆府的两个执事在草堂前急得团团转,一见陈操之,赶忙奔过来见礼,那个黄胖的陆府执事说道:“陈郎君,快随我去见陆使君,寻不到陈郎君,差点把我急死。”不由分说,拉着陈操之便走,说马车停在桃林外。

陈操之见这两个陆府执事急得满头大汗的样子,问:“使君召我何事莫非是葳蕤娘子的花事”

那个黄胖的陆府执事上次就来接过陈操之去华亭救治荷瓣春兰,闻言抹了一把汗,笑道:“陆小娘子的花事固然要紧,但也不至于这么急,这次是陆使君要见你,吩咐要尽快把陈郎君请到。”

陈操之不知何事,乘陆府马车来到太守府,早有掾吏在等候着,说使君已经催了多遍了,便领着陈操之去正厅,往日陆纳接见陈操之都在书房,这次怎么如此郑重其事要在正厅

陈操之立在厅廊下,等掾吏进去通报,片刻时间,就见陆纳亲自迎出来,略带责备道:“操之,你怎么才到,有人等你多时了。”

陈操之深深施礼道:“见过陆使君,操之一早去为丁舍人父子送行去了,得知使君相召,即刻赶来。”

陆纳恍然道:“是是,丁舍人今日离郡,我也差人去送行了的。”携了陈操之的手,并肩入厅,笑吟吟问:“操之,你可知是谁如此着急要见你”

陈操之答道:“不知。”

就听厅上有人笑了几声,说道:“钱唐陈操之,隔夜就忘了通玄塔上辩难之人了吗”

说话间,厅上走出一人,凤目含威,美髯飘拂,正是昨日在通玄寺与陈操之辩难的那个青年男子。

陆纳放开陈操之的手,笑道:“操之,他识得你,你可识得他”

陈操之含笑深深一揖,说道:“若说不识,昨日已通万言;若说识得,尚不知尊姓大名。”

陆纳爽朗大笑,问:“操之可曾听过这样一句话盛德绝伦郗嘉宾江东独步王文度”

陈操之宛若墨画的双眉一扬,凝视那青年男子道:“尊驾便是美髯公郗嘉宾久仰,久仰。”

那青年男子轻抚颌下长髯,笑问道:“我如何不能是王文度”

陆纳大笑:“哈哈,郗参军,王坦之哪里有你这样的大胡子,操之足不出郡,也知你髯参军之名,不过这美髯公的称呼倒是第一次听说,操之哪里听来的。”

陈操之道:“一见郗参军,见其飘洒长髯,美髯公三字便脱口而出矣。”

陆纳笑道:“妙哉,这美髯公三字以后便跟定郗参军了。”

陈操之跟着陆纳脱履入厅,分宾主跪坐,望着对坐的美髯男子,心道:“真没想到他便是郗超郗嘉宾,此人是桓温军府第一幕僚,智计深沉,是桓温最为倚重的智囊谋主,桓温英气高迈,很少有能被他推崇的人,在与年方弱冠的郗超交谈后,对其非常钦佩,常说郗超深不可测,遂倾意礼待,郗超也和桓温结下深交,一直在桓温军府效力,桓温的两次北伐,郗超都是主谋之人。”

世说新语里多有郗超的逸闻,郗超出身高平郗氏,是东晋老资格的门阀,祖父郗鉴曾任太尉,父亲郗谙是徐州刺史,姑母郗浚嫁的夫君是王羲之,郗氏的声望不在王谢桓庾之下,而郗超更是当世奇才,史称“卓荦不羁,有旷世之度,交游士林,每存胜拔,善谈论,义理精微”,谢安也认为郗超才识在他谢氏诸侄之上。

郗谙信奉天师道,热衷聚敛家财,郗超却信佛教,视金钱如粪土,曾一日散财千万钱,这样看来昨日在通玄寺布施十万钱真不算什么了。

陈操之对郗超说久仰绝非客套话,郗超这样的名门子弟才是姿容才华风骨兼备的魏晋第一流人物,绝非只是会服散裸奔挥着麈尾竟日清谈不理实务的所谓名士。

郗超眼望陈操之,笑道:“我奉大司马之命去会稽请谢安石出山,路过吴郡,听闻庾内史染疾,故枉道特来探望,因昨日佛诞,便未进城拜见陆使君,先去礼佛,却遇陈操之,高塔长谈,深感操之渊博善辩,庾内史病得不冤啊。”

说罢,与陆纳一齐大笑,东晋人便是如此,有时讲究雅量讲究泰山崩于前而目不瞬,有时却又嘻笑怒骂逞心任性,幸灾乐祸也绝不掩饰,看来这个郗超也对庾希没有好感,这也难怪,庾希视桓温如仇,郗超是桓温谋主,自然对庾希也不会有多少善意。

