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24部分阅读(1/1)

觉得深不可测。

丞郎褚俭也来赴宴,看到陈操之与郗超同席从容谈笑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如坐针毡,打压寒门庶族又不是第一次,怎么也没有想到对付钱唐陈氏会这么难,弄得现在陆太守都对他淡然漠视,只怕他这个丞郎之位也难保,自褚文谦想娶陈操之的嫂子丁幼微开始,他褚氏就开始了一连串的噩梦,文谦和文彬现在都风评不佳,想要出仕也很不容易了。

晚宴罢,郗超在陆纳府上歇夜,陈操之也被留下作长夜之谈。

次日一早,郗超便即启程赴会稽,未惊动其他士绅官吏,只有陆纳陈操之相送。

去会稽要经过钱唐,郗超与两个随从走的便是陈操之去年腊月回乡的那条路,在城南驿亭,郗超与陆纳折柳作别,却道:“操之,你再送我一程。”

郗超与六个挎刀随从牵着马,陈操之和冉盛步行,往南缓缓而行。

郗超放眼四望,说道:“吴中山水如画,若天下太平,我在吴郡会稽卜地而居,优游山水呼朋唤友,谈释论玄,岂非妙事”话锋一转,问:“操之见过陈郡谢氏的子弟吗,不然何以对陈郡谢氏如此了解”

陈操之暗暗警惕,这应该是昨日论谢氏“狡兔三窟”的说法让郗超很惊讶,他陈操之一个十六岁少年如何能知道这些,看来有些超前的认知最好是深埋心底,少说多做为妙,便道:“我并不识得谢氏子弟,只是尝听葛师说起过王谢二族,到了吴郡,就听到了更多关于谢安隐居东山的逸事。”

郗超点点头,说道:“谢安不出山是不行了,谢万恃才傲物,难当重任,近日在淮南都督军事,准备北伐,恐怕失败难免好了,不说这些,操之就送到这里吧,你下月即可遣族人赴建康拜会贾弼之了,希望两年后在姑孰西府能与你相见。”

陈操之觉得郗超似乎还有话要对他说,但见其踏镫上马,却只说了一句:“操之是聪明人,好自为之吧。”

陈操之伫立道旁,望着郗超打马远去,才返身回到驿亭,陆纳已经回城,只有来德驾牛车等在那儿。

陈操之从车厢里取出柯亭笛,冉盛问:“小郎君要吹曲子吗”

陈操之道:“郗参军想听我的竖笛曲,我到现在才有吹曲的心绪。”说罢,就在驿亭边柳树下,执箫吹奏起来,吹的便是钱唐江上桓伊曾听过的那曲忆故人,若桓伊能听到,就会知道这支曲子与去年已大不相同,惆怅感伤的思绪里又有前路珍重他日相逢的期盼

冉盛耐着性子等陈操之吹罢,这才说道:“都说顾家郎君痴,我看操之小郎君更痴,郗参军都走得没影了,哪能听到这曲子呢”

却听驿亭那侧有人“嗤”的一声笑,祝英台走了出来,身后还有两个仆从,说道:“郗参军无缘听到,自有人能听到,真是大饱耳福啊。”

陈操之问:“英台兄怎么会在这里为郗参军送行吗”

祝英台道:“我不是送郗参军,我送英亭回上虞。”

陈操之讶然道:“英亭兄回上虞了,怎么也不告知我一声”

祝英台道:“如何告知你,你一夜都在陆府英亭是临时有事才急着回去的。”

陈操之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也没多想,只是问:“令弟回去,英台兄怎么不一道回去”

祝英台道:“若我也回去了,岂不是听不到方才那绝妙一曲了,听了刚才这曲,才觉得以前子重兄吹笛送客还是有些敷衍啊。”

陈操之笑道:“如何能说敷衍,只是今日特别有意绪而已。”

祝英台“嗯”了一声,又道:“只盼我与子重兄分别时,子重兄能有这样的意绪,能为我吹这样一曲。”

陈操之道:“我再过十日便要回乡,应该是你为我送别,英亭兄会吹竽,英台兄不会吗到时为我吹一曲吧。”

祝英台脸色一凝,问:“子重兄不等免状下来就要回去吗我听闻庾中正已派书记官代他去建康司徒府述职,最迟五月底会回到吴郡。”

陈操之道:“我钱唐家乡有些事,等不及了,尚值会留在这里等候,他会代我领取免状。”

