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25部分阅读(1/1)

番意会,七弦琴音色深沉,琴音清透不散韵味悠长,前音犹袅,后音继至,仿佛流水疾徐相继。

陈操之悠然陶醉,扶着船舷的手指不自禁地伸缩按捺起来,仿佛柯亭笛在手,应和着琴曲的节奏。

一曲既罢,祝英台看着陈操之修长跳动的手指,笑问:“子重兄是否也笛意大发,很想吹奏”

陈操之道:“柯亭笛在岸上英台兄要听我吹笛”

祝英台道:“不急。”

陈操之心道:“不急今日一别,只怕不会再有闻笛的机会了吧。”笑道:“相传古高贤有无弦琴,意兴来时,就在无弦琴上虚弹一番,兴尽则罢,我方才也算是虚吹了一曲,英台兄想必也已意会”

祝英台笑道:“无弦琴那应该是琴技低劣要藏拙吧,好比服了五石散,玄想得自以为妙不可言,其实只是默坐而已。”

祝英台言谈总是这般锐利,陈操之望着祝英台的笑容,心里暗道一声惭愧,没想到祝英台还有两个梨涡笑靥以前祝英台从没有在他面前这般不加掩饰地笑过,无非是嘴角微动浅笑而已,而且粉又搽得厚,相处这么久,他还真没发觉祝英台的这两个梨涡,虽说男子有梨涡酒靥的也不稀奇,只是看着还是有点怪只不过这祝英台应该不是男子。

渡船到岸,陈操之先上岸,又朝祝英台作揖道:“英台兄,随船回去吧,日后若有暇,请与令弟英亭一道来钱唐陈家坞,我必扫榻相迎。”这是客套话,话说出口才觉得稍微有些不妥。

祝英亭却未留意,带着那抱琴的小婢也下了船,说道:“水路送君一程,陆路再送一程,反正都送出百里外了,干脆送个痛快。”

陈操之无语,心道:“这话稀奇,送别还有送个痛快之说。”感其厚意,也未再婉拒。

祝英台道:“渡船还要好一会才过来,子重兄先上路吧,我陪你慢慢走一程。”

陈操之道:“那等下还得我送你回渡口。”

祝英台笑道:“正是你不愿意”

陈操之道:“英台兄追出百里来送我,我送你回渡口又算得什么。”便与祝英台并肩而行,一个惊人的念头突然跃出脑海,清晰无比:“这很像梁祝十八相送啊,那我岂不是成了梁山伯了”

第四章 迟钝

陈操之对东晋梁祝传说不甚了了,但越剧梁祝他却是看过的,十八里相送时祝英台不断用各种比喻暗示自己是个女子,但梁山伯就是不明白,木讷迟钝真让人替他着急

但眼前这个敷粉薰香的祝英台显得与戏曲中的祝英台大相径庭,此祝英台非彼祝英台,而他陈操之也不是梁山伯,因为他即便知道这个祝英台是女子,也不会想着要娶,他心里只有陆葳蕤,相较而言,他与陆葳蕤相恋倒很像是梁祝,陆葳蕤是门阀娇女,他是寒门庶人,若按世俗常理是绝无可能在一起的,只能以悲剧收场

陈操之心道:“我绝不是梁山伯,我一定要娶到祝英台,错,一定要娶到陆葳蕤,虽然很难,但并非没有希望。”

一边的祝英台奇怪地问:“子重兄在想什么,这般皱眉瞪眼的”

陈操之道:“没什么,还在回味英台兄的琴声,好比花香,犹有余芳。”

祝英台一笑,梨涡再现,说道:“哪里像你,郗嘉宾都走得没影了,才想到吹笛相送。”说罢,迈步先行。

陈操之心道:“祝英台这般殷殷相送,莫非是对我生了情意又或许仅仅只是惺惺相惜的友情”陈操之不愿多想,想也无益,小心应对,莫让祝英台产生误会便是了。

二人一婢缓缓向前行,祝英台谈锋甚健,说些前朝典故音乐书画,这让陈操之比较放心,就怕祝英台并指着公鹅母鹅来暗示一些什么,不过以祝英台之才,也不会用这般俗不可耐的比喻。

