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26部分阅读(1/1)

伞就从渡船顶篷上飘过,又借风势飞了一程,最后落在江面上,青色一点迅速流逝。

“子重兄,那就是你侄女陈润儿吗,为何叫你丑叔”祝英台奇怪地问,细长妩媚的眼睛打量着陈操之。

陈操之微笑道:“自然是因为我长得丑了,英台兄不知道吧,我小字六丑。”

“六丑”祝英台兴味盎然道:“嗯,哪六丑呢”

陈操之道:“我亦不知,我母亲取的。”

祝英台仔细看陈操之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嘴,轻笑道:“哪里丑了哦,原来是说反话呢。”

陈操之转头望着滔滔江水。

大雨来得猛,去得快,等三辆牛车摆渡过了江,都已经是午时初刻了。

雨停了,但道路很泥泞,陈操之冉盛都坐车,润儿一定要和丑叔同坐一辆车,小婵就一起跟过来了,陈操之想起去年大雪归家履袜被雪水浸湿小婵把他冰冷的双足紧紧抱在怀温暖的情景,那种温暖和感动至今犹在

牛车碾着泥泞行驶,润儿靠在小婵身边眼睛盯着丑叔,不停地问这问那,陈操之一一作答,听说后日就可以去见母亲,润儿高兴极了。

到达陈家坞时,陈母李氏宗之族长陈咸等叔伯兄弟都迎了出来,陈母李氏笑眯眯道:“来福去了那么久没回来,我想是接到你了。”

祝英台上前向陈母李氏施礼,陈母李氏得知祝英台是儿子的同窗友人,自然是热情欢迎。

午餐后,陈操之陪母亲小坐,望着母亲的满头白发,心想:“去年母亲还是花白的头发,这才一年时间怎么头发就全白了”问:“娘,去年那晕眩之疾有没有再犯过”

陈母李氏笑眯眯地看着儿子,神情欢娱,说道:“无妨,娘看到你回来真是高兴,就算有点小恙也好了。”

陈操之见母亲这么说,就知道母亲晕眩之疾未愈,忧心道:“娘,葛仙翁的方子你没有坚持服用吗”

陈母李氏道:“每日都服了的,比去年是好得多了,去年那次只能躺着,坐起来都天旋地转。”又道:“那位祝氏郎君明日便要回上虞,我儿是主人,莫要轻慢了贵客,陪祝氏郎君到处看看吧,明圣湖九曜山我儿在吴郡的事娘都知道了,上次你四伯父回来,已经说了你的事,还有你的家书。”

陈母李氏并不知陈操之被陈流陷害被庾希刁难几乎无法定品之事,陈操之请求四伯父陈咸回钱唐时莫要对他母亲提起这些,免得母亲担心,所以陈母李氏只知陈操之在吴郡声名远扬深受陆太守器重

陈操之道:“那好,晚饭后我再陪娘说说话,吹竖笛给娘听。”

陈母李氏喜道:“为娘最爱听丑儿吹竖笛了,前些日睡梦里还听到你的笛声,好像你在九曜山顶上吹奏,隔得这么远,娘却能听到好了,你先去陪客人吧。”

陈操之来到了楼廊上,听到他书房里有润儿清脆的笑声,便走了过去,祝英台也在书房,正在翻看陈操之抄录的那些书籍,洋洋上百卷,字迹神完气足,绝无懈怠,也很少涂改,可见抄写时的认真。

润儿在弹那架小箜篌,那是丁幼微送给女儿的新年礼物,二月间润儿去见丁氏别墅探望母亲时,丁幼微教了她简单的指法,回来就自己练,方才祝英台听她弹,便指点了她几个小窍门,润儿很佩服丑叔的这个朋友祝郎君。

陈操之道:“英台兄,你明日便要回上虞,今日时辰还早,我陪你去明圣湖畔一游,明圣湖之美,说是人间仙境也不为过。”

祝英台喜上眉梢道:“好。”

陈操之道:“宗之润儿也一道去。”

两个可爱的侄儿侄女欢笑声一片,都说丑叔一回来就格外快活。

祝英台含笑望着这叔侄三人亲密的样子,想起自己的叔父,心里很感动。

四辆牛车载着陈操之祝英台宗之润儿,还有小婵青枝等人向五里外的明圣湖而去,来到明圣湖畔,祝英台望着碧波千顷的明圣湖,惊叹道:“实未想到钱唐山水如此之美,明圣湖之美更胜会稽之鉴湖”