祝英台转头看着道旁柳林,说道:“那好,到时我送你一程。”

陈操之与祝英台回到桃林小筑,还能赶上徐博士讲解焦氏易林,秦汉以来,易学大家辈出,著书汗牛充栋,徐博士却最推崇焦延寿的易林和易林变占,受徐博士影响,陈操之和祝英台最近也是研读焦氏易林,闲时常常互相辩难。

想着还有十来日便要回钱唐,陈操之非常盼望这几日能常常见到陆葳蕤,但自上回在真庆道院表露心曲之后,两个人都有意回避,不敢见面太频繁,纯情如陆葳蕤也知道她与陈操之的恋情是为世所不容的,现在绝不能被他人察觉,她必须小心应对,她知道陈郎君在努力,陈郎君一定能娶她的,而她呢,虽然不知应该如何帮助陈郎君,但她能坚持,她会等到陈郎君来迎娶她的那一天。

四月十八,陆葳蕤离开吴郡去华亭陆氏墅舍等待平湖荷花的开放,这回陆夫人张文纨没有跟去,因为荷花开放还要再过半个月,只有陆葳蕤这样的花痴才会这么早就去等着。

四月二十一,陈操之去太守府向陆纳辞行,陆纳虽早已知道陈操之四月底要回乡,但今日见陈操之来辞行,还是颇有不舍之意,问:“操之府上有何事这么着急要回去”

陈操之道:“离家数月,思念老母和幼侄,想回去探望,别无他事。”

陆纳道:“徐博士下月也要回京口,因为其子徐邈要参加京口侨徐州的定品选拔,狮子山下的学堂也要关闭半年,待明年开春再重新开堂讲学,这么说操之今年是不会再来郡上了,也罢,明年四月我遣使辟你为文学掾,到时你就常在郡上了,看操之双手书写与操之论书法是我的一大乐事啊。”

陈操之道:“使君厚爱,操之感激不尽,操之有个请求,伏望使君恩准。”

陆纳和颜悦色道:“你说。”

陈操之道:“我同乡挚友刘尚值,也是此次定品的士人,我这次回乡,尚值在此留守代我领取免状,他倾慕使君风范,想在太守署衙谋一份差事,闲暇时也能聆听使君教诲,不知使君意下如何”

陆纳笑道:“这个容易嗯,刘尚值,此人我有点印象,人物轩昂,就不知书法如何”

陈操之道:“尚值今日随我进城,此时正在门房等我一道回去,不如使君唤他来,让他当场书写,如何”

陆纳很喜欢看别人写字,就好比看舞蹈一般,书法写得好的,不仅仅字美,那悬腕挥毫的姿态也具有一种美感,便命侍者传刘尚值来此。

刘尚值衣冠楚楚地来了,很有士大夫的样子,见到陆纳,深深施礼,言语谦恭而不卑怯。

陆纳略问几句,便让刘尚值写字给他看,刘尚值努力镇静,磨了墨,先用他拿手的汉隶礼器碑写了一首陆纳伯父陆云的一首答兄平原诗:“悠悠涂可极,别促怨会长。衔思恋行迈,兴言在临觞。南津有绝济,北渚无河梁。神往同逝感,形留悲参商。衔轨若殊迹,牵牛非服箱。”

陆纳负手旁观,点头颌许。

刘尚值又换了一支秃笔,在麻纸上用陆机的章草体写了陆机文赋的一段话:“伊兹事之可乐,固圣贤之所钦,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函绵邈于尺素,吐滂沛乎寸心。言恢之而弥广,思按之而愈深,播芳蕤之馥馥,发青条之森森,粲风飞而飙竖,郁云起乎翰林。”

刘尚值这两个月对陆机的章草平复贴可是下了苦功的,每日临摹三十遍,因为陈操之从陆府借出的平复贴是陆纳的摹贴,也就是说刘尚值其实是在临摹陆纳的章草书法,已临摹得颇具神韵。

陆纳呵呵而笑,说道:“不错,可算是入品的好字。”踌躇了一下说道:“下月你便来署衙先做文吏,过两年让你补一个九品官职。”

刘尚值大喜,赶紧谢过陆使君。

卷一玄心终

卷二 深情

第一章 谁的陈郎君

升平三年孟夏月二十二日辰时,陈操之主仆三人离开狮子山下徐氏草堂,踏上归乡之路,徐藻博士特意休学半日,携子徐邈相送陈操之,学堂的寒门学子二十余人也都来为陈操之送行,陈操之博学多才性情温和内敛,在学堂里人缘甚佳。