陈操之心想自己是多心了,祝英台与他是琴棋书画之交,祝英台言谈精妙,辩析义理丝丝入扣,陈操之也就渐渐的忘了谁是梁山伯,与祝英台或辩难或清谈,谈兴愈浓,不知不觉走出了六七里路,直到身后传来牛车碾路声才醒悟,回头看,不是来德的牛车,却是祝氏健仆驾车赶来,不禁愕然。

那祝氏健仆说道:“陈郎君,来德与冉盛还在后面。”

祝英台道:“子重兄,我二人继续边走边谈,等后面两辆牛车过来。”

看来祝英台非得送足十八里的了,陈操之也不多说什么,依旧与祝英台边走边谈,没过多久,祝氏的另一辆牛车和来德冉盛驾的牛车先后赶上来了。

陈操之也不乘车,继续步行,走得比先前快了许多,毕竟这是赶路,不是散步,嘴里依旧引经据典与祝英台辩难。

祝英台喜欢辩难更甚于围棋,辩难起来滔滔不绝,也跟着陈操之越走越快,四月下旬的天气,红日高照,颇为炎热,祝英台又哪里有陈操之的脚力,那是每日绕湖竟逐练出来的,跟着快步走了不一会就气喘起来,额角的汗冲得脸上的粉一道一道,敷粉就怕出汗啊。

祝英台察觉自己出汗不雅,停下脚步道:“子重兄,我先到车上歇歇。”便上了牛车。

陈操之也上牛车坐着,三辆牛车在炎阳下赶路,中午时在路边一家酒店用餐,歇了一会,又继续上路,祝英台也没敢与陈操之负曝清谈,依旧坐在车里,偶尔与陈操之说一句焦氏易林里的卦变之辞。

这日黄昏,陈操之与祝英台一行来到小镇广埭,那两个祝氏健仆很能干,又会驾车,又能交际,找了一家洁净的小客栈,客栈里本来有两个客人,祝氏健仆付了他们双倍房钱,请他们让出,就把这家小客栈包下了。

晚饭后不久,祝英台派一个小婢来请陈操之去围棋。

祝英台已经淋浴过,并未敷粉,清秀容颜显现,双眉如柳叶,眉梢微挑,显得既秀美又神气,眼睛细长有妩媚之姿,鼻梁精致秀挺,嘴唇轮廓鲜明,虽是男子束发缣巾白绢单襦的妆扮,但若是不敷粉刻意掩饰的话,徐氏学堂绝大部分的学子都会看出祝英台是女子,这也是祝英台平日少与他人交往的原因。

只是今夜,祝英台却以素面真容面对陈操之了

陈操之只在进房时看了祝英台一眼,便只专注于棋枰,打开棋奁,拈子在手。

祝英台道:“这夏月敷粉真是恼人,左颊生出了两个小红疱”

陈操之头也不抬地道:“夏日出汗不畅,自然要长疱。”

祝英台问:“那么子重兄,我不敷粉可好”

陈操之淡淡道:“还是敷粉吧,晚边洗净便是,英台兄敷粉更有俊逸之气。”

祝英台便不多说什么了,二人纹枰对弈,棋到中局,外面下起了暴雨,此时棋局激战正酣,窗外的雷鸣闪电风雨交加,棋盘上二人也是短兵相接,激烈异常。

祝英台道:“这棋局太繁难了,子重兄真是招招紧逼,毫不容情啊,子重兄前日容让了我一局,是不是以为从此以后与我再无对弈的机会了”

陈操之道:“岂敢相让,以英台兄的棋力,我哪敢放松半分,既为同窗,又居同郡,日后总有相见之日,又怎么会再无对弈的机会呢。”

祝英台问:“在华亭渡口,子重兄一再请我不要远送,为何后来一句也不提了,难道真要我一直送你回钱唐”

陈操之微笑道:“自然要送我回钱唐。”

“为何这般肯定”祝英台傲气上来了。

陈操之道:“因为你要顺路回上虞嘛。”

“啊”祝英台惊道:“你又如何知道了”

陈操之道:“哪有把婢仆全部带上为人送行的而且先前你的一个仆人对冉盛说过了,是回上虞,冉盛告诉了我。”

祝英台细长妩媚的眼睛盯着陈操之,问:“这么说子重兄是认为我并无诚意,是欺骗你了,根本就不是特意为你送行”

陈操之抬眼看着祝英台,微笑道:“何必在意,能与英台兄一路同行回乡,是大快事。”