陆纳道:“此前朝廷数次征召,谢安固辞不出,不知这次郗参军不远千里去请,谢安还会推托否”

郗超道:“安石不出,如天下苍生何”忽然话锋一转,问:“操之以为谢安石这次是否会出山”

陈操之知道后世史载谢安是升平四年出任桓温军府任司马的,升平四年也就是明年,谢安出山的主要原因是谢万北征兵败后被贬为庶人,随即抑郁去世,谢氏门第岌岌可危,谢安才不得不出山,但陈操之奇怪的是,郗超此前都与他论佛谈玄,这时突然以时事相问,不知有何用意答道:“谢万石能担重任,谢安石则不出。”

郗超目露讶异之色,这十六岁少年有玲珑心吗,怎能看事如此透彻笑问:“依你看,谢万石能担重任否”

陈操之道:“郗参军这是取笑我了,朝廷用人,我区区微命,何敢妄议。”

郗超睿智洞察的目光看着陈操之,微笑道:“那先不说这个了,昨日与操之在高塔上说得口干舌躁,却觉意犹未尽,今日还想与操之单独一辩,操之万勿推辞,我明日便要赴会稽,后会难期啊。”

陈操之有种感觉,郗超不会只是和他说黄老谈佛陀,应该另有话说,当即道:“能听郗参军高论,固所愿也。”

第九十三章 因缘

小婢短锄的亲兄在前院应值,得葳蕤小娘子吩咐,陈操之郎君一到他就会赶去惜园报知消息,这就是为什么每次陈操之来到陆纳书房陆葳蕤随后就会出现的原因。

这次,陈操之还没到陆葳蕤就先从惜园来到前厅了,她知道爹爹已经派人去请陈操之了,说有贵客要见陈操之,问廊下侍候的执事,得知来客是高平郗氏的子弟大司马桓温军府的参军,不知找陈操之有何急事

陆葳蕤在正厅隔室屏风后跪坐着,小婢短锄和簪花侍立在她身后,初夏的暖风拂过来,雪白的帷幄水波般荡漾,室内有甜甜的花香,因为陆葳蕤刚从惜园白兰花下来,惜园的上百株白兰都开花了,从花树下走过,头发衣裳都是香的。

陆葳蕤听到陈郎君的声音了,不自禁的腰肢就是一挺,眼神格外清亮,凝神听陈郎君说话,觉得陈郎君嗓音略显沙哑,又听了一会,才明白陈郎君昨日与这个郗嘉宾辩难了三个时辰,难怪嗓子都说哑了。

又坐了一会,听郗参军说还要与陈郎君辩难,陆葳蕤秀眉微蹙,嘴角含笑,摇了摇头,知道今日是不便与陈郎君相见了,起身出了正厅后门,吩咐短锄的小阿兄取一篮新摘的枇杷果送至门房,交给陈郎君的大个子随从,想想又让送两篮去,她见过冉盛吃麦饼,那真是狼吞虎咽,只怕陈郎君还没见着这篮枇杷就被冉盛一个人吃光了。

陈操之来到陆府已经是巳时,在厅上略坐了一会,陆府管事便来通报说筵席已备好,陆纳便请郗超与陈操之入席,饮梨花酒品尝太湖银鱼

郗超出身高门,素负才望,现在又是桓温军府炙手可热的人物,而且郗超之父郗谙与陆纳颇有些交情,所以陆纳对郗超甚是礼遇,因郗超不喜热闹,所以陆纳也未请郡府官吏本城士绅相陪。

两廊下有陆府乐姬在吹拉弹唱,主客虽只有三人,但僮仆侍者却有数十,陆氏奢华可见一斑。

执事来报褚丞郎求见,想必是褚俭听闻郗超在此,想来拜会,陆纳一口回绝:“不见就说我有贵客相陪,褚丞郎若有公务,明日到署衙再说不迟。”

郗超听陆纳口气略显生硬,不免有些奇怪,这吴郡太守与丞郎不睦乎

陆纳解释道:“这个褚丞郎,心胸狭窄,雅量全无,与操之同为钱唐县人,不思提携后进,却屡次想凌压同乡后辈,先是暗示徐藻博士不收操之入学,后又指使其子挑拨,想利用我侄陆禽与操之敌对,最可恼的是收容被钱唐陈氏逐出宗族的败类陈流,在庾内史面前诬陷陈操之,庾内史不察,当堂就要取消操之的定品资格,以至弄得定品考核时斯文扫地,连我这个吴郡太守也颜面无光。”