至于那些士族学子,除了丁春秋与祝英台祝英亭兄弟外,并无其他人与陈操之有过密的交往,丁春秋祝英亭已经回乡,但不知为何却不见祝英台的踪影那日在城南驿亭祝英台说了要为陈操之送行的,看其平日为人,只以才学傲人,未见其以门第傲人,而且祝氏兄弟来徐氏学堂两个多月都是与陈操之徐邈等寒门子弟交往,对士族子弟反而理也不理,所以陈操之对祝英台未来相送感到很奇怪,命冉盛到祝英台租住的农舍去看看,莫不要出了什么意外

冉盛腿长体健,奔跑如飞,不一会就回来报说,祝氏郎君已经搬走了,一早搬走的。

陈操之不胜嗟讶,祝英台再怎么无礼,也不可能要离开吴郡而不向徐博士辞行,上次祝英亭走得那么匆忙,也还一早拜别了徐博士才离开的又想:“或许祝英台在驿亭那边等着为我送行吧。”

真庆道院的黎院主知道陈操之今日回乡,早就在院门前的古柏下等着,见陈操之在一群送行者的簇拥下走过来,便迎上前稽首道:“小道一早诵率道众诵读太平洞极经为陈郎君祈福,天地水三官五岳四渎川谷诸神,共佑陈郎君一路平安。”

陈操之入真庆道院礼拜三清后出来,黎院主坚持要送陈操之到城南驿亭,一行人穿城而过,就有那妇人女郎闲汉幼童缀在后面,妇人女郎是贪看陈操之俊美的容貌和洒脱的风仪闲汉幼童则是看热闹,却都说是为了陈郎君送行,等到了城南,竟聚起了数百人,浩浩荡荡出了南门,不断有老妪少妇女郎往陈操之的牛车上送鸡蛋瓜果甜饼吴郡女子比较文雅秀气,没有拿果子直接朝陈操之投掷把个冉盛喜得大嘴咧到耳根,把车稍车掩的帷幔撩开,尽情收纳。

吴郡太守陆纳轻车简从,等在驿亭为陈操之送别,却见浩浩荡荡来了一大群人,起先是大吃了一惊,以为发生了民变,随即看到走在前面的是陈操之和郡学博士徐藻,才知是为陈操之送行的人群,不禁笑叹:“相传卫玠至建康,观者如堵,今日信矣。”

陆纳便对那些为陈操之送行的吴郡民众说道:“陆某明年将辟陈操之为吴郡文学掾,诸位可以日日看到陈操之。”

送行人群受气氛感染,欢天喜地得有点莫名其妙,可知后世疯狂追星族也是有悠久传承的。

陆纳勉励了陈操之几句,陈操之拜别陆使君徐博士,向吴郡民众团团作揖,离开驿亭上路,便有那大胆的女郎追过来将身上佩戴的香囊扯下送给陈操之,陈操之微笑着接过,又不是收了香囊就非要娶这女郎为妻不可的,只是江左风俗如此而已,何必在人群面前拒绝这种爱慕之意,等到终于离开了送别人群,香囊竟收了几十只,都是这些女子亲手绣的,花鸟虫鱼点翠镶嵌,心灵手巧的不在少数。

徐邈和刘尚值还要再送陈操之一程,刘尚值看着陈操之手里的一堆香囊,笑道:“以后莫要和子重同行,看着那些妇人女郎一个个只盯着子重,对我刘尚值正眼也不瞧,吾心匪石,能不酸楚乎”

徐邈向来端谨,不苟言笑,这时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冉盛喜孜孜道:“徐郎君刘郎君,你们看,这有一车的果子甜饼和鸡蛋,哎哟,鸡蛋碎了好些个”

刘尚值从车掩往里一看,还真是瓜果蛋饼堆得满满的,心里更酸楚了,伸手取了一串樱桃吃了起来,说道:“实在是气愤不过,我得多吃一些。”

徐邈冉盛等人又是大笑。

离驿亭远了,除了徐邈和刘尚值,其余送行人都已渺不见踪影,陈操之心里颇为惆怅,祝英台没有来为他送行,想起这两个多月以来可以说是朝夕相处,辩难围棋谈诗论画,很有惺惺相惜之意,不知不觉间滋生的友情不用表白也可以相互感受得到,可是今日祝英台却没来送行,昨夜二人还在桃林小筑对弈了一局,陈操之小负,祝英台笑问:“陈郎君是不是觉得这些日子赢我太多,分别之际,容让我一局”

