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31部分阅读(1/1)

咫尺的心爱女郎,心跳加剧,很想吻她一下,却又怕惊着她,便如上次在华亭平湖小舟上那样,拉着陆葳蕤的手背吻了一下。

陆葳蕤满面通红,紧紧拉着陈操之的手,两个人的掌心濡湿着,陆葳蕤心想:“这就是相濡以沫吗”

短锄和簪花两个小婢刚从山岩边一探头,见陈郎君和小娘子手拉着手,赶紧缩回去,相互吐舌头做鬼脸。

陈操之放开陆葳蕤的手,叫道:“小盛”

冉盛和来德像山贼一般突然就冒出来了,冉盛将手里的长木盒递上,说道:“小郎君,柯亭笛。”

丁幼微带着两个孩儿上来了,微微喘气,笑道:“连润儿都比我矫健,好惭愧哦。”

阿秀道:“娘子在那边整日呆在小院里,哪有这样快活的时光。”

丁幼微看着陈操之手里的柯亭笛,说道:“小郎要吹曲了吗,太好了,我是第二回听你吹竖笛。”

冉盛将两只折叠式小胡凳打开请丁幼微坐,丁幼微虽然有些脚软,但觉得这样坐着不雅,便让两个孩儿坐。

陈操之执箫在手,看了陆葳蕤一眼,便开始吹奏起来,这首曲子是陈操之根据后世那首著名的致爱丽丝的钢琴曲改编的,将洞箫无法表现的高低音处理掉,曲调悠缓缠绵,回环往复,一往情深

丁幼微和陆葳蕤都是听得痴痴如醉,爱恋的人不一样,真情却是如一。

流云飘逝,日光西斜,大约是申时二刻,小婢短锄提醒道:“小娘子,日头偏西了,我们要回去了。”

丁幼微便道:“葳蕤娘子,你随我一道离开,今夜就在我丁氏别墅歇夜,可好”

陆葳蕤道:“很好,多谢丁家嫂嫂。”

一行人下山回到坞堡,丁春秋早早就从明圣湖回来,等得急了。

丁幼微和陆葳蕤一起去向陈母李氏辞行,陈母李氏看着这一对如花似玉的好孩子就要离去,心里万分不舍,老年人怕离别,很是伤感。

丁幼微安慰道:“阿姑,我现在不是能回来看望你老人家了吗,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以后我还会回来的,阿姑要多保重身体,还要看着小郎结婚生子呢。”

陈母李氏高兴了,拉着陆葳蕤的小手轻轻抚摸着,说道:“好孩子,好孩子”

陆葳蕤很是羞涩,低声道:“陈伯母多保重,葳蕤以后还会来看望你老人家的。”

丁幼微与陆葳蕤一起向陈母李氏行“手拜”礼,请陈母李氏莫要相送,陈母李氏不依,定要送出坞堡大门。

此时斜阳犹烈,陈母李氏不敢强撑再送,便在大门外与丁幼微陆葳蕤含泪道别,命陈操之代她多送一程,宗之润儿就不要远送了,怕中暑。

宗之和润儿挥动着小手和娘亲道别,说九月间就能再见到娘亲了。

陆葳蕤邀邀丁幼微与她共乘一车,陈操之走在牛车右侧的阴影里,车里车外一时都不说话。

来到那边松林边,陆葳蕤道:“陈郎君,你回吧。”

陈操之道:“送到枫林渡口吧。”

丁幼微吃了一惊,说道:“这里到枫林渡口有近二十里呢。”

陈操之道:“无妨,左右无事,就多送嫂子一程。”

丁幼微便微笑着安坐,斜睨陆葳蕤,陆葳蕤脸儿红红的,又不好再开口不要陈操之送,人家那是送嫂子呢。

牛车辘辘,屐声踏踏,又行出三四里,陆葳蕤有点不安,轻声对丁幼微道:“丁氏嫂嫂”

丁幼微含笑低声道:“现在没有外人,你和操之一样叫我嫂子吧。”

陆葳蕤连脖颈都红了,嗫嚅再三,叫了一声:“嫂子”

丁幼微笑问:“葳蕤是不是怜惜操之步行辛苦”

丁氏嫂嫂会看透人心哦,陆葳蕤含羞点头。

丁幼微嫣然一笑,对窗外的陈操之道:“小郎,坐到来德的牛车上去,莫要累着。”

陈操之道:“嫂子,我惯走长路的,去年我去宝石山初阳台道院向葛师借书抄录,来回就是四十多里,从来都是步行。”