祝英台闷闷不乐,又下了几手棋,因心绪不宁,很快就输了,收拾棋子时终于忍不住说道:“半月前英亭回会稽,不是,是回上虞,我本来是要与他一道回去的,但想着徐博士的焦氏易林尚未授完,就决定留下继续听讲,而且又知道子重兄是月底前要回去的,正好一路同行,事先未明言,只是觉得这样比较有趣而已前日子重兄离开吴郡南城驿亭之后,我便向徐博士辞行,半路上遇到徐邈和刘尚值,说你走的是华亭这条路,我便一路赶来,一直追到华亭渡口也未见你的踪影,问渡口艄公,说并未见到有你这样的少年郎渡江,我就知你去了陆氏庄园,便在客栈住下再等你一夜,若你次日一早还不启程,那我就独自过江先行了”

陈操之道:“抱歉抱歉,我并不知道你也要回乡啊。”说罢,拱手道:“夜深了,我回房歇息,英台兄晚安。”

陈操之走后,祝英台独自在棋枰边坐了很久,高傲的性子让她对自己刚才的表现很不满意,不明白为什么要向陈操之解释那么多,有必要吗心想:“陈操之去陆氏庄园是见花痴陆葳蕤吧,竟半句也不提,我又何必向他解释那么多”

思来想去,心绪难平,又命小婢去箧中取出一面精美铜镜,在油灯下揽镜自照,心道:“难道我容貌这么似男子吗不敷粉陈操之竟然不觉有异,这个陈操之就琴棋书画聪慧过人,其他的可真够迟钝的。”看来看去,忽将髻上缣巾解下,又散开发髻,让一头青丝披散下来,再看镜中,宛然好女子了

祝英台轻叹一声,解衣上床,辗转难眠。

次日一早,雨还在下着,陈操之不顾店家挽留,冒雨上路,对祝英台道:“这端午前的雨没完没了的,若要等到晴天朗日再上路,那端午节都得在路上过了。”

这雨紧一阵慢一阵,竟然一日不停,未到傍晚,陈操之祝英台一行便早早投宿,免得驾车的黄牛太劳累,牲口病倒了可不妙。

这日夜里祝英台并未请陈操之过去清谈或者手谈,陈操之自顾看书习字。

四月二十六日天又放晴,这日赶了七十里路,到了盐官县,明日若天气晴好的话就能赶到余杭。

夜里,陈操之追思凝想,在写一卷冰雪文,冉盛也在一边笨拙地执着一支紫毫笔在写字,嘴里咕哝道:“没想到笔这么沉,沉得我使唤不动。”

来德道:“难不成比锄头还沉。”

冉盛道:“比锄头沉重十倍,我提笔写了一会就手都酸了”

祝英台在外叩门道:“子重兄”

陈操之道:“英台兄请进。”

冉盛便去开门,祝英台独自一人进来,跪坐到几案前,看了看,问道:“子重兄写的什么,可肯让我一观”

陈操之便将一叠纸递与祝英台,说道:“闲来无事,追忆父祖及先贤往事,以及平日道听途说,仿前汉刘向世说写一些笔记体小短章,待写成后,取名一卷冰雪文。”

祝英台看了两则,喜道:“妙文,容我抄录一份。”略坐一会,便带着这一叠书稿回房抄录去了。

第五章 女态

四月二十七日过了余杭,二十八日午前到达钱唐,陈操之道:“英台兄,我要去城中拜见先父的旧交,我送你至南门折柳亭,我们就此别过”

祝英台依旧敷了粉,细长眼眸斜睨着陈操之,说道:“子重兄,你我同窗挚友,既至钱唐如何不邀我去陈家坞小坐,这是不是有些失礼”

陈操之额角微汗:“英台兄要去敝乡陈家坞”

祝英台道:“忝为同窗,途经钱唐岂有不去拜见子重兄母亲的道理”

祝英台这么说,陈操之哪里还能婉拒,致歉道:“是我失礼了,不过我先要拜见先父旧交上月定品时到了吴郡的那位冯县相,还要去见我孀嫂,就是丁春秋的堂姐。”

祝英台道:“左右无事,我与子重兄一道去,丁春秋也与我是同窗学友嘛。”