陈操之回首望着渐远渐小的吴郡大城,心道:“别了,英台兄,祝你早日遇到梁山伯,莫要悲剧化蝶,要平安喜悦才好。”

徐邈与刘尚值一直送陈操之到了三十多里外的青浦,这才挥泪作别,临别时徐邈说待他八月入品选拔之后,便来陈家坞住上两个月,与陈操之一起读书习字。

刘尚值道:“仙民,到时你先来吴郡找我,我向陆使君告假,陪你一道去。”

到达青浦是午后申时,陈操之想明日早些赶到华亭与陆葳蕤相会,便离开青浦又赶了一程,眼见夕阳西下,暮色四起,路边茅屋农舍常有,酒旗迎风的客栈却没看到,又行了数里,才找到一家路边客栈歇息,来德喂牛,冉盛给了店家十文钱,让店家把牛车里的鸡蛋全部用盐水煮熟,这样蛋不容易变坏,可以吃好几日,以前荆叔带着他流浪,常给他吃盐水煮的鸡蛋,感觉是天下第一美味。

次日一早,喂饱了驾车的鲁西大黄牛,来德驾车上路,因为等下要见陆葳蕤,陈操之得讲究点,与冉盛并肩走了一程,见一轮红日升上来,便坐到车厢里去,免得一路尘土弄脏了雪白麻衣,美男子又不是神仙能一尘不染,要如那明镜台,时时勤拂拭,才能光彩照人。

冉盛好快活,走着走着吃一个咸蛋,走着走着吃两块甜饼。

来德见冉盛太能吃了,有必要打击他一下,便问他:“小盛,那书上的字你全会认没有回家润儿小娘子可要考你的。”

冉盛差点被蛋黄噎着,说道:“论语上的字我全会认了,前天夜里小郎君在一边看着我从头到尾念完,一字不错对不对,小郎君”

得到陈操之的首肯,冉盛高兴了,说道:“来德哥,我可用功了,不仅论语上的字会认,里面的义理我也懂,小郎君教到了子罕言利,与命与仁了。”

来德问:“小盛,荆叔为何要逼你识字啊还好我爹不逼我识字,不然我就日子难过了。”

冉盛道:“荆叔说我爹我娘都识字,所以荆叔就一定要逼我也识字。”

陈操之一直未问冉盛荆奴的来历,这时听冉盛说起他父母,便问:“小盛,你还记得父母之名吗”

冉盛摇头道:“不记得了,我四岁时荆叔便带着我逃命,逃到这里逃到那里,七岁时荆叔带着我过了江,四处流浪,自从去年五月蒙操之小郎君收留,我和荆叔才过上了安稳日子”说着吸了吸鼻子。

陈操之微微一叹,不再多问,免得这孤苦少年伤心。

午时,主仆三人来到华亭,就见道旁酒家檐下立着陆府的那个黄胖执事和两个陆府仆役,见到陈操之,那黄胖执事迎上来不胜欣喜地道:“陈郎君终于来了,小人一早就在这里候着了。”

陈操之问:“有何事”

黄胖执事道:“小人也不知何事,想来还是葳蕤小娘子的花事,是大管事吩咐下来的,一定要请到陈郎君。”

陈操之便跟随陆府执事进入华亭墅舍,上回来到这宏大的庄园是二月中旬,时隔两个多月,庄园景象大不一样,孟夏桑叶肥,浓荫夹长津,蚕农有时节,田野无闲人,男耕女桑,到处是一派欣欣向荣景象,让陈操之深感这一时期的士族庄园经济还是有其进步作用的。

来到陆氏墅舍大屋,陆葳蕤的贴身小婢短锄在那等着,笑嘻嘻施礼道:“陈郎君,我家小娘子在作画,觉得画不好,要请陈郎君指点呢。”

来德和冉盛便留在墅舍大屋用餐,陈操之跟随小婢短锄径直前往梅岭小惜园见陆葳蕤。

孟夏月下旬天气,阳光直射,已经很有些炎热,陈操之走到小惜园,额角微汗,取汗巾擦拭了一下,面色更为皎白,眉如墨画,唇色鲜红,这清峻英挺的男子魅力让小惜园里的几个侍女都是瞧得发呆。