陈操之道:“钱唐山水仿佛未入吴的西施,名不显,但丽色自在。”

祝英台道:“王右军游会稽,作诗云山荫道上行,如在镜中游,我游钱唐,如在山水画卷中。”

雨后初晴,阳光明媚,湖岸群山林木葱笼,山色青翠欲流,湖水远望碧绿,似被山色浸染,但近看依然清澈纯净,让人俗虑全消。

祝英台道:“可惜没有游船,不然湖上泛舟烹茶清谈,真是一大快事。”

陈操之微笑道:“这湖两百年前与东海相连,百年前才隔断的,以前湖里鱼很少,近年来逐渐多了,不过船还是少,若日后英台兄有暇来此,我雇舟与你湖同游。”

祝英台喜道:“如此甚好。”话说出口,眉头慢慢蹙起,说道:“也难得再有这样出游的机会了”等着陈操之问为什么,陈操之却无语。

黄昏时,众人回到陈家坞,坞堡背倚的九曜山岿然端坐,斜阳余晖洒落,遍山金光,宛若坐佛。

润儿道:“丑叔,我们登九曜山吧,丑叔不在的时候,只要天气晴好,润儿和阿兄就由来震和荆叔带着,每日清晨和黄昏登这九曜山现在润儿都是自己上山下山,再不要人背,阿兄是不是”

宗之使劲点头,给了妹妹有力的肯定。

陈操之对祝英台道:“英台兄今日也倦了,明日一早我陪你登九曜山,然后送你上路。”

夜里,祝英台住在坞堡西楼的第二层,这是西楼陈氏为客人准备的客房,很洁净,祝氏二婢的房间就在旁边,而那两个健仆则住在底层。

二层除了这几间客房外都是仓库,很冷清,祝英台倚着栏杆望着坞堡上空黑沉沉的天幕,听到楼上陈操之在为其母吹奏竖笛,是一支节奏明快的曲子,流丽巧密,祝英台从未听陈操之吹奏过,不觉倚栏沉醉,心道:“陈操之的竖笛真有让人难以割舍的魅力啊,可是这样的笛声又能有几回得闻呢”

第八章 柏舟

次日清晨,大雾弥漫,往日伸手可及的九曜山云遮雾绕,仿佛虚无飘渺间,从山下望上去,流动的雾染着山林的翠色,青岚蒸蔚,变幻莫测,给九曜山平添了几许幽美和神秘。

祝英台惊叹道:“真的像仙境了,简直有些怕走进去。”

陈操之笑道:“英台兄是怕上山时青丝红颜,下山时就成了鸡皮鹤发吗”

“青丝红颜”祝英台心中一动,斜睨了陈操之一眼,陈操之神色如常,便道:“子重兄是葛稚川先生弟子,想必也知晓很多神仙术,请说一二。”

陈操之道:“葛师不将神仙并举,神是神,仙是仙,人祭祀的是神,凡人是无论如何也成不了神的,但仙则可求,可以通过身心的艰苦修炼,达到纯粹的仙的境界。”

祝英台笑问:“子重兄为何没有师从稚川先生修仙”

陈操之看着蹦蹦跳跳而来的一双侄儿侄女,说道:“我无道骨,只恋红尘。”

七岁的润儿穿着青花小襦裙,前发齐眉后发披肩,双眉如画,双瞳如水,肌肤粉雕玉琢,美丽得像个小仙女,跑到陈操之面前,却问祝英台:“祝郎君,你与我家丑叔,一个说子重兄一个说英台兄,到底谁年龄更大一些呢”

陈操之拉起润儿的小手,对祝英台笑道:“英台兄,我是建元二年出生的。”

祝英台微现羞色,说道:“我弟英亭也是建元二年生人,我比英亭大一岁。”

润儿笑眯眯道:“那丑叔叫英台兄没错,祝郎君就该称呼我丑叔为子重弟。”

陈操之曲指轻弹润儿粉嫩的脸颊,笑道:“就你话多。”对祝英台道:“英台兄,我们上山,昨日大雨,山路还有些滑,小心些。”

