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32部分阅读(1/1)

一坐下来就打盹,真正去睡时却又睡不安枕,这让陈操之很忧心,但能请到的名医都请来了,也实在是无法可想,他现在搬到母亲大卧室的外间睡,里间是母亲与英姑,每夜他都要起来几次去看望母亲,有时母亲睡不着,就陪母亲说几句话

七月十五是地官帝君的诞辰,陈母李氏一定要儿子去钱唐城杜子恭天师道场参加地官帝君的诞辰庆典,陈操之不敢违母命,一早赶去当日傍晚就赶回来,连嫂子丁幼微那里都没去一见。

陈母李氏风寒咳嗽痊愈后就已经是七月底了,看着母亲衰弱的样子,陈操之知道自己不能赴陆葳蕤之约了,去华亭来回最快也要八日,便写了一信,将画好的那幅陆葳蕤与山茶“瑞雪”的赏花图让来德和冉盛一并带去华亭,至于陆葳蕤说过要陈操之送她的赤绳,因为陈操之不能亲去自然也就不送。

来德和冉盛是八月初一出发的,但直到八月十五中秋节时也还没回来,看看一轮明月升上来,荆奴有些着急,来问陈操之,陈操之道:“他二人想必又去了吴郡,估计这一两日就会回来。”

正说着,坞堡大门传来叩击声,冉盛的大嗓门喊道:“荆叔,开门,我和来德哥回来了。”

荆奴大喜,赶紧去开门,冉盛进门道:“我二人为了赶回家过中秋,今日行了一百五十里路,还真有点累了。”

来德和冉盛顾不得歇气,径随陈操之进书房,来德取出包裹,将陈操之写给陆葳蕤的信和画送还,说道:“陆小娘子不在华亭。”又取出一信:“这是陆小娘子要刘郎君转交给小郎君的信。”

冉盛道:“小郎君,我与来德哥初六日赶到华亭,华亭墅舍的管事说陆小娘子不在华亭,我二人便赶去吴郡,见到了刘郎君,却道陆小娘子之兄病重,陆太守已经不理公务,整日忙着为儿子求医,这信是陆小娘子早几日交给刘郎君的,陆府现在比较忙乱,我与来德哥商量,这信和这画就没有送进去”

陈操之看罢陆葳蕤的信,眉头深锁,说道:“来德小盛,你们做得对,辛苦了,赶紧去用饭。”

来德冉盛下去之后,陈操之独自在书房默坐

陆纳只有一子一女,视若珍宝,这陆长生服五石散致病,一向瘦骨零丁,这次宿疾发作,只怕凶多吉少,上次杨太医说起陆长生都是摇头。

陆葳蕤幼年丧母,现在这兄长也是命不长久,这世间的生命是如此脆弱亲情短暂,想起自己两世的父母,陈操之深切感受到了魏晋人的深情和感伤,伤心人各有怀抱,无从怜惜无从安慰

中秋节后的第五日,陈尚又从建康回来了,与陈操之在书房密谈。

陈尚道:“十六弟,我这次回来是请你赴建康的,你一定得去一趟了。”

陈操之问:“三兄,入士籍之事怎么说”

陈尚道:“这次申请入士籍的分别是我钱唐陈氏汝南梅氏琅琊孙氏荥阳郑氏分支诸城刘氏分支范阳卢氏分支,一共六姓,大司徒司马昱接见了这六姓族长,又召集祠部尚书左民尚书以及谱牒司贾令史商议,报请皇帝御裁,皇帝命大司徒召集各州大中正审定,赞成与反对者各半,一时无法决断,反对者认为规矩不能改,否则的话士庶之分何在士族尊严何在而赞成者则说这六姓本是北方士族,南渡后因考核不当才致沦为寒门的,其中汝南梅氏琅琊孙氏是举族南迁的,因为渡江比较晚,在江南无立足之地,也谋不到官职,是以成了庶族,而颖川陈氏诸城刘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都是族中分支南迁,嫡系依旧留在北地,有的已受到苻氏慕容氏的重用,所以对这些南迁的士族应予以褒奖恢复其士族地位,以示皇权南移,江左士族才是正宗,这样可以笼络北人之心,会有更多归附者”