郗超丝毫不露惊讶之色,说道:“魏人李康运命论有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碓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更何况操之出身寒微,要想有所作为,自然要比别人艰难得多。”

郗超说得很直率,陆纳看了陈操之一眼,深为这俊美多才的少年惋惜,说道:“我欲辟操之为我郡府文学掾,郗参军以为如何”

州文学掾是闲职,有别于事务繁忙的浊吏,非士族子弟不能担当,而郡府文学掾虽然低一级,但对寒门子弟而言无疑也是极为难得的官职,不是有声望的儒学名士当不得此任,陆纳对陈操之可谓是厚爱有加了。

郗超笑道:“陆使君要留用陈操之吗,我还想禀明桓大司马,征操之入西府呢。”

陆纳自以为郗超是说笑,入桓温军府做司马参军记室的都是些什么人瑯琊王氏太原王氏陈郡谢氏高平郗氏吴郡顾氏,无一不是顶级门阀,在军府历练数载,出来都是坐镇一方的豪强,不是刺史便是太守,当然了,在军府做供人驱使的浊吏胥曹也未尝不可,但那样又哪有出头之日便笑道:“入西府何如做我的文学掾清闲,优游诗画,正适合操之,只是操之年龄尚幼,明年吧,明年五月我派人去钱唐征召。”

陈操之谢过陆使君抬爱,郗超笑笑,未再多言,只是让侍者把幕后的乐姬撤去,嫌那音乐聒噪。

陆纳笑道:“等下让操之为郗参军吹奏一曲,操之的竖笛经桓野王夸赞,已名扬江左了。”

郗超讶然道:“操之的竖笛这般精妙吗,江左音律第一的桓伊都赏识操之”

陆纳即命人去书房取卫协作的桓伊赠笛图来,郗超细赏,赞叹不已,说道:“操之渡口候船,心有所感,无意吹之,桓伊江上过,无意听之,此所谓缘法,佛法皆因缘和合而生,音乐之美知音互感,又何尝不是如此我现在让操之吹笛娱我,操之仓促间也难有那等逸情,如何能展现音乐之美真要听操之一曲,也是要机缘的吧。”

陆纳道:“洒脱不拘,圆转无碍,这是支愍度的心无意说,嘉宾入佛深矣。”

陈操之听了郗超这一番话,不禁暗暗感激,郗超这样说其实是对他的一种尊重,音乐是需要心情的,他陈操之又不是乐工,吹笛并非他的职业。

午宴直至未时末方散,郗超先前看了陈操之画的碧溪桃林图,得知陈操之住处便是那画中草堂,甚感兴味,便要前去游览,又请陆使君不必相陪,他要与陈操之继续辩难。

陆纳见郗超如此欣赏陈操之,他也很为陈操之高兴,稍微有点奇怪的是,陈操之是天师道信众,为何又能精于佛典操之还真是深不可测啊。

郗超只带了两个挎刀的随从,乘马跟在陈操之的牛车后面,出了郡城西门,来到小镜湖畔。

陈操之下了牛车,郗超也下马将缰绳交给随从,看狮子山岿然端坐,小镜湖水清波荡漾,湖岸四周绿树成荫,景致宜人,问陈操之道:“那边便是徐氏学堂真是读书的好去处。”

两个人就沿小镜湖畔向桃林小筑方向缓步行去,郗超侧头看着陈操之,午后阳光迎面映照,这俊美少年发黑如漆面如皎月,虽出身寒微却没有那种卑怯之态,举止一派从容,说道:“陈操之,你我在通玄塔相遇,是否也如桓伊遇你于枫林渡口那般是因缘”

陈操之道:“万物生起变化坏灭,必有其因,缘则附之家母曾在钱唐灵隐寺为我许下长命灯,嘱我每年佛诞日要礼佛供僧,而郗参军也信佛,这便是因,我在此求学郗参军去会稽请谢安石出山,这便是缘,因缘际会,便有了通玄寺塔的酣畅一辩。”

郗超朗声大笑,说道:“确是有缘,看来我是非遇到陈操之不可的,那好,我就提携你一程。”

以郗超的家世声望和官位,说这种话丝毫不会让人觉得他是狂妄,反而是毫不敌情洒脱自然。

郗超话锋一转,不说如何提携陈操之,却问:“操之识得陈郡谢氏的人”

陈操之道:“多有耳闻,并不相识。”

郗超道:“你先前说谢万石能担重任,谢安石则不出,你为何会如此说”