丁幼微便对陆葳蕤道:“小郎不听我的,葳蕤你对他说”

陆葳蕤面红耳赤,说道:“让他走着好了。”这就很有娇嗔的味道了。

陈操之就步行一直送到枫林渡口,斜阳残照,晚霞如火,江边枫林半红半绿,平缓流淌的江水霞光荡漾,一大一小两艘渡船都在这边,五辆牛车不能一次运过江去,得分两批摆渡。

丁春秋与陈操之道别,先过江去了,丁幼微和陆葳蕤立在夕阳渡口,晚风拂拂,衣袂飘飘,好似临凡的仙子。

渡船去了又来,陆葳蕤临上船前对陈操之道:“陈郎君,那幅画请你补全,以后给我看。”

陈操之知道陆葳蕤说的是那幅半边金步摇头像,应道:“好,努力画得最好,你不满意,下次重画。”

陆葳蕤甜甜一笑:“只要是陈郎君画的,就不会不满意。”

陈操之伫立枫林渡口,目送渡船过江,江心波光霞影,潋滟变幻,真是美丽非凡。

第二十五章 谁是鸳鸯谱上人

丁幼微丁春秋姐弟和陆葳蕤一行来到丁氏别墅时已经是夜里戌时末,天完全黑下来了,丁氏族长丁异阴沉着个脸,他可是等了好一会了,颇感焦躁,正待训斥丁幼微几句,忽听吴郡太守陆纳之女陆葳蕤也一起来到,顿时有点措手不及,所谓蓬荜生辉,丁异此时就是这种感觉,三吴顶级门阀之女上他丁氏的门,真让丁异受宠若惊。

陆葳蕤是未出阁的女郎,丁异自然不能去相见,便让老妻吴氏出面接待,又吩咐庄园管事好生款待陆氏女郎的随从。

陆葳蕤这时已经去了丁幼微居住的小院,吴氏来到小院见到陆葳蕤,见礼毕,吴氏知道陆葳蕤尚未用晚餐,便问陆葳蕤喜欢吃些什么,她即命厨下去准备

陆葳蕤道:“多谢丁伯母,有一碗豆粥即可。”

吴氏见陆葳蕤温婉有礼,但神色显得有些疲倦,言语不多,也知她是赶路累了,不敢多打扰,便叮嘱丁幼微多多关照陆小娘子,莫委屈了人家。

吴氏回到丁异处,对陆小娘子赞不绝口,说容貌之美比幼微当年犹胜三分,性情又极温柔,说话的声音也是动听至极

丁异打断老妻的话,笑道:“你这么夸陆小娘子做什么,人家只是游明圣湖路过此间,恰与幼微相识,便来咱们这里歇脚,明日就要启程回吴郡的。”

吴氏压低声音道:“夫君,你看我儿春秋年少英俊,若能娶这陆小娘子为妻,那岂不是大美事”

“休想休想”丁异连连摇头:“这话切莫再提,让人听到了笑话咱们痴心妄想。”

吴氏却是不甘心,说道:“什么痴心妄想陆氏门第虽然高贵,但咱们丁氏也是士族,想当年寒门陈庆之还把咱们幼微娶走了,我儿春秋人品学识俱佳,又如何娶不得陆氏娘子”

丁异还是摇头:“绝无可能的,谁敢开这个口,谁敢上陆府为春秋作伐”

吴氏这下子很开通了,说道:“只要两相情悦,何必媒妁之言,若陆小娘子中意我儿春秋,那事情就大有可为。”

丁异也被说得怦然心动,若真能与陆氏联姻,那丁氏在钱唐的地位定然大涨,可与全氏分庭抗礼了,褚氏就更不在话下了,沉吟道:“春秋在吴郡求学,说不定早就与这陆小娘子相识,去把春秋唤来,我来问问他。”

吴氏便命人去唤丁春秋,她又想起一事,说道:“那陆小娘子有些奇怪,称呼幼微为丁氏嫂嫂,按理应该称呼丁姐姐幼微姐才对,却如何以丁氏嫂嫂相称呼”

丁异也觉莫名其妙,道:“等下问春秋就知道了。”

丁春秋刚刚沐浴毕,披着头发就来了,脱屐入室,见爹娘目光有异,好像不认识他一般,上上下下打量,愕然道:“爹娘,孩儿怎么了,洗了个澡而已。”说着还低头看自己身上,难道是颠倒了衣裳