陈操之点头道:“朝中官吏还是有识见的,并非一味死守士庶之别。”

陈尚道:“但固执的还是占多数,若不是桓大司马派书记袁宏来见大司徒司马昱,这入籍之事只怕就无疾而终了,桓大司马威望素著,他建议陈梅郑卢刘孙六氏分别派最杰出子弟赴建康,由大司徒和十八州大中正当面审核,看六姓子弟当中是不是有杰出之才高尚之德,然后根据审核结果评定这六氏优劣,最终决定是否有资格重归士籍”

说到这里,陈尚殷切注视陈操之,说道:“十六弟,这是你扬名建康的绝好时机,桓大司马的提议应该是出于郗参军之谋,郗参军极为看重你的才识,早就说过,江左年轻一辈,唯谢玄王献之顾恺之陈操之四人尔,十六弟若到了建康,我钱唐陈氏不入士籍也难。”

第二十八章 鱼与熊掌我欲得兼

仲秋之夜,初升的皎月从楼廊外照进来,铺在地上的栏影被室内雁鱼灯的光茫模糊淹没,秋风飒飒,坞堡沉静。

陈操之沉思久之,终于开口道:“三兄,我不能去建康。”

陈尚起先以为陈操之考虑的另外的事,万万没想到陈操之竟会说不去建康,惊道:“十六弟,你何出此言,去建康是家族第一等大事,你的名声已在建康流传,京中士族权贵,有嫉妒的有欣赏的有不屑一顾的,都在期待你的建康之行,大司徒司马昱最好清谈,每逢休沐日,司徒府总是高朋满座,高官显贵名士名僧云集,麈尾如意挥动,各种辩难此起彼伏,殷浩与孙盛的易象妙于见形殷浩与支道林的才性四本这些经典辩难都出自司马昱的是大司徒府,郗参军曾向大司徒说起你的儒学玄学和佛学的造诣,说陈操之清谈之妙,不在当年殷浩之下,是以大司徒衷心企盼你的建康之行,到时或许根本不要参加十八州大中正考评,只要在司徒府名士清谈中妙语惊四座,就足以让钱唐陈氏跻身士族,与支道林齐名的康僧渊渡江南来后声名不显,几近于乞丐,就是凭借与殷浩的辩难名声大振,十六弟大才,如此良机,何以裹足不往”

陈操之道:“三兄,不是弟不肯去建康,弟为家族入士籍可谓殚精竭虑,既为族人也为我自己,即便建康是龙潭虎岤我都会去,更何况这是扬名的大好机会”

陈尚道:“是啊,爹爹与我虽然在建康为入士籍奔走,但也仅是跑腿而已,真正为家族出大力的还是十六弟,是十六弟结识郗参军才有现在这样的机会,十六弟现在却说不去建康,到底所为何故”

陈操之却问道:“三兄方才见过我母亲了,与七月初相比三兄以为我母亲气色如何”

陈尚一愣,随即眉头皱起,缓缓道:“与两月前相比七叔母的确衰老了许多。”

陈操之道:“我请了栖光寺的支愍度大师扬州名医杨泉来为母亲诊治,却都说已非药力所能为,只有小心照料安心静养,去年葛稚川先生临别时也告诫我说今年五月后莫要外出,无他,养儿防老也,所以我不能去建康。”

陈尚额头汗下来了,说道:“十六弟纯孝之心可嘉,可是入士籍是陈氏家族的百年大计光宗耀祖之事,此去建康,最多两个月便可回来,七叔母也一定会让你去的,我这就去告知七叔母”就欲起身。

陈操之端坐不动,说道:“三兄要陷弟于不孝吗人孰无父母,我父早亡,寡母含辛茹苦扶养我成丨人,如今母亲体弱多病,我何忍离母须臾”

陈尚扶膝坐下,低头不语,再抬起来已经满面是泪,说道:“十六弟,愚兄素知你纯孝,七叔母只有你一个儿子,我不会埋怨你,我只想我钱唐陈氏盼这样的机会已经盼了百余年,如此良机错失,钱唐陈氏就再无翻身的机会了,后世子孙再如何努力也难有出头之日,想起老父在京翘首等待十六弟前去,但十六弟却不能随我去,我该如何面对老父啊。”