润儿和宗之这两个小家伙为表示他们脚力健,与来德冉盛先行,陈操之叮嘱来德冉盛好生照看,莫让宗之润儿摔着,他陪祝英台走在后面,祝氏二婢和二仆落后一些跟着。

一路茂林修竹野花老藤,让人目不暇接,前面白雾遮掩,看似怪石嶙峋乱花迷眼无路可上,但走过去,雾散路转,曲径通幽。

陈操之道:“九曜山我登过上百次了吧,却从来也看不厌,阴晴雨雪四季朝暮之景各异,像今日这样的大雾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一路上山,景致就像是全变了一般。”

祝英台点头道:“山水之美,要时时亲近才能领略,好比有些朋友,以为很熟悉了,其实还藏着另一面,若有机缘,无由得识。”

陈操之不接这个话题,只道:“上虞离此不过两百里,你让令弟英亭陪着随时可以来此游玩。”

攀上山顶,宗之和润儿两个先一步到了,坐在冉盛带上来的那两把折叠小胡凳上歇气,小脸红扑扑的。

润儿嚷道:“丑叔,好大的雾,明圣湖看不到,咱们的坞堡也只隐约一圈影子。”

陈操之道:“你二人把毛诗邶风十九首背诵一遍,雾就会消散。”

宗之和润儿便齐声从柏舟开始背诵,声音又亮又脆,几支大山雀“叽叽喳喳”飞了开去。

祝英台在一边也轻声念道民:“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陈操之也诵道:“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宗之和润儿紧接着就背诵绿衣“绿兮衣兮”了,祝英台却没有跟着念诵绿衣,念的却是:“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

这是另一首柏舟,诗经里有两首柏舟,分属“邶风”和“啵纭保馔耆煌耙皇渍粘虏僦睦斫馐腔巢挪挥鲋康挠翘荆笠皇自蚴谴看獾陌槭酉不逗佣园兜纳倌昀桑改溉床煌猓邮囊蓿爸朗该宜庇搿囤缁鞴钠返摹八郎趵胱酉嘣茫恢粗郑胱淤衫稀蓖妒防锴Ч糯募丫洌侵志鼍纳钋楦卸撕笫牢奘涨槟信br >

这一刻,陈操之想到了陆葳蕤,在那荷叶围绕的小舟上,雪藕一般的足踝上那点红痣异常鲜明,那纯美的女郎正说着深情款款的话语

一缕箫声扬起,如思如慕,回环往复,暗夜幽想,往事芬芳,长音短调交错变化,缠绵悱恻,情真意切,极尽洞箫音域表现的极致。

东边天际,霞光万道,山风随霞光而至,雾气迅速退散,露出山崖绿树坞堡巨大的环檐再看那不远处的明圣湖,好比有一张巨手,将笼罩在湖上的雾的轻纱逐次揭开,如亘古沉睡的绝美仙子,被风吹落蔽体的纱裙,绰约姿容显现

祝英台自然听得出陈操之曲意中的相思,相思伊谁似在万水千山外。

祝英台轻轻一叹,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惆怅,说不上伤感,但渗入骨髓,望着眼前的美景都意兴阑姗,收拾起心情下山,走过那片木锦花时,因为神思不属,没注意踩到一块扁石,足底一滑,若非走在身边的陈操之眼疾手快搀了一把,那就要坐到地上了。

陈操之从容放开祝英台的手臂,说道:“小心一些,上山容易下山难。”

祝英台觉得有些腿软,看身后两个小婢,也是靠不住的,便道:“我慢慢走,子重先行,在山下等我吧。”

陈操之微笑道:“哪有这样做主人的,自然是陪着你一起走。”

祝英台一笑,说道:“子重可为终生友。”心情开朗了许多。

两个人并肩下山,回西楼用罢早餐,祝英台主仆五人便离开陈家坞踏上归程,陈母李氏送至坞堡大门,对祝英台道:“若非佳节临近,祝郎君急着回乡,本应在这里多住几日,昨日才到,今日一早就走,实在太怠慢了。”又对陈操之道:“我儿多送祝郎君一程。”