吴氏对丁异道:“夫君你看,我儿春秋岂不是一表人才”

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这父母眼里的孩子就没有丑的,丁异也觉得幼子越看越英俊,比他年轻时还俊逸一些,点点头,表示赞同老妻之言,示意丁春秋在他面前坐下,让下人们都退出去。

吴氏便问:“春儿,那陆氏小娘子为何称呼你三姐为丁氏嫂嫂啊”

丁春秋自然知道这是为什么,却不想说,摇头道:“孩儿不知,想必是三姐让她这么称呼的吧。”

吴氏看了丁异一眼,说道:“这个幼微还以陈家人自居,什么丁氏嫂嫂,她现在是丁氏娘子才对,你这个做叔父的太纵容她了,让陈操之叔侄上门探望不算,还让她回去看陈母,这少不了又要被人非议。”

丁异道:“不说这个,你不是有事要问春秋吗快问吧。”

吴氏便问:“春儿,这陆小娘子你是不是在吴郡就见过”

丁春秋道:“是,见过多次。”

吴氏与丁异对视一眼,心下暗喜,又问:“那你觉得这陆氏娘子容貌性情如何”

丁春秋不明白爹娘问这个干什么,答道:“都说咏絮谢道韫花痴陆葳蕤是江左品貌最佳的两位门阀女郎,孩儿以为陆花痴应该更胜一筹。”

看来春儿对陆小娘子有意,吴氏眼里笑意更深了,自己儿子嘛说话也不必拐弯抹角,径直道:“春儿,我与你爹爹想为你向陆府求亲,让这陆小娘子成为你的妻子,我儿可愿意”

吴氏这口气,好像只要丁春秋愿意就可以娶陆葳蕤似的。

丁春秋“啊”的一声,差点从苇席子上跳起来,张口结舌

丁异与吴氏都当儿子这是欣喜若狂呢,但丁春秋接下来一句话让他二人目瞪口呆了,丁春秋说道:“娘,你说什么啊,陆葳蕤是想嫁给陈操之的。”

室内极其安静,似乎三人的呼吸都静止了,丁异与吴氏面面相觑,好半晌,丁异才问:“春秋,你为何会这样说”

丁春秋话已出口那就只有说下去了,道:“孩儿也只是猜测,但在吴郡,陆葳蕤便与陈操之多有往来,赏花作画孩儿见过陆葳蕤几次就是因为陆葳蕤来找陈操之嘛。”

吴氏听得心里好生妒嫉,敢情春儿说见过陆葳蕤多次是这个意思啊,说道:“那也不能说陆小娘子想嫁陈操之啊,陈操之一介寒门,他配吗”

丁春秋道:“不管配不配,反正这次陆葳蕤托辞游湖赏花,其实是来探望陈操之母亲的,陆葳蕤称呼三姐丁氏嫂嫂,就是顺着陈操之来称呼的嘛。”

丁异与吴氏都沉默了,半晌,吴氏冷笑道:“我倒不信了,这陆小娘子难道也与幼微一般执拗就算陆小娘子想嫁陈操之,也得陆氏族人同意,不信那陆太守会像幼微之父那么糊涂”

丁异摆手道:“此事再也休提,也莫要对他人说起,静观其变吧,陈操之能不能娶到陆氏女郎,就看他的本事了,无论娶得成娶不成,对我丁氏都是有益无害。”

夜深沉,白日的暑气消去,风拂过来,一片清凉。

一弯下弦月这时才升上天际,满天星斗闪闪烁烁,好似无数眨着的眼睛。

北窗下,素色帷帐里,新浴后的丁幼微与陆葳蕤分坐在胡桃木小案两侧,两个人都未戴钗簪不施脂粉,乌黑丰盛的长发用丝绦绾着垂在腰臀上,交领襦裙,清新淡雅,好似姐妹一般。

丁幼微二十七岁,陆葳蕤十六岁。

卧室里只有她二人,陆葳蕤双手扶膝,端正端正跪坐着,眼望丁幼微,含羞道:“嫂子,我喜欢陈郎君,和陈郎君分别我非常难受,陈郎君说一定会娶我的,可我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而且我与陈郎君的事还不能挑明,总要遮遮掩掩,这次出来后,以后怕就没机会出来了,想见陈郎君一面都很难,我今年十六岁,上次会稽贺氏子弟就来求亲,我爹爹不喜他服散,拒绝了,这以后求亲的肯定不少,我该如何面对爹爹和张姨呢望嫂子教我。”