陈尚须眉男子泣不成声,陈操之亦含泪道:“三兄,且先收泪,听弟一言,弟绝非那种轻易放弃良机的迂腐之人,我为陈氏入士族筹谋已久,岂肯就此放弃”

陈尚重燃希望,问:“那十六弟是如何考虑的”

陈操之道:“对于家族而言,我赴建康是为了家族利益,举族都会支持,我母亲若知道此事,也一定会命我赴建康,但对于其他人而言,我赴建康则是求名,士之德更重于才,就算我在司徒府辩才惊四座,但若是别有用心者提出我不顾家中老母病重而来建康挥着麈尾夸夸其谈,那我何言以对”

陈尚冷汗又下来了,十六弟考虑得极是,司马氏最重孝道,若十六弟被人抓住有违孝道的污点,那将前功尽弃,并且十六弟这一辈子也毁了,六品免状都可能会被收回,更别提钱唐陈氏入士籍了

陈操之道:“我不去建康,钱唐陈氏入士籍还有一线希望,我若去建康那就肯定无希望,所以我行自然之道,奉老母颐养天年。”

陈尚点头道:“十六弟深谋远虑,愚兄不及,我明日便起程去建康见老父,将十六弟纯孝之心达于都城,让世人皆知,就算钱唐陈氏入不了士籍,可也是诗礼传家的儒门。”

陈操之道:“孝心不是权谋,我只做我应该做的,三兄也不要刻意宣扬,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我不会就此束手听凭命运摆布,我既要照顾好母亲以尽孝道,也不能让钱唐陈氏入士籍的良机白白丧失,鱼与熊掌我要得兼。”

陈尚也振奋起来,问:“十六弟还有何良策”

陈操之道:“也是笨方法,就是把我的三篇玄学论著呈给大司徒司马昱,相信大司徒会感兴趣的,今夜我再润色一下,重抄一遍,制成书册,明日交给三兄。”

陈尚喜道:“好,明日上午我来取。”

陈操之又叮嘱陈尚莫让他母亲知道这事,不然的话他母亲严命他去建康那就糟糕了,陈尚连连点头。

当夜,陈操之手不停书,将三篇玄学论著整理抄录并装订成薄薄一册,题名明圣湖论玄三篇,分别是关于周易的天道无忧论关于老子的功成自然论以及儒道释同心论,这三篇文章都采用古典的主客问难式展开论述,天道无忧论是陈操之与庾希在定品考核上关于周易的问难,现在加以精精练和补充;功成自然论是谢道韫谢玄姐弟初到徐氏学堂时与徐邈的辩难,徐邈招架不住,陈操之加入辩难,那是一场极精彩的论战,当时以祝英台之名出现的谢道韫谈锋锐利辨析义理丝丝入扣,陈操之的应答和反击也是引经据典针锋相对,现在整理出来竟有洋洋五千言;儒道释同心论则是陈操之与郗超在通玄塔上关于儒道释三教殊途而同归的辩难

三篇文章加进来一万三千多字,陈操之一直写到丑时四更天,写完后才发觉小婵还坐在他身边,讶然道:“小婵姐姐没去歇息啊”

小婵用手轻拍嘴唇,说道:“知道操之小郎君有要紧事,我就没催你去睡,期间我还端了茶水给你喝,你都不记得了”

陈操之惭愧道:“写得太入神了,茶来张口,没注意到小婵姐姐还未歇息,对不住啊,小婵姐姐。”

小婵笑道:“这有什么对不住的,小郎君又不是故意不理我,我最爱看小郎君专心学习的样子,有时眉毛一扬有时嘴角一动有时还念念有词”

陈操之笑道:“原来我还有这么多小动作啊,看来修养不到家,离泰山崩于前而目不瞬差得太远了小婵姐姐快去睡吧,不用管我,笔墨我自会收拾。”

小婵道:“还是我来吧,小郎君去洗漱,到老主母房里时轻声些,莫让老主母知道你这么晚睡。”