祝英台拜别陈母李氏准备上路时,倚在祖母身边的润儿睁着一双妙目凝视着祝英台,说道:“祝郎君,以后有暇常来陈家坞,我家丑叔难得有知心朋友,丑叔很愿意见到祝郎君的丑叔是不是”

祝英台觉得陈操之这个侄女真是太可爱了,笑问:“润儿知道什么是知心朋友吗请以毛诗作答。”

润儿脱口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不是思友的佳句吗”

祝英台粲然一笑,夸奖道:“答得真好,润儿是小才女,嗯,有暇就来看望润儿”看到宗之往前跨了一小步,便加了一句:“和宗之,还有陈伯母。”

祝英台跟在牛车边走出很远,回头看到宗之和润儿小兄妹走到坞堡外柳林边,还在朝这边挥着小手。

陈操之道:“这两个孩子幼失怙恃,特别重情,你对他们友善一些,他们就待你如亲人。”

祝英台微感酸涩,说道:“看到宗之和润儿,才更觉得丁氏族长硬把她们母子拆开的可恶”

陈操之道:“这个也怪不了丁舍人,也是为家族利益着想,不过我正在努力,也许明年嫂子就可以随时回陈家坞。”

祝英台看了陈操之一眼,问:“子重以为明年做了吴郡的文学掾就可以与钱唐丁氏分庭抗礼了吗”

祝英台问得很尖锐,但却是为陈操之着想的,与其让陈操之明年碰壁蒙羞,何如现在就点醒他。

陈操之微笑道:“多谢英台兄提醒。”

祝英台见陈操之并无任何失落之感,便问:“子重还有何打算”

陈操之道:“一步步来,先领到免状再说。”

祝英台点点头,说道:“子重,我闻会稽谢安石,雅量重才,最喜提携后进,你何妨去见他一见郗嘉宾不是去会稽东山谢氏别墅请谢安石出山吗,郗嘉宾如此赏识你,想必也会在安石公面前称许你的才华,你去会稽,必名声大振。”

陈操之道:“谢公是我最仰慕的大名士,我一定会去拜见他的。”

祝英台甚喜,问:“大约何时”

陈操之踌躇道:“这个一时说不准,也许八九月间,也许明年。”

祝英台“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只顾行路。

牛车辘辘向东而行,渐渐的离陈家坞远了,一轮红日也渐渐的升高,炽热晒人,陈操之见祝英台敷粉的额角有些汗渍,便道:“英台兄且到车上坐定,我步行,再送你一程。”

祝英台便坐到牛车上,却不说话,只是微笑着看着车窗外大袖摆动走得甚是轻快的陈操之,倒想看看他还要送多远

坐在车里不觉得,以为走出很远了,祝英台沉不住气,手搭着车窗,下巴搁在手背上,细长妩媚的眼眸睇视陈操之,问:“子重,你要送到何时送我到上虞吗”

陈操之道:“送不到上虞,只是还想着送一程。”

祝英台不想掩饰了,用自然低婉的声音问道:“有没有觉得依依不舍”

陈操之看过来,坦然微笑道:“是,我和宗之润儿一样,重情重离别。”

祝英台想起先前陈操之先前说的“青丝红颜”那句,忽然问:“子重是不是认为你我二人此后相见无期了”

陈操之一愕,他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一个士族女郎易钗而弁出外游学数月已经是极难得了,不可能以后还将有这样的机会,可一不可再,士族家风不允许,从祝英台偶露的言语中,陈操之知道祝英台父母已亡故,祝英台此次回去少不了要受族中长辈的训斥,以后只会管得更严,想独自外出几无可能,现在听祝英台这么直接说出来,陈操之惊愕怅然依依惜别之情自然而然流露。

祝英台这时才明白陈操之已经知道了她的女子身份了,不然的话钱唐至上虞又有多少路程,如何会相见无期只有男女有别各自婚嫁之后才会相见无期。

祝英台并不觉得尴尬和羞缩,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轻松,她心里不是早就想着表露自己女子身份吗轻声问:“子重何时看出来的”

陈操之不能再装迟钝了,他有点不习惯与表露女子身份的祝英台说话,迟疑了一下,说道:“略有察觉,不敢确定。”

祝英台很想追问陈操之是怎么看出她是女子的,只是怕不雅,又怕被仆人听去,便没再问,微笑着轻轻摇头,听着车轮转动声一下又一下,借此平息心头异样的情绪,说道:“子重留步,早些回去,免得你母亲挂念,还有,记得来会稽东山谢氏别墅拜访安石公。”