陆葳蕤不在陈操之面前提这些并不表示她从没想到这此些事,这单纯美丽的女郎自从与陈操之倾心相恋后便常感深深的忧虑,她不说只是不愿给陈操之添烦恼而已,她知道陈操之一定在努力,她不忍给他压力,现在面前有一见如故的丁幼微,这是陈郎君的嫂子啊,也是她陆葳蕤的嫂子,她已经称呼丁幼微为嫂子了,可以说说知心话,而且丁幼微当初嫁给陈操之的兄长也很费周折,幼微嫂子一定有以教她。

丁幼微微笑着看着这个长发柔顺眉清目秀的纯美女郎,眼里的深情与忧伤一如她当年,柔声问:“操之没和你说过这些吗”

陆葳蕤微微往后挪了挪身子,臀部压在足踝上,柔软的绸裙勒出大腿和臀部的轮廓,羞涩道:“难得有单独说话的机会,我也从不问陈郎君这些事。”

丁幼微觉得有必要让陆葳蕤看到希望,便将陈操之谋入士族之事说了,陈氏族长陈咸已去建康,钱唐陈氏入士籍有望,一旦入了士族,虽然与陆氏依然门第悬殊,但总算跨过了一道坎,陈操之有了士族身份,凭他的才识和勤励,一定能出人头地,那时陈操之再与陆葳蕤议婚时阻力就会小很多,当然,最重要的是你自己要坚持,只有你也一起努力,你们才能最终在一起,虽然很辛苦,但也很甜蜜是不是

陆葳蕤眼眸璨璨如星辰,听得入神,不住地点头,说道:“嫂子这样和我一说,我真是欢喜,云开雾散一般。”

丁幼微拉着陆葳蕤白嫩的小手,道:“葳蕤,虽然操之很努力,但你要和他在一起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也许两年也许三年,你能等吗”

“能”陆葳蕤应声道:“嫂子,我早就想过了,若不能嫁陈郎君,我就谁也不嫁。”

丁幼微含笑看着眼前这痴情女郎,不再多说什么,只在心里祝福小郎与陆葳蕤。

第二十六章 陈尚归来

陆葳蕤来过陈家坞之后,陈操之是大大松了一口气,因为自六月下旬以来,本县除了八大士族之外,几乎所有的地位不低颇有田产的庶族都请了媒妁来陈家坞提亲,说这家娘子美貌那家女郎聪慧,乃陈郎君之佳偶,就连刘尚值之父刘族长都亲自登门,要把他侄女许配给陈操之

不仅钱唐县,附近的余杭余暨山阴嘉兴,甚至吴郡城都有远道来的说媒人,那吴郡城的想必就是某个曾经送了香囊给陈操之的胆大而多情的女郎,央求父兄请人来说媒。

六月底七月初,每日都有几起上门说媒之人,本县的好酒好菜款待一餐送走,外县的还得安排其歇夜,来福之妻曾玉环平添了许多劳碌,好在心情愉快,每天看着不断有乘车的步行的媒妁来到陈家坞,曾玉环便与长媳赵氏和大肚子的次媳黄氏猜测这又是谁家的媒人,有时宴厅里坐着好几个媒人用餐,互相大眼瞪小眼,以为仇敌。

冯梦熊之妻孙氏闻风而动,以通家世谊探望陈母为名,再次携女冯凌波上门。

若这次陆葳蕤没有来,那么陈母李氏真会被那些巧舌如簧连张仪苏秦都要甘拜下风的说媒人说动了心,难免要催促陈操之早作决断,陈操之事母至孝,那真是非常为难的,但现在,陈母李氏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了,陆小娘子这般美丽温婉,还给她行了“手拜”大礼,虽然知道要娶陆氏女郎很难,但丑儿既与陆小娘子情投意合,她这个做母亲的万万不能拆散他二人,就算再难也要让儿子争取一下

陈母李氏心想:“我西楼陈氏长媳丁幼微如此出色,丑儿才貌犹胜庆之,说不定真能娶上陆家女郎。”

所以陈母李氏打定主意,对那些说媒人一概婉拒,唯一让陈母李氏感到歉疚的是冯凌波,这女孩儿性情容貌都不错,冯梦熊又是陈操之先父的挚友,门当户对,但现在,陈母李氏把冯凌波认作义女,真正与陈操之兄妹相称。