陈操之虽然有点无奈,但未尝没有一丝欢喜,离别总是让人惆怅,作为朋友,祝英台绝对是益友,与其交往,感觉会变得更聪明,无论书里的知识还是书外的世故,祝英台都极有见地,少有人云亦云的时候,这是陈操之非常欣赏的,有知己之感。

祝英台跟随陈操之去钱唐城西拜见冯梦熊,冯梦熊本月初回到钱唐的,此时见到陈操之,很是高兴,说起当日庾中正百般刁难之事,冯梦熊道:“若非操之大才,那真要折在陈流这等小人手上了。”

陈操之道:“多亏冯叔父仗义执言”

冯梦熊摆手道:“份内之事,固所当言。”

陈操之问起陈流下落,冯梦熊道:“此事我不甚知晓,陈流应该不敢回钱唐吧,你四伯父已把他告上了县衙。”

陈操之又去拜见冯妻孙氏,孙氏以礼相待,但明显没有以前那么亲热,毕竟故人之子与东床快婿是有很大区别的,冯凌波也未出来相见。

陈操之祝英台在冯府用过午餐,小坐片刻便即告辞,出钱唐东门去丁氏别墅,丁春秋见陈操之与祝英台一道来访,大喜,便即带去见他父亲丁异,表示他在吴郡求学也是结交了士族友人的。

最初,丁氏族长丁异是根本不见陈操之的,允许陈操之叔侄上门探望丁幼微实在是无奈之举,毕竟陈宗之陈润儿是丁幼微所生,若照丁异的本意是不想与寒门陈氏有任何往来的,生怕有损他丁氏的名声,但自去年九月陈操之蒙散骑常侍全礼赏识在齐云山雅集上一举成名被擢为六品待定官人后,丁异对陈操之和气了许多,允许陈操之每年两次来探望丁幼微

而真正让丁异对陈操之刮目相看的是上月的吴郡之行,丁异拜会太守陆纳,陈操之竟然也在陆府,看陆纳对陈操之的态度简直如待子侄,真让丁异诧异万分若丁异知道此次陈操之归乡陆纳亲自相送的话,恐怕要气得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吧,因为月初他回钱唐,陆纳只派了一个属官相送,他堂堂丁舍人竟不如一个寒门少年

丁异在吴郡近一个月时间,拜访了当地名流,几乎无一例外会被问起他的同乡陈操之,都是夸赞陈操之人物标致才华出众,其后陈操之在真庆道院为母祈福抄写老子五千文,更是声名雀起,当然,最让丁异震惊的是庾希与陈操之在经术考核堂会上的交锋,陈操之不卑不亢从容应对,化解了陈流对他的陷害,还把庾希气得大病一场,因为有陆纳庇护,庾希竟奈何不了陈操之,这真是奇事。

所以,丁异此番再见陈操之,明显比往日热情,又知祝英台是上虞祝氏子弟,便问祝英台与上虞祝氏族长祝煜是何关系

祝英台答道:“那是晚辈的族伯。”

丁异问起免状之事,陈操之说庾中正已派遣属官赴建康司徒府申领。

又闲谈了几句,丁异便道:“操之,你这就去见你幼微嫂子吧,她可是时时惦记着你啊。”

这是丁异第一次承认丁幼微是陈操之的嫂子。

丁春秋陪陈操之去见丁幼微,祝英台道:“子重兄,我也想拜见丁氏嫂嫂,我觉得她很可钦佩。”

陈操之还没答话,就见嫂子丁幼微的侍婢阿秀迎了过来,惊喜道:“操之小郎君回来了,快去见娘子吧,娘子今日早间都说起操之小郎君呢。”

陈操之便朝祝英台一点头:“那就一起去吧。”

丁春秋边走边问:“子重,尚值没有回来吗”

陈操之道:“尚值已入吴郡太守署衙做文吏。”

丁春秋惊讶道:“寒门九品官人一般只能在县衙做小吏,尚值竟在郡上谋到了差事,日后做到县尉县长也不是难事对了,子重,陆使君最赏识你,怎么未把你留在郡上任职”

陈操之答道:“我年龄尚幼,不能任职。”

祝英台道:“陆使君早已当众宣布明年五月会辟陈操之为郡文学掾,虚位以待啊。”