短锄笑道:“瞧什么瞧,一个个眼珠子快要掉下来的样子。”

有那活泼胆大的侍女应道:“陈郎君俊美,我们就爱看陈郎君,陈郎君又不是你短锄的,容不得我们看吗”

小婢短锄羞道:“胡说些什么,陈郎君是葳蕤小娘子的”这话一出口,短锄就知道失言了,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那些本来笑嘻嘻的侍女也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个个没了声音,表情有些怪异。

第二章 美足朱砂痣

陆葳蕤听到小婢簪花报知陈郎君来了,就想急急迎出来,又怕被家僮侍女看出她思念心切,走到绣阁门边又踌躇了一下,正听到短锄口不择言说“陈郎君是葳蕤小娘子的”这句话,一张俏脸霎时间红得发烫,心里“怦怦怦”跳,又听到外边静了下来,心知短锄乱说话,这下子坏事了,这话要是传到爹爹耳中那可怎么办

陈操之扫视了短锄和在场的陆府侍女一眼,冷笑道:“真是岂有此理,我是葳蕤小娘子的仆人吗,我是陆府的家奴吗”大袖一拂,愤然而去。

小婢短锄和一众侍女都愣住了,方才那短暂的暧昧猜想顿时烟消云散,小婢短锄碎步小跑追上陈操之,哀求道:“陈郎君,是小婢说错话了,陈郎君是入品官人,怎么能是陆府奴仆呢我是说陈郎君是唉,也不是那种意思,反正是小婢说错了话,陈郎君你不要走,不然我家小娘子会哭的”

小惜园的侍女也一齐上来求陈操之不要走,手拉着手围成一个圈,把陈操之围在圈中,很有当年建康妇人把臂联手看卫玠的架势。

陆葳蕤长长舒了一口气,心里暗赞陈郎君的急智,赶紧走出来,问:“怎么回事”

小婢短锄背对着陆葳蕤向陈操之合什拜求,那意思自然是求陈操之帮她遮掩,不要说出刚才那件事。

那些侍女也赶紧放开手,恭恭敬敬分侍两边。

陈操之回身含笑施礼道:“没什么葳蕤娘子安好。”

陆葳蕤敛衽还礼,便请陈操之到她绣阁看她作画。

陈操之道:“待我先净个脸吧,天晴了数日,风尘仆仆啊。”

陆葳蕤便命侍女引陈操之去净脸洗手,等着陈操之回来,问:“陈郎君用过午餐了吗”

陈操之道:“吃了咸蛋和樱桃,不觉得饿。”

陆葳蕤没再说什么,领着陈操之入绣阁,只见小轩窗下,花梨木书案上,一幅荷池图画了一半,荷池无水荷叶无盖

陈操之笑道:“荷花要端午前后才会含苞,仲夏中旬才会陆续开放,葳蕤小娘子现在画荷花毋乃太早了一些”

陆葳蕤道:“画得晚了,陈郎君就看不到了。”一面命短锄去吩咐厨下送两碗豆粥和韭花酱来,又找了个借口把簪花也支走,其余侍女只在外室隔着帷幄隐约看到二人的影子。

短锄和簪花一走,陆葳蕤反而不说话了,隔案凝望着陈操之,笑意聚上眼角眉梢,好一会才道:“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以前觉得古人是不是有些夸张呀,现在才觉得这诗真是好。”

陈操之望着这个娇美纯情的女郎,与去年初见时已经有了不少变化,身量高了一些,不知是腰肢细了还是胸脯高了,身材愈显窈窕,下巴也尖了一些,清澈的眼神依旧,映着窗外的光,可见雪白脖颈上有细细的处子寒毛

陆葳蕤见陈操之盯着她看,有些羞缩,纤指在脸颊上轻轻一抚,含羞问:“陈郎君看什么”

陈操之道:“记牢你的模样,回到陈家坞把你画出来。”

陆葳蕤又羞又喜,问:“若是陈郎君的母亲问起这女郎是谁,那陈郎君怎么回答呀”

陈操之道:“就说是我梦中见到的,有个月下老人把一根赤绳系在我左足踝上,赤绳的另一端系在一个美丽如仙子般的妙龄女郎的右足踝上,那月下老人说,陈操之,哪天你遇到这样一个女子,那就是你的妻,你一定要把她娶到,你们会美满幸福”