陈操之回到二楼母亲房间,陈母李氏警醒得很,听到动静,问:“丑儿吗,现在什么时辰了”

陈操之道:“子时了,因为三兄陈尚急需一篇文稿,我就抄给他,所以睡晚了。”

陈母李氏笑了一下,说道:“休要瞒我,现在丑时都过了,以后不许睡这么晚,好了,快歇着吧。”

陈操之就知道母亲一直都没睡着,不免轻轻叹了口气,心想:“母亲这样的身体,就算无人指责我,我又如何能放心得下远赴建康,机会总还会有,但母亲只有一个。”

陈操之睡了不到三个时辰就醒了,听到母亲在楼廊上低声吩咐宗之和润儿:“莫要吵到你丑叔,你丑叔昨夜睡得迟,让他再睡会。”

润儿轻声道:“我们不吵丑叔,我们在这等丑叔醒来。”

陈操之笑道:“我已经醒来了。”两个孩子便冲进来,欢笑着让陈操之带他们去登九曜山,这已经成了习惯,每日若不登上九曜山看一看,就觉得忽忽若有所失。

陈操之道:“好,让来德去南楼请我三兄陈尚一起登山。”

来德冉盛带着宗之和润儿走在前面,陈操之与三兄陈尚一边交谈一边缓步上山。

时已深秋,西风凋树,九曜山的树木或青或黄,还有红艳艳的枫叶,秋葵桂花朱蕉松叶菊,丛丛鲜艳点缀在山岩林石间。

陈操之问:“三兄从建康来,可知豫州刺史谢万石北征的消息”

陈尚道:“尚不知确切消息,只知泰山太守诸葛攸伐燕兵败,与谢万石同时北征的徐州刺史郗昙因病退兵彭城。”

郗昙是郗超的叔父,时任北中郎将领徐兖二州刺史,与西中郎将豫州刺史谢万同时受命北伐,郗昙兵出高平谢万兵出下蔡,增援洛阳,这洛阳是永和十二年桓温第二次北伐从姚襄手里夺回来的,当时桓温建议将都城迁回洛阳,众议未许

陈操之听说郗昙生病,正与其后世所了解的相印证,叹道:“谢万北征要大败而还了,许昌颖川诸郡又要沦入敌手。”

陈尚只记在心里,没问陈操之为何如此肯定谢万一定会失败,反正这次入京就会知道消息了。

陈操之又问:“三兄途经吴郡时,可曾听说陆使君之子病情如何了”

陈尚道:“听说是卧病不起了,我因急着赶回钱唐,未去探望。”

陈操之道:“陆使君与我有知遇之恩,按理我应前去探望陆公子,只是母亲需要照顾,我不能前往,我等下写一封信,请三兄到吴郡时呈给陆使君。”

陈尚从九曜山下来,待陈操之写了信,就将那卷明圣湖论玄三篇一起收入行囊,便去南楼向母亲和幼弟告辞,再赴建康,这是他今年五月以来第三次去建康了。

八月底来震的妻子黄氏分娩,和来圭的妻子一样也生了一个儿子,来福这一脉真是人丁旺,来福生的都是儿子,两个儿子又生了两个孙子,儿子媳妇都是年轻体健,还有得生呢。

陈母李氏见到胖胖的小男婴,好不羡慕,心里想着若是丑儿把陆小娘子娶过门,也生出这样壮实的男婴,那可有多好

寒秋九月到来了,陈母李氏身体一直不见好,常常夜咳,无法平卧,总是半靠半坐在床上,白日里却又还好,也不咳嗽。

九月初五午时,陈操之正陪母亲用午餐,听得楼下牛车声响,似有好几辆牛车到来,便对母亲道:“娘,我去看看,应该是有客人来了。”刚走到楼廊上,就听楼下有人嚷道:“子重,子重,顾恺之来访。”

陈操之俯身一看,就见一个着白绢衫戴紫纶巾的俊拔不凡的少年郎正仰头四望,这少年郎身高近七尺,眉毛与眼睛离得很开,似乎对看到每一件事都无比惊奇充满了兴趣

“长康”陈操之叫道,喜上眉梢,朝院下挥手,回头对母亲道:“娘,儿的好友来了,我去迎他们上来。”