冯妻孙氏虽然怏怏不乐,但没听说陈操之与谁家定了亲,本县外县都没有,也就稍微好受了一些,回去对冯梦熊道:“给陈操之说媒的人踏破了陈家坞的门坎,陈母一概拒绝,连我家凌波都看不上,看来陈操之是想高攀士族女郎了。”

冯梦熊笑道:“以操之现在的名望,娶士族女郎也不是没有可能,当年庆之不就娶了丁氏女郎吗。”

冯妻孙氏嘀咕了一句:“那不也没有好结果吗。”这事就算过去了,从此不再提与陈氏联姻的事。

六月二十四,谢道韫派人送信来,询问陈母李氏安否又说她三叔父谢安忧心北征,月初去了淮南为四叔父谢万出谋划策,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又道思及在吴郡与子重清谈手谈,待秋凉时会与其弟幼度再次来陈家坞

随信来的还有谢道韫近日画的东山丝竹图,峰峦叠嶂楼阁掩映,描绘谢安与客游玩的景象,构图用色都极有水准,陈操之自问不如。

陈操之无画回赠,他画的比较满意的一幅雾起九曜山羽衣茑萝图,因陆葳蕤喜爱,就送给陆葳蕤了,当即写了回书,将新编的一卷冰雪文几十则让那健仆带回去,想了想,又用鹅毛笔画了一角棋枰,出了一道死活题让谢氏健仆一并带去交给谢道韫。

陈操之对谢道韫说的秋凉后来访有些奇怪,谢道韫还有自由随处游玩吗也不好问那谢氏健仆,谢道韫与王凝之定亲否王凝之二十五六岁了,若定了亲,应该很快就会请期亲迎的。

想起谢道韫终生为友之语,陈操之怔怔出神,咏絮谢道韫这样的红颜知己是所有男子的梦想吧,一个娇妻一个腻友,可以吗

七月初二午后,陈咸长子陈尚从建康归来,陈咸与陈尚父子是端午节后启程赴都的,至今两个月了,举族挂念,除了陈操之之外其他族人又不知族长父子赴都究竟为了何事

陈尚一回来,先去南楼向母亲问安,也未及与两位兄弟说上话,便来见陈操之。

人就是要历练的,陈尚以前足不出乡闾,吴郡也只是上次陪父亲去过一回,读万里书行万里路,局促乡里书读得再多也只是一个小儒,这次随父去建康,见识了山川之雄奇深秀拜访了不少以前只是闻名的显贵名士,见识大长,气质也变得沉稳涵蕴了许多。

陈尚先向陈母李氏问安,陈母李氏问陈尚与四伯这两个月在建康有何要事陈尚含糊应对,陈母李氏亦未深问,陈尚随即起身与陈操之去书房密谈,二人隔案对坐,小婵奉上清茶后退下。

陈操之含笑道:“三兄辛苦了,来回两千多里,路上都要一个多月吧,四伯父还留在建康吗”

陈尚掩饰不住内心兴奋之意,说道:“是,我父留在建康,等天气凉些再回来,我过几日还要再赴建康”话锋一转,用一种似埋怨实欢快的口气说道:“十六弟,你瞒得我好苦,去建康路上爹爹一直都不对我说此行为了何事,直至望见了建康城,爹爹才对说起这件大事,我可是煎熬了一路,爹爹说那是对我的磨砺,这样一来我的耐性就练出来了”

陈操之见陈尚这么从容,不急着说结果,就知道定有好消息,便笑道:“三兄现在也是磨砺弟的耐性啊。”

陈尚爽朗一笑,双眉轻扬,沉声道:“十六弟,爹爹让我先回来告诉你一声,我钱唐陈氏入籍士族有望,我与爹爹到建康时,郗参军尚未回姑孰,爹爹持郗参军之信去见贾弼之贾令史时,却好遇见郗参军,郗参军对十六弟赞誉有加,说是当世英才绝不能屈居下潦,请贾令史一定设法恢复颖川陈氏钱唐一脉之士籍”