陆葳蕤两眼清亮异常,不自禁地挺直腰肢,娇羞的神态美丽非凡,轻声道:“陈郎君”

陈操之“嗯”了一声。

陆葳蕤又轻唤了一声:“陈郎君”

陈操之应道:“嗯,叫我名字吧,我答应着。”

陆葳蕤心里的快乐焕发到脸上,眼神里有爱情的炽热,说道:“陈郎君看透我的心了,我常常夜里在心里叫着你的名字,然后自己答应着,而现在,你就在我面前,一叫就应,我心里真是快活陈郎君,你也叫我一下。”

陈操之便叫了一声:“葳蕤”

陆葳蕤上身倾过来,伸手在陈操之手上一触,赶紧缩回,说道:“陈郎君,我就在你身边。”

陈操之微笑道:“我们两个真是痴人了。”

小婢短锄与另一个侍女用漆盘托了两碗豆粥和两碗韭花酱来,陆葳蕤真想与陈操之同案食粥,想想还是不能,只好看着陈操之跟随短锄到侧室去食豆粥和韭花酱,心里有些酸楚,想到与陈郎君这一别,又不知哪日再能相见,一时心痛得食不下咽。

豆粥和韭花酱因为西晋巨富石崇的喜爱而名扬天下,门阀官贵都爱食用,南渡以来,江左一带也流行开来,陈操之食罢也觉得味道甚美。

陆葳蕤吃了小半碗便放下了,走过去见陈操之吃完了,很是欢喜,说道:“陈郎君,与我一道去平湖看荷花吧,如此,才能把这幅荷池图画好对不对”

平湖在梅岭的那一端,离小惜园有四五里路,陆葳蕤带了八个侍女分乘五辆牛车前去,陈操之也坐了一辆,绕过梅岭,就见前面一个大湖,虽没有钱唐明圣湖那么大,但方圆也有六七里,整个湖呈葫芦型,分南北两湖,湖畔遍植垂杨细柳,还有大片的木芙蓉和木香花,木香花正值花期,那高贵的白色的黄铯的单瓣的重瓣的木香花有着浓郁的芬芳,让人感觉一湖的碧水都是香的。

陈操之陆葳蕤,还有那些侍女都下了牛车,站在湖岸看小南湖里的荷花,荷叶田田,荷叶向上的一面是青色的,而另一面则是青黄铯的,风来则青黄翻转,好像无数舞女的裙在甩动,于是,木香花的芬芳中,就有了荷的淡淡清香。

陈操之与陆葳蕤沿湖岸慢慢地走,一路柳荫,凉爽清新,说些如何画荷叶和荷花,忽听小婢短锄道:“小娘子,你看,那里有个花骨朵。”

陈操之和陆葳蕤朝短锄指的方向看去,离岸五六丈远的湖中荷叶遮掩间,有一点红白色若隐若现,很像是荷花蓓蕾。

陆葳蕤喜道:“叫船来,我要过去看。”

短锄道:“那边就有一只小船,不过没划船的人,叫车夫去墅舍大屋叫一个会划船的仆妇来吧”

陈操之道:“我会划船,我送葳蕤小娘子过去看那朵荷花吧。”

陆葳蕤大喜,领着陈操之便往右走了十余丈,果然有一只丈六小船泊在岸边。

陈操之解了系在垂杨上的船缆,先下了船,说道:“让我先划划看,莫要忘记怎么划了。”

岸上的陆葳蕤与短锄诸婢皆笑,看着陈操之在湖边来回划了一阵子,起先船摇摇摆摆团团打转,让陆葳蕤揪着心,很快船就稳住了,穿梭去来,运桨自如,诸婢皆赞陈郎君聪明。

陈操之把船划到岸边,说道:“船小,只能再坐一个人,葳蕤小娘子先下来短锄簪花你们要看的话,等会我载你们去看。”

陆葳蕤不是娇怯怯的深闺女郎,上船稳稳的,毫不害怕,坐在船上看着陈操之划桨,渐渐的离开湖岸,岸上诸婢立在那一动不动,只有她一个人跟着陈郎君去某处,想想心里都激动着。