陈操之飞奔下楼,只见院中停着六辆牛车,有十几个人,顾恺之大步过来,朝陈操之略一施礼,便拉住陈操之的手仔细打量,说道:“子重兄,去年腊月一别,你似乎更俊美了,这江左第一美男子非你莫属,人道王献之第一,我以为王献之不如你,王献之过于苍白秀美。”

陈操之笑道:“有三绝顾虎头在,我何敢称第一。”

顾恺之道奇道:“三绝哪三绝,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顾恺之人称“画绝”“痴绝”“才绝”,现在应该还没这说法,陈操之道:“自然是绘画吟诗和容止三绝了。”

陈操之一边与顾恺之寒暄,一边朝其他来客看去,跟在顾恺之身后走来的是身高体壮人物轩昂的刘尚值,随后是相貌不俗的丁春秋,而立在牛车边微笑着望着他的那个额广鼻挺眉长目秀气质端凝的少年正是徐邈徐仙民。

“仙民。”陈操之拉着顾恺之走过去,不待徐邈作揖,便拉起他的手,说道:“我等挚交,不必拘于俗礼,来个握手礼吧,尚值春秋,一起来握手。”

刘尚值丁春秋笑着走过来,五个人十只手交叠在一起,这一刻,友情的可贵充塞于年轻的心灵。

顾恺之痴态发作,用他那独特的顾生咏大声吟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

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这是去年冬月陈操之临别那晚用洛生咏腔调吟唱的古诗,顾恺之现在用晋陵方言咏叹,刘尚值顿觉睡意一阵阵袭来。

陈母李氏扶着栏杆笑问:“丑儿,这些都是你朋友吗,有几个是第一次来陈家坞吧。”

顾恺之徐邈刘尚值丁春秋便一字排开,朝二楼的陈母李氏深深施礼,分别道:“晋陵顾恺之”

“东莞徐邈”

“晚辈刘尚值”

“晚辈丁春秋拜见陈伯母。”

陈母李氏年老喜热闹,见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客人,很是欢娱,招呼道:“都请上来坐吧,丑儿,好生款待朋友。”

陈操之领着顾恺之四人上到二楼,顾恺之四人又以后辈礼拜见陈母李氏,顾恺之糊涂,见陈母李氏面现紫色,还以为是血色充足呢,说道:“晚辈听尚值说陈伯母身体欠安子重忧心忡忡,晚辈也很挂念,今日一见,陈伯母身体甚是康健嘛。”

陈母李氏笑道:“老妇这身体啊,还好,还好顾公子是从吴郡来的吧,就这里多住些时日,我儿操之僻居小县也是寂寞,你们可以游湖登山写字作画。”

顾恺之喜道:“晚辈正要叨拢陈伯母,这次来啊,要住上一个月,把这青山秀水全部搬入我的画卷才舍得走。”

陈母李氏李氏很喜爱顾恺之的爽朗明快,连声说好。

润儿走过来问:“哪位是顾长康顾世叔哪位是徐仙民徐世叔”

顾恺之徐邈都是一愣,他二人一向都是称呼别人为世伯世叔,现在被这么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孩称呼世叔,一下子还没回过神来。

顾徐二人向润儿各道姓名之后,润儿才与阿兄宗之分别向顾徐刘丁见礼,年龄虽小,但礼仪标准,一丝不苟。

顾恺之大赞,对陈操之道:“子重,建康瓦官寺请我为其大殿画壁画,我答应三年之内画好,其中要画个龙女,一直未有形象,今日看到世侄女润儿小娘子,龙女形象有了。”

润儿问:“顾世叔也会作画吗,有我丑叔画得好吗”

顾恺之大笑,说道:“过两日我画一幅画让润儿小娘子品评,看与你家丑叔的画相比认高谁下”