丁春秋好生羡慕,郡文学掾是闲职,他也很想谋一个这样的闲职作为日后晋升之阶啊。

这时是申末时分,斜阳映照,陈操之祝英台丁春秋三人跟着侍婢阿秀来到丁幼微居住的那个小院,只见靠门边种有一架紫藤,紫藤蔓叶茂盛,从院墙里侧缭绕到院墙外

微风拂来,带来后院淡淡花香。

陈操之在门前稍一踯躅,微笑道:“嫂子手植的那些金丝海棠这会都开花了吧。”

阿秀道:“是啊,就是前两日开花的,操之小郎君鼻子真灵,一嗅就知晓。”扬声道:“娘子,操之小郎君回来了”

丁幼微素色衣裙简单的垂髻发型,容颜清丽,意态娴雅,在楼廊上凭栏下望,喜道:“小郎回来了,请上来。”

陈操之施礼道:“嫂子,这是我同窗好友祝英台,与我一道从吴郡来。”

祝英台深深一揖道:“上虞祝英台,拜见陈家嫂嫂。”

丁幼微听祝英台的声音柔细低婉,不似男子的声音,凝眸细看,这祝英台虽然身材修长,但与操之立在一起,明显纤瘦得多,这很像是女子体格啊

丁幼微心念一动,微笑道:“原来是祝公子,那就请一起上来吧。”

陈操之没想到嫂子会请祝英台上楼,便做个请的手势,让祝英台先行。

这祝英台平日模仿男子言行少有破绽,但最近与陈操之一路同行,才发觉不需要模仿得那么辛苦,她不敷粉陈操之也毫无所觉,所以便有些放松警惕,方才对丁幼微说话就没有用上洛阳腔里的鼻浊音,而现在上楼,自然而然的腰肢微摆,款款登楼,她在吴郡数月可从未登过楼,没有考虑男子与女子登楼的步态都是有差异的

陈操之是有心,才会注意到这些,丁春秋根本没往那方面想,倒也不觉得祝英台有什么异样。

楼上书房左边有一个小厅,丁幼微请祝英台入厅小坐,雨燕很快捧上茶来,略事寒暄,丁幼微便问陈操之在吴郡之事,问陈操之开罪了庾希会不会有后患

祝英台不动声色,悄悄打量这个不顾家族反对最终嫁给陈操之兄长的美丽女子,觉得丁幼微沉静温婉的气质中有一种不可动摇的笃定和决绝,不知为什么,祝英台非常感动,感觉丁幼微非常亲切

丁幼微自然知道祝英台在悄悄打量她,祝英台若是男子那就有点失礼了,不过丁幼微已有先入为主的想法,同样是以有心对无意,自然就看出祝英台无处不似女子

祝英台正自出神,丁幼微向她看过来,微笑致意,也未说什么,但祝英台却惕然一惊,这丁氏嫂嫂的眼神里似乎有看透了什么的特别的意味

祝英台便即起身告辞,丁春秋也陪着一起下楼,领着祝英台去安排其住宿。

陈操之送祝英台到楼下,返身上楼,重新在嫂子丁幼微面前跪坐着,说道:“嫂子,我有一事向你说。”

丁幼微含笑道:“嗯,你说,嫂子帮你拿主意。”

陈操之便将他遇到郗超的经过一一说了,丁幼微惊喜不已,她没有想到陈操之是说这个事,这真是意外之喜,说道:“这真是太好了,有名满江左的郗嘉宾助你,钱唐陈氏入士族应该是大有希望了,操之明日回陈家坞就与族长四伯商议,看派谁去建康谱牒司拜会令史贾弼之,这是大事,一定要办好。”

陈操之见嫂子容光焕发的样子,也觉得由衷的喜悦,这种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与至亲之人一道分享时才能感到真正的快乐。

陈操之道:“如果顺利的话,明年嫂子就可以在陈家坞过端午佳节了可知宗之润儿,还有我母亲会有多高兴啊”

丁幼微心情激荡泪光盈盈,在小郎面前不需要刻意掩饰,便用绢帕拭泪,说道:“每次见到小郎都这么让人高兴,嫂子知道你非常努力,这一年多来真是难为小郎了。”

叔嫂二人又说了一会话,丁幼微见陈操之还不提起另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有些着急,便问:“操之,你不和嫂子说说上虞祝公子的事吗”