郗超是个绝顶聪明的人,陈操之若不展示一下除玄儒书画以外的务实才能,郗超又何必提携一个仅为空谈的寒门士子,便道:“郗参军面前,我便直言,陈郡谢氏这是狡兔三窟之法,谢奕为豫州刺史,豫州是谢氏根基,可积累钱财;谢尚为抚军,依附桓大司马门下,有一定的兵权;谢安则隐居避世,积累士林清誉,三者相辅相成,实为保全门户的绝佳策略”

郗超眼泛异彩,赞道:“妙论,请继续。”

陈操之道:“三年前谢奕谢尚先后去世,谢氏家族便全力推出谢万,谢万为豫州刺史,都督淮南军事,权重一时,这便是我说的谢万石能担重任谢安石则不出的猜想根据。”

郗超叹道:“昔日诸葛孔明高卧隆中,却知天下事,操之年十六,就有如此识见,郗超甚佩,桓大司马求贤若渴,操之奇才,若不入西府,岂不是憾事操之,我想问问你目前的打算,看我能否助你一臂之力。”

陈操之侧头迎着郗超的目光,缓缓道:“有一句话我对自己母亲也没有说过,今日告知郗兄,我最迫切的想法便是让钱唐陈氏重归士族,只有做到了这一步,才能考虑其他。”

郗超神色未有任何惊讶的表示,笑意不减,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你想入桓大司马的门下,就必须是士族,桓大司马虽重实干之才轻视那些只会清谈的名士,但大司马既负天下之望,若重用一个寒门子弟,势必引起其他高门大族的非难”

陈操之神色不起半点波澜,静听郗超说话。

郗超道:“钱唐陈氏是颖川陈氏的分支,颖川陈氏百年来四分五裂,有留在北地效命慕容氏的,也有南迁的,南迁的两支,一支在钱唐,一支在长兴,都由高门大族沦落为寒门,诚可叹也,这主要是因为家门没有出色的人物,不然陈氏中兴亦非不可能”

说到这里,郗超目视陈操之:“操之有经世之才,若屈于门第只能做个儒学博士之类,那就太可惜了,所以你必须要让钱唐陈氏成为氏族,所谓因缘际会,因,已经有了,陈氏出于颖川大族九品官人法的创始者魏国尚书令陈长文的后人,而你现在的声望也不低,这都是因,现在就缺推波助澜的缘,我为你指一条路,谱牒司令史贾弼之与我有旧,你去建康见他不对,你不能去,你必须继续蓄养声望,不能抛头露面去谋这些事,让你族里的得力兄弟去,我从会稽回程将去建康一趟,我会向贾弼之交待此事,具体应该如何做,贾弼之会指点你陈氏的。”

迷茫险阻的前路一下子变得如此清晰,陈操之心里真是波澜起伏,嫂子丁幼微曾为他分析过这些,陈操之也都一步步再做,但无上位者接引和指点,好比暗夜摸索,难免缓慢,当即深吸一口气,转身正对着郗超,长揖到地。

郗超笑道:“何必多礼,此是因缘,我与你一见如故,他日在西府同僚时日还长啊,你现在才十六岁,明年陆太守辟你为文学掾,你莫要应召,学学东山谢安石,数次征召不就,名气越来越大,哈哈,待你十八岁时,二等士族的资格有了名望也大了,那时桓大司马直接辟你为书记官,展平生所学为国家出力北伐中兴,名垂青史,岂不美哉”

陈操之躬身道:“愿附桓大司马郗参军骥尾,为国效力。”

郗超点头道:“好。”手指前方道:“操之,这就是你画的碧溪桃林吧”

原来边说边行就已来到了桃林小筑外,陈操之微笑道:“桃花已零落成泥碾作土了,只有桃叶和流水。”请郗超入草堂坐定,刘尚值也在,得知眼前这个美髯男子是名满江左的郗超郗嘉宾,一时有点手足无措。

冉盛提了两篮枇杷果进来,他早就想大块朵颐了,想着这是葳蕤小娘子送给操之小郎君的,总是向小郎君禀知后才可以吃,所以流着口水忍着馋虫,这时才向陈操之报告:“小郎君,这是陆氏小娘子送的,已洗净,吃吧。”

郗超饶有兴趣地看着身材魁梧面容稚气的冉盛,听说这是陆氏小娘子送的,眉毛就是一挑,问:“是陆使君的爱女,人称陆花痴的那位吗”说着朝陈操之看去。

陈操之神色如常,说道:“正是。”

郗超拈起一颗黄灿灿的枇杷果,咬了一口,清香甘甜,说道:“昨日与操之辩难三个时辰,当时不觉得辛苦,夜里才觉喉咙有些痛,这枇杷果可以生津止渴,正好治嗓子,操之要多谢那陆氏小娘子才是。”