小船划入荷叶中,岸上的人只看得到陈操之和陆葳蕤的脑袋,看着他们渐渐到了那点红白处,便停在那里不动,想必是在那里欣赏荷花蓓蕾呢。

陆葳蕤快乐得有点晕眩,放眼望出去都是高高支起在水面上的荷叶,把她和陈操之团团包围住,便壮着胆把手压在陈操之握桨的手背上

陈操之放下船桨,反握住陆葳蕤白嫩的小手,举到唇边飞快地在陆葳蕤的手指背上吻了一下

陆葳蕤俏脸飞霞,眼波盈盈几乎要滴出水来,低着头不敢看陈操之,过了一会,说道:“陈郎君,我真是喜欢你呀,没有想到可以这么喜欢一个人,简直一刻都不想分离。”

陈操之握着陆葳蕤的手,说道:“我们一定能在一起的。”

陆葳蕤“嗯”了一声,却道:“你明天就要走是吗”

陈操之道:“是,没有理由呆在这里啊,而且我也真是急着回家。”

陆葳蕤道:“陈郎君,我想求你一个事,八月初八是我的生日,我想在那天看到你,那天我就在华亭,这样你来也近一些,好吗”

陈操之想了想,说道:“我一定来,就算万一有急事不能来,我也一定派人报知你,我会送你生日礼物。”

陆葳蕤道:“你送我一根赤绳吧。”说着,抽回手,飞快地把她右脚的丝履和布袜脱了,低声道:“陈郎君你看,我踝骨这边有一粒红痣”

陈操之低头看去,只见陆葳蕤雪白右足的踝骨内侧,有一粒鲜红的小痣,像是点上去的朱砂,很美

陆葳蕤说道:“陈郎君,记住哦,月下老人把那赤绳是系在右足踝有红痣的女子足上,可不要系错了。”

第三章 此身原是梁山伯

陈操之主仆三人在华亭陆氏墅舍歇了一夜,四月二十四一早启程返乡,当牛车驶出陆氏庄园巨大的木栅门时,陈操之回头望,那梅岭绝顶,隐约有一点素白的身影,像一朵不凋的白兰花,离得愈远,愈觉芬芳沁透。

冉盛目力过人,他能瞧得比一般人远,他坐在车辕上顺着陈操之的目光望去,这十三岁的少年若有所思,待离陆氏墅舍远了,梅岭也看不到了,才问陈操之:“小郎君,你是不是喜欢陆氏小娘子”

陈操之眉毛一挑,眼睛微微眯起,问:“何以见得”

冉盛道:“瞧得出来啊,陆氏小娘子也喜欢小郎君,一早爬到山上不就是为了能看到陈郎君走得更远吗。”

来德不以为意道:“这不稀奇,吴郡喜欢咱们小郎君的娘子还少啊,香囊都送了几十只,车厢都是香喷喷的,送的鸡蛋,三天都没吃完,小盛昨天就吃了二十多个,我也吃了十几个。”

陈操之笑了起来,叮嘱道:“陆氏小娘子的事你们不许对别人说,回到陈家坞也不许说,听到没有”

来德应了一声,来德答应了不说就打死也不会说的。

冉盛也说绝不会说,却又挤着嗓子问:“小郎君,你是不是想娶陆氏小娘子我看行,陆氏小娘子很好”

陈操之打断道:“小盛,从现在起,不许你说陆氏小娘子的事。”

冉盛缩了缩脖子咧了咧嘴,回身坐好,不敢多说了。

陈操之摇摇头,斜倚厢壁沉思,既然冉盛来德都看得出他与陆葳蕤之间的情意,葳蕤身边的那些侍女又不是傻子,如何会看不出来昨日短锄说的那句“陈郎君是葳蕤小娘子的”固然是无心之语,但也未尝不是短锄的真实想法,短锄和簪花是葳蕤的贴身侍婢,他与葳蕤在真庆道院哪能每次都那么巧恰遇上呢那次在虎丘,他牵着陆葳蕤的手过小溪,簪花的眼神就不太自然,有点脸红,想必是意识到了什么,短锄和簪花都是单纯的女孩子,敬爱葳蕤出于挚诚,而且二婢对他也是一片善意,每次见到他都是喜笑颜开,都是很喜欢看到陈郎君

但是这件事最终还是逃避不过去的,终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葳蕤能承受得了家族强大的压力吗