陈操之愕然,上虞祝公子的事,什么事

第六章 眼前画中人

斜阳从支起的窗扇照进来,大片明亮的阳光缓缓延伸移动,木楼小厅也就有了黄昏的层次和变化,微风拂动帷幕,带来后院金丝海棠的芬芳。

雨婵和阿秀在楼廊上小声地说话,小厅中只有丁幼微和陈操之叔嫂二人。

丁幼微将几丝缭乱的鬓发掠在脑后,微笑问:“那位祝公子是上虞祝氏子弟吧”

陈操之答道:“是,与我同在吴郡求学,这次一道结伴还乡。”

丁幼微颇为诧异,她知道小郎不会瞒她什么,不过看那祝公子很像是易钗而弁的女子啊,难道看错了轻笑一声,说道:“嫂子方才真是大吃一惊,以为你把那陆氏女郎带出来了,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

陈操之脸一红,赧然道:“嫂子取笑了,我怎么会那么做”

情字一字,最是难解,就是做出不可理喻之事也不稀奇。

丁幼微点头道:“我知道小郎稳重,只是那祝公子真的很像是女子啊,小郎与他同学日久,未觉什么异常吗”

陈操之叹服嫂子的敏锐,说道:“这祝英台的确是有些像女子,其才识男子亦少有,心高气傲,不假辞色,常与我辩难经义,辞锋锐利,从不肯让人,我亦不深究她是男是女,只当作是很相得的朋友。”

丁幼微“嗯”了一声,心里虽然还是隐隐觉得此中关系微妙,但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便问陆葳蕤近况静静地看着眉目清朗气质超拔的小郎脸色微红地说他与陆葳蕤交往之事,心里既为小郎高兴,又为是他担心,看来小郎与陆葳蕤已经情苗深种,这条艰难情路一定要走下去了

丁异派人来请陈操之去赴宴,这又是从未有过的事,绝不仅仅是因为祝英台的缘故,丁异不至于因为陈操之结交了上虞祝氏子弟就对陈操之也礼敬有加,上虞祝氏也只是二等士族,还不具备那么大的面子,丁异是因为知道了陈操之明年将任吴郡文学掾,有陆纳提携,首任便是九品闲职,陈操之在仕途上能走到哪一步还真是难以逆料,但可以肯定的是,陈操之将比其父陈肃的八品郡丞其兄陈庆之的八品县长更有前途。

筵席间,丁异问起褚俭近来是否还刁难陈操之

陈操之答道:“自庾中正经义考核后,一直平静无事。”

丁异笑道:“褚俭也是没有想到你能从容应对庾中正的问难,还有,没有想到陆使君会不顾拂了庾中正的颜面而力保你,褚俭真是失算,这回陆使君也恼他了吧,这真是害人不成反害己。”

陈操之唯唯,不作评论。

丁异又道:“本县县令汪德一将于八月间卸任,我闻那褚文谦想谋钱唐县令之位,操之在郡上可曾耳闻”

陈操之道:“钱唐是大县,县令是七品,七品以上官员属朝廷直接任命,所以晚辈未闻郡上有此消息,只是这褚文谦是本县人,也能做本县的县令吗”

丁异道:“按律是应回避的,只是永嘉南渡以来,律法弛废,朝廷为收揽江左士族之心,往往任命本地士族任本郡县长官,陆使君不就是吴郡人吗”

陈操之点头称是,并无二话,因为有些话他说并不合适。

丁异说道:“褚文谦若能造福乡梓那就最好,若想以此为褚氏谋私利,那本县其他大族也不容他,操之也要提防一二。”

陈操之躬身道:“是,多谢丁舍人提醒。”

丁异见祝英台很少说话,以为这位祝氏郎君不擅言辞,也就不与祝英台多说什么,免得祝英台讷讷羞惭。

晚宴罢,丁春秋邀陈操之祝英台去小杭河畔散步,祝英台推说赶路辛苦,要早些歇息,独自回客房了。

陈操之便与丁春秋到小杭河走了一会,说些同学旧事,丁春秋笑道:“这个祝英台真是怪脾气,有时说话滔滔不绝,有时一言不发,若不是我知道他是这种性情,还以为他是看不起我丁氏呢。”又问:“祝英亭还留在吴郡吗”

陈操之道:“本月前已先回上虞。”

丁春秋问:“子重明日回陈家坞”

陈操之道:“是,也许过两日又要来,也许端午后来。”

丁春秋“嗯”了一声:“要带宗之润儿来看望我三姐是吧。”