陈操之停下脚步,见牛车依然辘辘行驶,便又紧走几步跟上。

祝英台眼泪顿时流下来了,放下车帘,努力让语气平静,说道:“子重,告知你一件事,去年腊月初从建康水路六百里来听你一曲的便是我,想必你也猜到了,你认出了英亭,其实很多事你都是明白的,不说而已,是吧我来吴郡求学,就是为了能听到你的妙音,清谈对弈后的吹笛送客,让我在桃林外徘徊不忍离去”

听着车窗外的木屐声,祝英台又道:“子重,莫等我走远了你又吹曲,我听不到,我会很惋惜的,不会再有人在边上偷听你的送别曲了子重留步。”

木屐声停了,陈操之的声音说道:“英台兄一路平安,日后有机会还愿为你吹奏一曲。”

耐力强健的鲁西牛一步不停向东而去,车厢里的祝英台低吟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祝英台心道:“润儿说这是写知心朋友的诗,这应该是她丑叔教她的吧,可这诗是写朋友知心的吗明明是写男女相思之情的诗篇啊,嗯,想必是子重教润儿读此诗时,觉得润儿年幼,便说这是思友诗。”

又想:“子重在九曜山顶的那一曲流露的相思自然是对陆葳蕤的,他对我只有友情,诚然是真挚的,嗯,能终生为友也不错,可是我为什么心里这么难受”

第九章 曹操名言

火热的阳光无遮无拦地照射,道路水汽蒸氲上来,望过去迷离恍惚有一种波纹荡漾之感,仿佛远近之间隔着一层透明的鲛绡轻纱,似乎只要能将这薄而透的轻纱扯去,那远去的消逝不见的身影就会重新出现在视野里

陈操之伫立良久,直到自己的影子越来越短,缩至足下,这才坐上牛车,在一边静候多时的来德用一根细竹梢在黄牛背脊上抽打了一下,牛车立即辘辘驶动起来。

祝英台终于挑明了她的女子身份,这对陈操之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惊奇的,因为他早有察觉,觉得如此才华横溢的女子实在是罕见,儒玄书画音律,无不精通,言语直率,从不虚与委蛇,是个很难得的朋友,锐利的词锋高贵的气质掩盖了她作为女子的妩媚,陈操之也很少把她当作女子看待,只当作是知己友人,但祝英台方才说六百里闻笛桃林外徘徊不忍离去的话语让陈操之感动,与陆葳蕤爱花成痴一般,祝英台痴迷音乐也是让人动容

不要说现在是东晋,就是后世,男女之间也很少有知己般的友情,而如今,这段友情极有可能就此曲终人散,陈操之离情浓郁,他知道此后很难再见祝英台了,柯亭笛就在身边,很想吹一曲,可是身边没有妙赏的人。

午后,陈操之命来德去刘家堡交将刘尚值的家书交与刘尚值之父刘族长,这可是个美差,刘族长得知儿子留在吴郡为文吏,必大喜过望,送信去的来德少不了有赏,冉盛跟着来德去了。

陈操之去南楼拜见四伯父陈咸,钱唐陈氏入籍士族之事陈操之以前只向嫂子丁幼微说过,嫂子给他出主意鼓励他,而现在,这事已经有了很大希望,陈操之不能再孤军奋斗,他有家族,他必须依仗家族之力把这件事办好,以前埋在心底独自默默努力的事,现在有必要让四伯父知晓,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他无法大包大揽,列籍士族是家族的荣誉。

陈咸听陈操之说有重要的事要向他求教,当即引着陈操之到他书房,分坐在南窗下,仆妇上茶,茶香淡淡。

陈操之让一边侍候的仆妇退下,然后将通玄塔上与郗超结识郗超欣赏他的才识指点他去建康见谱牒司的贾令史之事娓娓道来

年近六旬的老族长陈咸眼睛越睁越大,屏息凝神,心潮起伏,听到后来,竟是老泪纵横

陈咸长子陈尚和幼子陈谭听到老父痛哭声,大惊,进来连声问:“爹爹,出了何事爹爹”责备地瞪着陈操之。

陈咸却又哈哈大笑,对二子道:“你们先出去,为父与操之还有要事商议。”