想起陆葳蕤笑起来眼睛如月牙儿的甜美娇颜,想起她将因为家族的压力而受到很多委屈,陈操之心里就有些不忍,可是既然相互倾心要相守在一起,总有一段艰难的路要走。

牛车轧轧而行,来到松江北岸,陈操之下了船,等待摆渡过江。

华亭渡口秦汉时期就有了,渡口有两株古柏,据说有六百年以上的历史,树下有一块碑偈,刻有篆文,因年代久远,字迹漫灭,模糊不清了。

渡船正缓缓向这边驶来,松江的水流比钱唐江小得多,水势也平缓,陈操之抬眼望天,遥远的群山有云气蒸腾,心想:“这天气可能是晴不了几日了,每年端午节前都要下雨涨水的。”

正这时,听得道上又有两辆牛车“吱呀呀”地驶来,冉盛诧异道:“啊,是祝郎君他们”

陈操之回头一看,就见祝氏的两个健仆驾车来到渡口,那两个健仆见到陈操之,谦卑地笑着招呼一声:“陈郎君早。”

两辆牛车停下,前面那辆下来两个婢女,其中一个婢女走到后面的牛车边,撩开车掩的帘幕,身材高挑的祝英台踏下牛车,矫矫而立。

陈操之惊喜地迎过去,拱手道:“英台兄,你如何会在这里”

祝英台脸上敷粉,显得喜怒不形于色,语气冷淡道:“我怎么不能在这里”

陈操之一笑,也不多言,只是问:“英台兄要过江吗”

祝英台见陈操之方才看到他时那惊喜的神情出于挚诚,心下一软,说道:“我是言而无信的人吗说了要为你送行的,就是追到钱唐,也定要送你一程。”

陈操之“啊”了一声,看着祝英台,祝英台转过头去不与陈操之对视,鼻间轻轻一“哼”。

陈操之微笑道:“英台兄厚意,操之铭感于心,前日在吴郡南门驿亭,我还在想英台兄应该不是那种以门第骄人的,怎么不来与我送别心殊怅怅”

祝英台道:“子重兄离郡,前呼后拥,热闹非凡,堪比造福一方的使君离任,嗯,使君也不如你,未听闻哪个使君离任能收到一大把香囊的”

陈操之朗声一笑,问:“英台兄也在场吗,我怎么没看到你”

祝英台不答,指着靠岸的渡船道:“请上船吧。”

陈操之退后半步,向祝英台深深一揖,情真意切道:“与英台兄交往两月余,相互辩难切磋经义,往往小叩则发大鸣实归不负虚往,良朋嘉惠,无以言谢,更蒙远来相送,中心感慰,今日一别,更不知相见何期”说罢,走到岸边石阶台,又回身向祝英台一揖,道声:“拜别英台兄,珍重”

祝英台不还礼也不说话,站在那一动不动,只是唇边慢慢勾起一丝笑意,见陈操之上了船,来德和冉盛小心翼翼牵着鲁西牛准备把牛车拖上渡船,才走过去说道:“且慢,牛车等下一趟再过江。”朝后面招招手,一个婢女抱着一个长条形布囊走了过来,与祝英台一起上了船。

陈操之讶然道:“英台兄,你要过江”

祝英台道:“说了要送子重兄一程,如何能在渡口就别去。”指着婢女抱着的大大的长条形布囊问:“子重兄猜看这是什么”

陈操之看了看,说道:“七弦琴”

祝英台微笑道:“是也。”便命船家行船,莫要行得太快,他付双倍摆渡钱。

渡船离岸,船上人不觉得船动,但岸远了,船舷外的江水汩汩有声一刻不息地奔流着

陈操之道:“与英台兄相交数月,从未听到英台兄操琴,英台兄可谓良贾深藏若虚者也。”

祝英台道:“我每日都弹琴,只是子重兄无缘听到罢了。”又补充了一句:“我也不愿意弹给别人听。”

陈操之便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祝英台跪坐在舱中苇席上,解开布囊系带,取出一具桐木古琴,形如蕉叶,琴身线条优美,涂生漆,架弦的硬木不用钉榫,而以鹿角霜衔接,琴尾浅槽两侧镶以名贵青玉

祝英台调好弦,由跪坐改为趺坐,七弦琴搁在膝上,抬眼看着陈操之,微微一笑,俯首低眉,左手按弦,右手弹弦,“铮”的一声悠悠颤音,顿觉松风古韵扑面而来。

祝英台弹奏的便是嵇康的琴曲长清,这首曲子陈操之很熟悉,他曾把长清短清这两支琴曲改编成洞箫曲,但现在听祝英台用七弦琴铮铮淙淙地奏来,别有另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