陈操之点头,颖川陈氏本是世家大族,恢复士籍的说法比较服众。

陈尚继续说道:“贾令史精研东汉以来世家门阀变迁,对中原士族南迁士族了如指掌,看了我陈氏的簿阀和簿世,凝思半晌,与我父细细分析了当今士族形势,若论簿阀,颖川三大族,荀氏陈氏和庾氏,陈氏排名还在颖川庾氏之上,今之大族,琅琊王氏太原王氏高平郗氏,家族显名也只在后汉桓灵之际,陈郡谢氏更是后起门户,而汉魏之际真正的世家大族诸如范阳卢氏博陵崔氏弘农杨氏河东裴氏都留在北地并未渡江南下,这些大族由于聚族而居根深蒂固部曲众多,无论匈奴刘渊还是羯赵石勒还是现在占据中原的慕容氏,对这些大族都是竭力拉拢,所以说真正的传承数百年的大族大多数还在北地,南渡的都是与元帝关系密切的一些新兴家族,这些家族在北地根基尚浅,跟随南下反而获得了的地位,而另一些渡江的北地大族如陈留阮氏颖川荀氏琅琊诸葛氏却未受到重用,沦落为二等士族,有些旁支更是成了庶族寒门,我钱唐陈氏便是其一。”

陈尚说了一大通,饮了一口茶润润嗓子,又道:“这并非贾令史原话,有些话贾令史不会这么明说的,诸如新族旧族,那岂不是得罪人,是我听了贾令史的话后又翻看了贾令史编著的姓氏谱总结出来的。”

陈操之道:“三兄所言极是,对司马氏而言,是不大愿意让那些宗族部曲强大的门阀渡江的,怕危及其皇权,还是扶植新门阀更稳当,所以阻在淮南淮北的流民宗帅众多,这些人成了江左的屏障三兄,那贾令史又将如何助我陈氏恢复士籍”

陈尚道:“贾令史言道,寒门入士籍极难,就连皇帝都无力将一寒门擢升为士族,因为这将动摇士族根本坏了规矩,江左侨姓士族和三吴士族都会群起非议,所以说难是极难,好在钱唐陈氏并非毫无渊源的寒门,乃是陈长文之后,陈长文名气之大可以说在当今士族中无人不知,九品中正制让士族受惠实多,长文公的后人成了庶族,这让天下士族颜面无光啊,当然,单单擢拔钱唐陈氏入士籍,那承受的压力还是过大,会有很多人挑刺,诸如质疑咱们簿阀的真伪非议我父祖辈官职低微等等,这就要求联合其他一些南渡后沦落的旧族,一起制造声势,将这一批旧族同时恢复士籍,在我陈氏拜见贾令史之前,有汝南梅氏琅琊孙氏荥阳郑氏分支诸城刘氏分支范阳卢氏分支都来求见贾令史,有的还到司徒府拜见大司徒司马昱,要求恢复士籍贾令史之意是把这批北地旧族今为寒门的集中起来,一起向司徒府提出申请,请求廷议,要求划入士籍,这样可形成声势风议,入士籍的希望就很大。”

陈操之点头道:“很好,贾令史此法可行,对了,三兄,那琅琊孙氏是否就是孙泰一族”

陈尚道:“正是,我这次回来就是来约孙泰一道进京,孙泰乃杜道首高徒,在建康颇有信众,琅琊孙氏也是北地世族,渡江后族无恒产士籍无名,杜子恭以曾为琅琊孙氏谋入士族奔走,但未能如愿,所以此次入籍士族之举,邀孙泰一起去,就多一分胜算。”

陈操之眉头微皱,孙泰孙恩叔侄三十多年后要掀起一场毁灭东晋的大乱,但现在孙恩还未出世孙泰也只是天师道一个传法门徒,而且还是寒门,不能把尚未发生的大乱现在就怪罪到孙泰头上,他陈操之既灵魂融合到这个世上,总要改变一些什么吧

陈操之道:“那好,三兄要受累了。”

陈尚兴奋道:“这是我族第一等大事,若成功入籍士族,陈氏列祖列宗都有光彩,子孙后辈受惠,我这么点辛苦算什么,还有,入了士籍,后年的齐云山雅集,谟弟谭弟就能以士族子弟身份参加,定品也是六品以上,而十六弟也可以重新定品,以十六弟的才识和声望,定二品何难。”

陈操之问:“三兄,四伯父是如何吩咐的,这事现在能对族人宣布吗”

陈尚道:“爹爹叮嘱过,不能说,非到入籍之事确定无疑才能告知族人,现在只推说为我谋取官职。”

又闲谈了一会,不觉日暮,陈尚回南楼去,不一会又送来一封信,是郗超写给陈操之的,郗超的章草书法秉承其祖大司空郗鉴和父亲郗愔的高妙疏散的书风,笔意流畅风致高雅,信中无一字提到助陈氏入士籍之事,只说玄佛之语,谈般若性空说真如无我,又问陈操之见过东山谢安栖光寺老僧支愍度否