陈尚陈亮见老父忽悲忽喜又啼又笑,疑似失心疯,但说话又是很清楚,不敢多问,唯唯退出。

陈咸激荡的心情平静了一些,问道:“操之早就想着要把我钱唐陈氏上升为士族了吧,伯父素知你有大志向”

陈操之道:“侄儿以前只是这么想过,没敢向伯父说,更不能对外人说”

陈咸点头道:“操之真是能成大事的。”

陈操之道:“伯父过奖了,想我先祖长文公主持制订了九品官人法,如何长文公的子孙却被拒于士族之外钱唐陈氏若无士族地位,则田产不能保下人得不到庇护,去年若不是稚川先生,我陈氏田产只怕就被剥夺去大半了,一次被欺次次被欺,只怕不出十年,我陈氏族人难免饥寒失所。”

陈咸白眉颤动,连连点头。

陈操之道:“现在有郗参军肯提携,如此良机绝不能错失,郗参军赴会稽请谢安石出山,现今想必已离开会稽去建康,他会向贾令史交待此事,具体如何做,贾令史会指点我们郗参军说我不宜出面谋此事,所以我来与伯父商议,看从兄中谁去建康合适”

陈咸立即道:“兹事体大,我亲自去。”

陈操之道:“伯父虽然康健,但毕竟年近六旬了,不宜太操劳,让三兄陈尚去如何”

陈咸叹息道:“说起来我钱唐陈氏实在衰微,老一辈还有我和汝父做过品官,这年代一辈若不是有操之一枝独秀,真是挑不出能独当一面的人才了。”

陈操之道:“三兄陈尚精通诗论老成稳重,若不是屈于寒门,早已功成名就,侄儿以为三兄去得建康。”

陈咸对自己儿子倒是看得很清楚,说道:“陈尚倒是稳重,可他未入品,未有官职,又从未去过建康,难免有乡鄙之气,我还是亲自去,让陈尚陪着,明日就启程。”

陈咸想着钱唐陈氏能早日入籍士族,简直是一日都不想耽搁了,入籍士族,不仅享有荫户之权,还可收容流民作佃户,附近的自耕农也会来投靠,陈家坞眼见就可以兴旺起来,更重要的是族中子弟参加定品就不会低于六品,谋官也容易得多,而不会像以前苦读诗书一辈子也只能躬耕垅亩,寒门子弟想要出头,何其难哉

陈操之微笑道:“四伯父,去得太早不行,这事不急在这一两日,万一郗参军有事耽搁了还未到建康,伯父和三兄去得早也要等着,侄儿以为端午后再启程不迟,这几日侄儿与伯父一道把钱唐陈氏的簿阀和簿世整理一下,这是要带去谱牒司的。”

陈咸点头道:“操之说得是,我陈氏出于颖川,有簿阀可证,谱牒司也可以稽查,这簿世嘛,上溯三代,吾父即汝祖,汝祖兄弟三人,一个未成年便早夭,另一个留下一女后也早逝,只有汝祖育有子女九人,存活成丨人的有四子二女,四子便是现今的东南西北四楼,东楼无后,我将次子过继为嗣,钱唐陈氏现在这东南西北四支一定要延续下去不过这簿世的确有些寒酸,汝祖曾任上虞县尉我是九品县主簿汝父是东阳郡丞汝兄是八品海虞县长,都是低品官。”

陈操之道:“伯父莫担心这个,这北来的士族和三吴的士族众多,几十年来,高官显职都被巨族门阀把持,次等士族少有晋升高位的,子弟不肖无品无官的次等士族也不在少数,如我钱唐陈氏这般代代有品官的已不在那些次等士族之下,事在人为,士庶之分虽然森严,但也不是不能转圜,那鲁主簿还能改注籍状诈入士族,我钱唐陈氏先祖显赫,如何不能堂而皇之主籍士族”

陈咸忙问究竟,鲁主簿如何能诈入士族

陈操之便说是上回见到冯县相,冯县相告知他的。

陈威摇头道:“岂有此理,竟还能诈入士族,就不怕别人检举他吗”