顾恺之四人及其仆从都未用饭,有十几个人,曾玉环与长媳赵氏极是能干,手脚麻利,不到半个时辰,十几人的饭菜全部烹制好。

陈操之陪顾恺之四人用餐,陈操之见一向诙谐善笑的刘尚值怏怏不乐,便问何故

顾恺之笑道:“尚值辞官了,却又恋栈不舍,是以有些苦恼。”

第二十九章 我心匪石

陈操之听说刘尚值辞官了,非常惊讶,对于一个初入品的寒门子弟,能在太守府做属官已经很不容易,这是日后升迁的资历,而且上次刘尚值陪扬州名医杨泉来陈家坞,说起自己在陆使君手下做文吏是相当满意的,为何突然就辞职了

刘尚值见陈操之眼有疑问之意,叹息道:“子重你还不知道吧,陆使君爱子陆长生已于上月十七日归天了。”

“啊”陈操之不禁恻然,来德和冉盛是上月初九到的吴郡,回来报知陆长生病重,没想到才过了几日就去世了,陈操之虽料知陆长生命不长久,但现在听到陆长生的死讯,依然震惊,感觉很突然,他在吴郡时见过陆长生几次,陆长生容若槁木魂不守舍,也未说过什么话,并无交情,只是念及陆使君丧子之痛陆葳蕤失去兄长的悲伤,也不禁黯然神伤,说道:“我竟不知此事,不然虽不能亲往,也要遣人去吊唁。”

刘尚值道:“子重不必伤感,汝从兄陈尚已前往吊唁,并送了钱物布帛助葬,又以友人的身份送长生公子的灵柩去了华亭墓地,然后才赴建康,我与仙民长康也就起程来你这里。”

陈操之道点点头,问:“那么尚值辞职又是何故”

刘尚值苦笑道:“陆使君因爱子亡故,心痛至极,无法理事,已经上表朝廷辞了太守之职,由褚丞郎暂摄吴郡太守之位,我就只好也辞职了。”

陈操之明白了,说道:“褚俭怨恨我,就迁怒于尚值”

刘尚值道:“与子重无关,是我不想在褚俭手下做事。”

丁春秋摇头道:“那褚俭性狭量浅,接管郡署不到三日,就给尚值安排了很多苦差,明显是刁难尚值,这等人太可恶了。”

顾恺之道:“尚值辞职最好,不然在褚俭手下是受折磨,区区无品文吏算得什么,我父年初由尚书左丞迁荆州别驾,也辟有属官,尚值就到荆州谋职如何”

刘尚值道:“多谢长康,我还是在家暂歇数月,不信那褚俭能升任吴郡太守。”

顾恺之道:“褚俭是次等士族,才学名望俱无,哪里轮得到他任吴郡太守,也就让他暂代数月,新任太守一到,就要让位的。”

陈操之道:“尚值在家暂歇也好,陆使君虽然辞官,但朝廷不会就此让他赋闲的,定会征召其入仕,尚值作为陆使君的门生故吏会更受其重用。”

刘尚值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像陆使君这样不以门第官职骄人的上司太难得了。”

顾恺之赶紧道:“家父亦无门户之见,最喜后生才俊,仙民明年便要去荆州谋职,尚值何不一道去”

刘尚值笑道:“我的才识远不如仙民,也只有在书法一项投陆使君所好而已,去不得荆州,倒是子重可以去,陆使君已不在吴郡任上,子重的文学掾也当不成了。”

顾恺之喜道:“是啊,子重明年与仙民一道随我去荆州,荆州是桓大司马治下,最重人才。”

陈操之微笑摇头:“我母亲身体欠佳,我得侍奉她老人家。”又问徐邈:“仙民上月京口定品如何”

徐邈淡然道:“忝为第七品。”

顾恺之道:“仙民子重都是上品之才,屈居下品真是让我不平。”

陈操之微笑道:“不说那些,我等五人今日相聚,乃是人生大快事,长康是否要作长夜吟”

顾恺之放下竹箸,果腹之后便思睡,说道:“难得子重如此欣赏我吟诗,我今日有些困倦,明日定遂你愿。”

徐邈丁春秋刘尚值三人都是满脸笑意,丁春秋道:“长康昨夜在我丁氏别墅吟了大半夜”