陈操之看罢信,问陈尚:“郗参军是否说了如何回信”

陈尚摇头道:“郗参军只说盼早日再与你相见,秉烛联榻夜谈。”

一夜无话,次日一早,陈尚便赶去杜府见孙泰,孙泰对陈操之颇为不满,起先对陈尚也很是冷淡,但一听是入士族之事,顿时大喜,便请陈尚一起去见其岳父杜子恭。

杜子恭听罢陈尚转述贾弼之之言,微微点头,却问:“是何人将钱唐陈氏引荐给贾弼之的”

陈尚稍一犹豫,据实道:“是郗嘉宾郗参军。”

杜子恭含笑道:“吴郡传言,盛德绝伦郗嘉宾与江左卫玠陈操之一见如故,彻夜长谈,看来传言不虚,郗嘉宾对陈操之果然是十分惜才,要助钱唐陈氏入士籍,如此说陈操之日后是要入西府效力的了”转头对孙泰道:“敬远,此次琅琊孙氏若能重入士籍,你要好生相谢陈操之才是,若无郗嘉宾之力,贾令史岂会如此竭诚相助”

孙泰面上唯唯,心里颇不舒服。

杜子恭道:“事不宜迟,明日即便起程赴建康,我陪你们一道去,此次务必成功。”

孙泰陈尚俱大喜,杜子恭在江左声望极隆,这声望虽非名士声望,但天师道的影响力是巨大的,有杜子恭同往,那就稳妥得多。

第二十七章 抉择

因为广陵名医杨泉建议陈母李氏多食山楂,现在七月初,有些早熟的野山楂已经可以食用,陈操之带着冉盛来德,踏遍西湖周围群山,采得几篓野山楂果,这些形状如小梨子一般的野山楂果色泽鲜艳,有红色的有黄铯的,晶莹玉润像一颗颗玛瑙,简直让人舍不得入口。

陈母李氏每日食山楂十余枚,但山楂有些酸,陈母李氏的牙齿吃不消,陈操之就请来福妻子曾玉环将山楂果切片晒干,磨成粉,调以精面和蜂蜜,制成山楂丸,让母亲每日食几丸,老僧支愍度开的药剂也每日坚持服用,但似乎无甚效果,母亲的身体并不见好。

陈操之心想:“母亲年纪大了,这种先天性的心脏病是痊愈不了的,只要病情不加重就是万幸了,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母亲开心一些,希望四伯父和三兄陈尚早日带来入籍士族的好消息,母亲曾经说过,父亲生前也对钱唐陈氏沦为寒门叹息不已,若是入籍的好消息传来,可知母亲有多高兴。”

转眼又是一年的七月初七,七月初七是乞巧节女儿节,只是这日天气不佳,阴霾重重,到傍晚时干脆电闪雷鸣,下起大雨来。

小婵青枝很是失望,她二人还盼着祭拜天孙织女乞巧呢,桂圆红枣榛子花生,瓜子,还有茶酒和瓜果等祭品都已准备好,但这种大雨天气如何能露天乞巧啊

东晋时月老的传说尚未流传开来,所以天孙织女除了赋予少女们聪慧的心灵和灵巧的双手外,还肩负着月老之责,管着人间姻缘,会赐予虔诚祭拜的少女美满的姻缘,天孙织女与牛郎银河永隔,所以发大愿力祝福人间痴情女子吧。

晚饭后,小婵青枝沐浴一新,坐到陈母李氏卧室陪老主母闲话,陈操之和宗之润儿也过来了。

润儿道:“小婵姐姐,何时乞巧啊,润儿也要拜天孙乞巧。”

小婵听着楼外紧一阵慢一阵的雨声,有些意兴阑珊,说道:“这大雨天,不见月亮不见星星,如何乞巧啊,今年是乞不成巧了。”

青枝笑道:“润儿小娘子这么聪明,还需要乞巧吗”

润儿道:“润儿觉得丑叔最聪明,润儿想求天孙让润儿学会作画围棋和吹箫”

小婵被逗笑了,说道:“学这些何必求天孙,求你丑叔便是。”

陈操之微笑道:“润儿是想求了天孙之后,然后一觉醒来,就什么都会了,省事。”

陈母李氏笑了起来,说道:“世上哪有这等便宜事,这些还得勤学才行。”

润儿被丑叔说中了心事,忸怩道:“那好嘛,润儿好好向丑叔学就是了,可是小婵姐姐青枝姐姐向天孙求什么呢”