陈操之道:“当时侄儿也是这么想,诈入士族是大罪,但冯县相言道,鲁主簿有褚俭庇护,又在县上掌管簿籍,若知有人检举他,他可以暗中改回庶籍,难奈他何。”

陈咸道:“钱唐褚氏鲁氏现在与我们是死敌了,褚鲁风光,钱唐陈氏就难免窘迫。”

陈操之道:“这个不用急,那鲁主簿以士族自居,必然扩张田产不纳赋税,先不惊动他,待他恶迹彰显时再检举,那时他单单改回庶籍是隐瞒不过去了。”

陈咸连连点头,忽道:“操之,有一事伯父要对你说,陈流畏罪不敢归乡,你六伯父怜惜陈流尚有三岁幼子,想把陈流之子接回陈家坞,至于陈流之妻则任由其归母家,未想到陈流之妻不肯把幼子交出,也不回母家,县上传言,鲁主簿经常在陈流宅第里j宿,秽声四布,但因陈流已被逐出宗族,我陈氏亦不好出面诉讼操之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置”

陈操之叹息道:“陈流真是被褚氏鲁氏玩弄于股掌之上啊,帮着外人图谋本族兄弟的田产,现在弄得有家不能归,这事现在的确不好插手,鲁奎作恶多端必自毙,那陈流之子若真是陈流骨血,到时再收回来养育,好生教导,莫使他再走其父的邪路。”

陈咸听了陈操之后面这句话,愕然半晌,说道:“操之这么一说,我才觉得陈流之子还真不像是陈流的骨血,陈流鼻高嘴尖自幼清瘦,但他这个儿子却是又白又胖,眼睛微陷鼻梁扁平,既不像陈流,也不像陈流之妻潘氏倒像是鲁奎,难怪不肯让满弟把孙儿抱回来了,原来如此”

陈操之摇头,心道:“这就好比三国里曹操屈杀那个姓王的粮官,说汝妻子我养之,汝勿虑也,陈流真是可恨又可悲啊,而鲁奎,且先让他得意一时,定要让这恶棍饱尝苦果”

陈咸道:“不说那些败类了,操之你明日不是要送宗之润儿去见幼微吗,簿阀簿世我会与陈尚一道整理好,你放心前去便是,宗之润儿难得见其母一次啊。”

陈操之道:“那好,就有劳四伯父和三兄了四伯父,这入籍士族之事暂莫使人知,人多口杂,未确定之前就流传出去那就很不妙。”

陈咸笑道:“伯父尚未昏庸老悖,这个还是知道的,未到建康,我连陈尚也不告诉。”

第十章 男大当婚

五月初一清晨,陈操之和宗之润儿兰汤沐浴后都换上簇新的细葛夏装,戴辟邪玉珮挂香料小锦囊,用罢早餐,来福和来德父子驾两辆牛车在楼下等着,准备送陈操之叔侄三人以及小婵青枝二婢去丁氏别墅,冉盛闲不住,也跟去。

向四伯父陈咸借来的那辆牛车宽大一些,陈操之小婵和润儿就一同坐在这辆车上,驾车的是来福。

卯辰之时,炎阳的威力尚未显现,夏风拂拂,带来结穗小麦的清香,来福心情舒畅,望空甩着竹鞭,竹梢发出“霍霍”的声响,说道:“今年这小麦长势喜人,应该是个丰年,咱们陈家坞的田地一年比一年收成好,更让人高兴的是操之小郎君成了六品官人了,待明年做了郡上的品官,可以再领到十顷田,我来福一家就是名正言顺的钱唐陈氏荫户,谁也不能赶走我。”

小婵笑道:“再过两个多月,来福叔又要添丁了,真是喜事连连啊。”

来福呵呵而笑,欢悦之极,他次子来震年前成婚,儿媳黄氏现在已经腆着个大肚子了。

陈操之微笑着,普通百姓所求很简单,就求一家老小有个安身之所,平平安安不受饥寒,所以就目前而言,士族庄园就是流民向往之地,只要士族庄园主不敲剥得太苛刻,还是比自耕农更安稳,虽然没有自耕农那么自由,但与沦为奴隶相比,那就好得太多了。

小婵盈盈的眸子凝视陈操之,问:“操之小郎君在想什么”

陈操之道:“在想小婵姐姐和青枝姐姐回陈家坞也已一年了,时光飞逝,这日子真是过得快。”