陈操之回到嫂子丁幼微的小院,上木楼书房与嫂子相谈了一会,便去歇息,次日一早,拜别嫂子,又去向丁舍人丁春秋父子辞行,与祝英台二人上路回陈家坞。

丁幼微送至别墅大门,对陈操之道:“小郎旅途辛苦,到家休息几日,过了端午再带宗之润儿来看我吧。”

陈操之道:“宗之润儿都盼着我回去带他们来看母亲呢,肯定是急不可耐了,后日五月初一我带他二人来,嫂子也很想他们了吧”

丁幼微的确非常思念两个可爱孩儿,悄声道:“小郎辛苦了,代我问候阿姑,过些日子我恳求叔父让我回陈家坞探望阿姑。”

丁幼微是看到叔父丁异现在对陈操之的态度有了明显变化,才想着哪日求叔父试一试,若在以前,少不得挨一顿训斥,怕是干脆不让宗之润儿上门了。

陈操之道:“好,母亲也时时惦念着嫂子,每次我从这里回去,母亲总要仔细问嫂子的近况。”

祝英台过来向丁幼微作揖道别,三辆牛车离开丁氏别墅,祝英台见陈操之步行,他也下车与陈操之并肩行走,走出数十丈回头看,丁氏别墅门前的枇杷树下,丁幼微静静伫立

祝英台道:“子重兄,你有一个好嫂嫂啊。”

陈操之远远的朝嫂子丁幼微挥了挥手,对祝英台道:“是,我嫂子是普天下最好的嫂子,可惜我兄长早逝”

祝英台默然走了一程,说道:“我在上虞就听过令兄嫂之事,我不讳言,绝大多数人是不赞成令兄嫂这段姻缘的,但我却不那么想,丁氏嫂嫂承受家族的非议一意要下嫁寒门,那得需要多大的勇气,这是个奇女子啊这次亲眼看到丁氏嫂嫂,才发现她还这么美丽,而且非常聪慧。”

陈操之微笑道:“我嫂子是钱唐第一名媛啊。”

祝英台看了陈操之一眼,笑问:“那吴郡第一名媛与钱唐第一名媛相比,如何呢”

陈操之道:“英台兄,我们继续昨日关于庄子渔父里的八疵四患的辩难吧。”

祝英台一笑,便执一端,代言孔丘与陈操之代言的“渔父”辩难,不知怎么的,心里有些闷闷的,辩起来也词锋不利,全无往日旁征博引搜玄钩沉的机敏与严谨,没两下就被陈操之逼到死角,无言作答,这是陈操之与其交往数月来极其罕见的。

祝英台到:“子重兄,我今日谈兴不佳,你辩赢了我也胜之不武。”

陈操之微微一笑,说道:“英台兄坐到车上去吧,到陈家坞还有近四十里路呢。”

牛车逶迤向南,于辰时末来到枫林渡口,祝英台下车与陈操之并肩立在江堤上,看着渡船向这边而来

“子重兄,桓野王就是在这里赠你柯亭笛的吗”祝英台很有兴致地问。

陈操之遥指对岸那大片的枫树林道:“在那边哦,你没看过卫先生画的那幅桓伊赠笛图。”

祝英台望着对岸高大茂密的枫树林江上的紫菱洲奔流不息的钱唐江水,展颜道:“何必看画,江流枫林依旧,画中人又在我眼前,岂是单薄画卷能比的”

陈操之笑道:“英台兄想听我吹奏竖笛了”

祝英台梨涡浅现:“子重兄有意绪否我可不想你敷衍我。”

陈操之道:“我做任何事都不敷衍,每次吹曲我都是全心全意的,但意绪好比灵感,不能想有就有,陆平原文赋有云情因物感,文以情生,音乐也是如此,有情境有意绪才能吹奏平日难有的妙音,又好比书法,王右军谢安石两大书家写字无数,但让他二人自己满意的书贴也寥寥可数。”

祝英台致歉道:“算我失言,子重兄从未敷衍过我是吗那我问一句,此时算得有情境有意绪否”

陈操之道:“尚未有。”

祝英台一叹:“要等那一刻,还真不易啊,不过我算是有幸,听到过子重兄的三次妙音。”

陈操之问:“三次除了郗参军那次还有哪两次”

祝英台眼望别处,说道:“那次你吹笛送客,吹了很久”