小婵和青枝还没回答,老丫环英姑笑道:“是求姻缘的吧。”

小婵青枝都脸红否认,说她们只求心灵手巧针织女工技巧娴熟。

陈母李氏道:“老妇糊涂了,都忘了小婵青枝今年几岁了”

青枝答道:“我二十一岁,小婵姐姐长我一岁。”

陈母李氏道:“啊,都过了二十岁了,是该为人妇为人母了,老妇为你二人留心一下,有那殷实的农户合适的子弟,就把你二人体面地嫁出去。”

小婵急道:“老主母,小婵要服侍你一辈子照顾宗之和润儿长大,决不离开陈家的。”

陈母李氏忽然想到小婵青枝还不算是西楼陈氏的人,她二人注的是丁氏家籍,要嫁她二人还得丁氏族长同意签押才行,便道:“改日让操之去向幼微说一声,看看丁氏家主的意思,女大当嫁嘛。”

小婵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青枝也说决不离开陈家。

陈操之道:“两位姐姐不用着急,我母亲也不是硬要把你二人嫁出去,总要你们自己愿意才行。”

陈母李氏笑道:“就是啊,难道老妇还舍得把你们硬嫁出去”

润儿道:“嫁出去了就没有小婵姐姐青枝姐姐了,润儿会难过的。”

小婵青枝二婢都道:“不嫁,不嫁,就陪着润儿。”

陈操之岔开话道:“我看这大雨停了,云层散开,就能看到月亮和星辰。”

但陈操之这回似乎料事未中,大雨不停地下着,有下一整夜的势头,原本闷热的天气却是清凉了,这是秋季了啊。

陈操之待母亲睡下后,便上三楼书房读书习字,他现在用功最勤的是焦氏易林和郭象的庄子注,尤其是庄子注的玄学“独化论”,在时下流行的王弼何晏的玄学中显得独树一帜,郭象反对王弼以“无”为本的本体论,玄学家的本体论,都不是讨论自然界或客观世界的存在问题,而是解决人的生命存在以及精神生活的问题,本体问题同心灵境界问题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郭象的“玄冥之境”是一种超道德的精神境界,从中可以理解为什么魏晋名士会做出很多“非汤武而薄周孔”的违背世俗道德的惊人之举

陈操之每日都要读书到深夜,青枝带着宗之和润儿歇息去了,小婵还陪在陈操之身边,做些针线女红,不时抬眼瞄陈操之一下,看着操之小郎君灯下专心致志读书习字的样子,心里特别的宁静温馨,觉得这样过一辈子也不错。

亥时末,小婵便催促道:“小郎君,该歇息了。”忽然扬眉抬眼,作出倾听的神态,惊喜道:“雨停了。”急忙起身到楼廊上一望,压抑着喜悦的叫声:“乌云散了,我看到月亮了”

陈操之起身道:“小婵姐姐还要拜天孙吗”

小婵道:“未过子时,就还是七月七,可以祭拜的。”

陈操之道:“那好,我来助小婵姐姐。”

陈操之将三张金丝楠木几案搬到三楼露台上,小婵把桂圆红枣榛子花生,瓜子,还有茶酒和瓜果这些早已准备好的祭品摆上几案,捧来香炉,点上香,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去叫一下青枝,她不想错过乞巧的。”

青枝睡眼惺忪地来了,喜道:“真能看到月亮了,太好了,小婵姐姐运气好。”

陈操之负手立在一边,看着小婵和青枝恭恭敬敬地祭拜天孙,雨虽然停了,但四面天际犹有云霾,只天心偏西一侧有一大块朗朗无云,正好看到那一弯上弦月,被雨水洗过一般清亮莹澈,云隙间还点缀着疏疏几粒淡星。

陈操之不禁想起陆葳蕤,心道:“不知吴郡那边天气如何,葳蕤会等到这云破月出的一刻吗”

小婵和青枝刚刚祭拜毕,一片云翳漫过来,月亮就遮住了,二人高兴极了,都说好运气好运气,又交头接耳,吃吃低笑。

名医杨泉叮嘱陈母李氏莫要风寒感冒,但老年人体质虚弱,对这风寒可谓防不胜防,七夕之夜大雨不断,天气转凉,陈母李氏就感冒了,咳嗽低热,服了几贴小柴胡汤后,低烧是退了,但咳嗽一直过了半个月才好。

感冒是好了,体质却明显又衰弱了,从一楼上到二楼都气喘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