刘尚值领着顾恺之徐邈来访陈操之,昨日傍晚到达钱唐,便先到丁氏别墅见丁春秋,丁春秋大喜,把顾恺之徐邈向其父丁异引见,丁异当年想结交顾悦之不成,现在儿子与顾悦之之子成了朋友,又知徐邈是当世大儒徐藻之子,丁异很为儿子欣慰,盛情款待刘顾徐三人,只是没想到这三人今日一早就要离开丁氏别墅来访陈操之,便让丁春秋也陪同来陈家坞,叮嘱丁春秋要多与顾恺之结交

顾恺之听了丁春秋之言大摇其头道:“你三人俱非我知音,说是听我吟诗,到了后半夜一个个东倒西歪,我吟诗吟得口干舌燥,听不到喝彩声,只闻鼾声此起彼伏,尚值的鼾声尤其响亮,简直盖过了我的吟诗咏叹,实在是岂有此理”

刘尚值苦苦忍笑道:“这须怪不得我等,连日赶路实在辛苦嘛。”

顾恺之道:“你等都不如子重,子重最欣赏我妙吟,记得那夜,我每吟七八句,就能听到一声妙哉的激赏,得到子重夸奖的这句诗往往就是我得意之句,有些诗句我起先并不觉得有多妙,经子重叹赏,我细思之,果然很妙,这好诗呀也要知音赏”

陈操之赶紧道:“长康昨夜吟诗辛苦,现在就去歇息一下吧。”

顾恺之道:“你我挚友喜相逢,哪有吃了就睡的道理,子重,自去年桃林小筑别后,你画了哪些画,且让我欣赏一番。”

陈操之踌躇道:“有碧溪桃花图虎丘芍药图山居雪景图”

顾恺之兴致勃勃道:“快让我一览,我最想看的是那幅桃花图。”

陈操之双手一摊,道:“都不在我这里,送给陆使君阅览就一直未取回。”

顾恺之连叫可惜,刘尚值道:“这里九曜山明圣湖,风景秀丽,就如润儿小娘子所说,长康和子重比试一番,画同一景,一较高下。”

陈操之笑道:“我学画不足两年,如何比得了长康,这次机会绝好,可以向长康请教了。”

顾恺之刘尚值徐邈丁春秋都到三楼陈操之书房,徐邈看到书案上的那卷明圣湖谈玄集,翻看了一页,即大喜,独自到里间西窗下细细阅读。

顾恺之则看陈操之那些未完成的画稿,也是连连赞叹,说陈操之画法别具一格,小幅花草极具灵气,虽然整体构图稍逊,但这个是可以学的,而灵气是天赋,学不来的。

顾恺之让随身僮仆去牛车里把他的两幅画取来,陈操之展开看时,一幅是秦淮春雨图一幅是新亭对泣图,两幅画都是工笔重彩,秉承卫协技法,山水树石都用线条勾勒,而无皴折,山川景物极具空间美,人物安排疏密得宜,十五岁的顾恺之画技已臻大成,实在是罕见的天才。

陈操之看画时,顾恺之在一边默不作声,仔细观察陈操之的神色,只见陈操之观赏久之,叹道:“罢了罢了,顾长康在此,我哪还敢动画笔”

顾恺之喜形于色,却又道:“子重莫要太谦,卫师曾言,当今之世,只有陈操之的画才可与我匹敌,子重只是学画学得晚而已,再过两年,应不在我之下。”

宗之和润儿也在观赏这两幅画,都觉得这个顾世叔果然比丑叔画得好,润儿指着新亭对泣图问顾恺之:“顾世叔,这画上山水甚美,这些人却为何对此美景哭泣”

顾恺之很惊异一个七岁女童能这么问,指着画卷答道:“这画的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此地名新亭,在建康城南,那时每当风和日丽之日,渡江的北地士族便相约来此饮酒观景,居中这人名周凯,时任尚书左仆射,他说道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是慨叹中原神州沦入胡人之手,当时在座的名士都相对流泪,唯有丞相王导愀色变色道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

润儿点头道:“哭是没有用的,要克复神州,就得做实实在在的事。”