陈操之恍然道:“是了,原来你还在听啊,我以为你早走远了那么还有一次呢”

祝英台迟疑了一下,说道:“还有一次也是你吹笛送客,也许是我自己心有所感,觉得分外美妙吧,你自己或许不觉得。”

陈操之点头感叹道:“是啊,音乐是需要妙赏的,这就是知音啊,世无钟子期就无俞伯牙。”

祝英台觉得双颊有点发烫,说道:“渡船靠岸了,子重兄请吧,船行江上为我吹奏一曲,那种情境交融神思飞越的妙音不是想听就能听到的,也许一月也许一年,我哪里等得及退而求其次吧。”

第七章 此曲能得几回闻

船行江上,陈操之竖笛一曲吹毕,大风忽起,渡船飘飘向下,无法在对面的枫林渡口靠岸。

这是艘小渡船,坐着陈操之冉盛祝英台和二婢,三辆牛车还在北岸等待那艘大渡船。

黑云大幕一般自西向东拉开,遮蔽天际,近午的天色陡然阴暗下来,小渡船顺流激驶随波起伏,祝氏二婢,惊慌道:“风这么大,会不会倾舟啊”

祝英台却还镇定,只是瞪大了眼睛注视着陈操之。

陈操之从容将柯亭笛吹口拭净,罩以青布囊,收入木盒,说道:“不用担心,渡口选在这里是有讲究的,这一段江面开阔,水流平缓,既有风浪也不至于湍急,而且南岸是茂密的枫树林,北边是耸立的齐云山,也起到了很好的阻挡风力的作用坐好了,莫要拥挤在一侧。”

年老的艄公稳稳操舟在离枫林渡口三四里外的下游某处靠岸,大雨已经瓢泼而下,雨具全在那边牛车里,众人都下不了船。

年老的艄公认得陈操之,这样俊美的少年郎无论是谁都是一见难忘的,说道:“陈郎君莫急,就在船上候着,反正现在也无法回渡口载客对了,你们陈家坞的人昨天这个时候就在渡口等着陈郎君回来,临近午时才回去,说今日还会来。”

冉盛忙问:“老艄公,陈家坞来接我们的人长什么模样”

年老艄公答道:“一个驾牛车的四五十岁,宽脸厚唇,另一个断了一臂,面相有些凶恶”

“哈”冉盛喜道:“小郎君,是荆叔和来福叔,算到我们也是这几日回来,所以每日这个时候就来看看。”

祝英台坐在船尾,看着倾盆大雨洒落在江面上,那钱唐江水好似沸腾了一般,奔流激荡,如墨般的黑云直似要压到江面上,水涨船高,眼看着江水漫过了江岸的那块巨石

不知为什么,在这样风雨飘摇的孤舟上,泼天大雨江水汹涌,祝英台却觉得很安心,又有一种无可名状的跃动的浮躁的快活。

“小郎君,快看,那是荆叔”冉盛突然大叫进来,不顾大雨钻出船舱立在船头使劲招手。

断臂的荆奴戴斗笠披蓑衣撑柳木杖大步在前,身后是来福驾的牛车,他们看到一艘渡船过来了,被风吹到江下游,便赶过来看看,却还真是陈操之和冉盛。

来迎接陈操之的除了来福和荆奴之外,竟然还有润儿,润儿由小婵带着,这时从车上下来,小婵打着伞,牵着润儿走近一些,润儿欢喜得小脸通红,锐声道:“丑叔丑叔润儿接到丑叔了,润儿和阿兄说好的,一人接一天,昨天是阿兄来,阿兄没接到,润儿今日却接到丑叔了”

冉盛已经冒雨跳上岸去了,断臂荆奴赶紧取自己头上的竹笠给他戴上,冉盛叫了一声“荆叔来福叔。”便大步来到润儿跟前,作揖道:“润儿小娘子安好。”

润儿仰头看着高高大大的冉盛,亮晶晶的眸子蕴着笑意,脆声道:“小盛你也好。”

冉盛又向小婵问好,忽然一阵疾风刮来,小婵握伞不住,那把油纸伞飘摇飞起,冉盛纵身一跃,却没抓住,那把竹青色的伞直向江中飘去。

润儿拍手道:“哇,飞起来了,真有趣,真的趣丑叔看到了没有”

竹青色的油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