正这时,听到草堂外有人笑道:“是枇杷果的香味子重兄有好果子也不请我兄弟二人共享吗”

说话声中,祝英台祝英亭兄弟联袂而至。

第九十四章 江左第一痴

桃林小筑坐北朝南,正申时分的阳光从祝氏兄弟身后斜照过来,映得二人俊秀的面庞光影明暗,不甚分明。

郗超手拈枇杷果,侧头向门前望去,见二人身量高挑秀逸,正脱去木屐,准备踏上苇席,也没瞧清二人面貌,一眼看上去是敷了粉的白白的两张脸。

陈操之欠身道:“郗参军,这两位是我的朋友”

祝英亭听到“郗参军”三个字,左足刚踏上苇席,身子就是一僵,定睛看去,与陈操之对坐的那个美髯男子可不就是郗超郗嘉宾吗

祝英台立时察觉其弟英亭神态有异,心念电转,便即长揖道:“上虞祝英台祝英亭拜见郗参军。”

祝英亭也赶紧道:“是是,在下祝英亭拜见郗参军。”

陈操之刘尚值略感诧异,祝氏兄弟一向心高气傲,怎么今日如此谦恭不过随即也就释然了,这是盛德绝伦的郗嘉宾啊。

郗超这才看清祝氏兄弟的容貌,不禁露出惊讶之色,他认得这个自称祝英亭的敷粉郎君,祝英台却是没见过,但这二人容貌相似,应是兄弟无疑,拱手道:“贤昆仲姓祝”

祝英亭笑容可掬道:“是,在下祝英亭,这是家兄祝英台,郗参军莫要叫错了在下的名字。”

郗超凤目微眯,若有所思地笑道:“上虞祝氏公子,嗯,我怎么会错叫”

陈操之请祝英台祝英亭吃枇杷果,兄弟二人吃了几个便告辞了,刘尚值不免心中暗笑,从没见祝氏兄弟这般拘谨过,心道:“这也难怪我刚才初见郗超时有些手足无措了,郗嘉宾既是大名士又是清贵显官,无形中就给人压迫啊。”

郗超含笑看着祝氏兄弟的背影在门外消逝,说道:“操之,我料那祝英亭必去而复返”

话音未落,祝英亭就踅回来了,在檐外就向郗超施礼道:“郗参军,请借一步说话。”

郗超朝陈操之一点头:“操之稍待。”起身步出草堂,与祝英亭在堂前桃树下低语了几句,拱手作别。

郗超回到草堂坐定,半句不提祝氏兄弟,陈操之自然也不会问,两个人也没再说谋入士族和桓温军府的事,只论黄老和佛陀,郗超对陈操之所持的“真如”说极感兴趣,仔细问难,陈操之便将慧能坛经对“真如”的阐述一一告知,“般若”是智慧,而“真如”则是大乘佛教所谓的永恒不变的最高真理和万物之本体,类似于道家的“自然”,这可比东晋佛学的“般若性空”深远得多,而且更容易与玄学融会贯通。

郗超欣喜道:“名僧支愍度乃我多年的方外之交,现主持会稽栖光寺,我这次去请谢安石出山,顺便访那栖光寺,与支愍度老和尚辩难一番,真如一出,老和尚必瞠目结舌佩服不已。”又问:“操之,你这些又是哪里学来的真是不可思议。”

陈操之道:“葛稚川先生的道院藏书极多,里面也有一些佛典,我都读了,苦学冥思,偶得真如说,可与儒玄相互印证。”

“操之既有出世之逸想,又有入世之勤勉,真奇才也”郗超不吝赞美。

傍晚时分,陆纳派掾吏来请郗超赴晚宴,说吴郡士绅与署衙官吏都要拜识盛德绝伦的郗嘉宾。

郗超本不愿意去,想想又去了,携了陈操之的手一道去赴宴,吴郡士绅官吏早已识得陈操之,原以为陈操之这回得罪了庾中正,就算定品成功也必被高高挂起,早早入品却一世不得官的岂在少数更何况陈操之还是个寒门子弟所以说陈操之在吴郡名气是极大,但还是无人看好,而这次太守府晚宴,郗超与陈操之携手出现,吴郡的士绅官吏顿时对陈操之刮目相看

世人大多势利,见名门权贵的郗超都对陈操之如此相敬,而他们门第官职都比不上郗超,自然也对陈操之礼敬有加,有的还私下揣测陈操之到底是何身份,敢当面让庾内史难堪联想到庾希与桓温的怨隙,眼前这人物俊美风仪绝佳的少年陈操之就更有了神秘感,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