小婵含笑道:“是啊,来到陈家坞,我和青枝都觉得日子过得快,就是因为心情舒畅的缘故啊。”

润儿噘着小嘴道:“可是娘亲不能回来,每次去只有短短几天,去时非常快活,离开时好难过,娘亲眼圈红红的,一定好想哭,强忍着眼泪呢,肯定是等我们走远了娘亲才哭。”

这七岁的女孩儿心多么敏感啊,陈操之拉过润儿的小手,说道:“你母亲很快就能回到陈家坞,也许年底也许明年初,等下见到娘亲,你悄悄问娘亲,记住,要悄悄问。”

润儿高兴了,丑叔说的话她是确信不疑的,攀着车窗大声叫着“阿兄”

宗之从前面牛车车稍探出脑袋,问:“何事”

润儿道:“阿兄,你来,到这边车上来,润儿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要说。”

来德停下牛车,青枝与宗之一齐挤到后面这辆牛车上来,润儿很秘密地把刚才丑叔说的话告诉了阿兄,两个孩儿喜笑颜开,车厢内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陈操之盘腿趺坐,不是碰到小婵的腿就是挤到青枝的胸,说道:“那我坐到来德的车上去”

润儿拉着陈操之的手撒娇道:“丑叔别走,就坐在一起,润儿喜欢热闹,有丑叔在身边,润儿感觉好安心哦。”

陈操之知道这是幼童缺乏安全感的表现,挤在人堆里就有莫名其妙的快活,便笑道:“等下热起来挤出一身汗就好玩了。”

润儿和宗之都道:“不怕。”

青枝和陈操之并肩而坐,侧头仰望,说道:“操之小郎君个子真高,每隔几个月不见,就又长高一截,而且也越来越俊美了,嘻嘻,我刚才听冉盛说操之小郎君这次差点出不了吴郡”

小婵忙问:“出了什么事”

青枝格格笑道:“操之小郎君这次回乡,吴郡的妇人女郎在驿亭把操之小郎君围住,送瓜果赠香囊,恨不得把操之小郎君抢回家去,操之小郎君收到的那些未婚女郎送的香囊都有好几十只”

润儿忙问:“丑叔,香囊在哪里润儿要看香囊。”

青枝道:“操之小郎君好无情,把那些香囊都投进吴郡城南的麒麟河了。”

小婵以前很爱与陈操之戏笑,如今在陈操之面前却变得羞涩腼腆了,听青枝说这些,只是一个劲的笑,眼睛一刻不离陈操之。

陈操之微笑道:“那些香囊里面填塞的香草香料都不一样,各种香味混杂在一起,那就不是香了,气味刺鼻,害我直打喷嚏,所以要丢掉,香囊啊只能佩戴一只。”

小婵问:“那么操之小郎君有没有留下一只合你心意的香囊佩戴在身上呢”

陈操之立即想到陆葳蕤,略感遗憾,陆葳蕤没送香囊给他,那陆氏女郎清纯得像仙子,还不知道用身外之物来表达内心的情意

小婵见陈操之这么一迟疑,便笑道:“看来我们的操之小郎君已经有了意中人了,不知是吴郡谁家娘子”

润儿笑眯眯道:“我知道”

小婵青枝齐声问:“谁家娘子”

润儿道:“就是吴郡第一名媛花痴陆葳蕤啊。”

陈操之大吃一惊,随即大恼,来德是不会说的,定是那冉盛,冉盛在润儿面前比来德还愚忠,叮嘱过他不许说,却还是说了,实在可气,以后再不带这小子外出了,让他学种地去。

陈操之心里虽然着恼,但清峻秀逸的面容却是不动声色,说道:“非也,吴郡第一名媛另有其人”

“啊”润儿眼睛睁得老大,惊诧道:“就换人了吗,现在是谁了”

陈操之道:“是钱唐七岁名媛陈润儿。”

车厢里笑作一团,润儿扭着身子撒娇道:“丑叔取笑润儿,丑叔取笑润儿润儿只是觉得除非是吴郡第一名媛,不然的话就配不上我家丑叔。”

陈操之心道:“原来是润儿胡乱猜的,那我是错怪冉盛了。”笑道:“丑叔有这么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