顾恺之刘尚值大为惊叹,都说:“子重,此汝家蔡琰也”

润儿应声道:“我不做才高命薄的蔡文姬。”润儿虽未读过后汉书,却听陈操之讲过蔡文姬的故事,润儿记忆力之强,真是过目过耳不忘。

顾恺之眉毛与眼睛离得愈发远了,问:“那润儿小娘子要做谁”

润儿瞧了丑叔一眼,丑叔正微笑着着她,便有些害羞道:“谁也不做,我只是陈润儿。”

顾恺之赞道:“好,独一无二的陈润儿,我现在便要为你作一幅画。”

顾恺之是急性子,现在想必是有了灵感,急命书僮去把他在牛车里的画具全搬上来,陈操之把刘尚值请到一边,问陆纳陆葳蕤近况

刘尚值道:“陆使君固然是哀毁骨立,陆小娘子也是清瘦了好些,那日我觑空把你派了来德冉盛来送信的事告知陆小娘子,陆小娘子垂泪道寄语陈郎君,我心匪石,不可转也,请陈郎君照顾好母亲便是”

陈操之立在楼廊上久久不语,眼望晴空,心里默诵:“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刘尚值现在已知陈操之心事,知道艰难,只为好友发愁,也无从劝慰。

第三十章 脸生青苔发如乱草

徐邈细心谨慎,觉得陈母李氏身体不佳,他们住在这里会打扰其休息,便与顾恺之商量,对陈操之说愿在附近觅房居住,陈操之向母亲说起这事时,陈母李氏道:“这如何使得,附近只有九曜山南麓的佃户有房子,离此六七里,如何让贵客住到那边去”

陈操之道:“顾长康爱夜里吟诗,怕打扰你老人家。”

陈母李氏道:“让顾公子徐公子住三楼便是,娘喜欢热闹,远远的听你们吟诗谈笑,娘会觉得很安心。”

陈操之道:“那好,就安排长康仙民住三楼。”

当日晚餐后,刘尚值要回刘家堡,也让父母惊喜一下,又说刘家堡离这里只有十五里,不需一个时辰就能到,他随时可来此相聚。

刘尚值辞别陈母李氏,带着二仆一婢离开陈家坞,陈操之徐邈顾恺之丁春秋一路相送。

此时天色尚未黑透,九月初五的夜晚也不见月亮,秋夜星辰开始逐次闪现,路边草丛里秋虫叽叽。

顾恺之道:“尚值兄,你回家也无甚事,明日或者后日还是来此相聚吧,看我与子重作画,夜里清谈或者吟诗,岂不快哉。”

刘尚值应道:“好,我后天一早就过来。”

徐邈对祝英台祝英亭兄弟的雄辩和高傲记忆犹新,问陈操之:“子重,上虞祝氏兄弟可还与你有来往”

陈操之稍一犹豫,不知是不是要把祝氏兄弟的真实身份说出来,那丁春秋却答道:“子重与祝英台是挚交,上次子重从吴郡回来,就与祝英台一路同行,也在我丁氏别墅歇了一夜。”

徐邈甚觉诧异,对刘尚值道:“上次在吴郡我二人为子重送行,却没看到祝英台的身影,待我与父亲回到狮子山下,那祝英台却来向我父辞行,说要回上虞,和其弟祝英亭一样,也是仓促辞归,真是奇怪。”

刘尚值也觉得奇怪,问:“子重,那日我与仙民一直送你到了三十里外的青浦,也没看到祝英台啊,后来怎么冒出来了”

陈操之这下子倒不好说出祝英台就是谢道韫了,若谢道韫有其弟谢玄相伴还好,现在只谢道韫一个人,与他长路同行,难免会引起别人种种猜想,刘尚值徐邈或许不会流传,丁春秋就难说了,顾恺之更是言语无忌的,此事流传出去不大好,谢道韫是要嫁给王凝之的,莫须有的罪名很可怕

陈操之淡淡道:“我在华亭耽搁了半日,正好遇到英台兄,就同路回来了,其弟祝英亭五月底也曾来过我这里,是陪栖光寺的支愍度大师来为我母亲治病的。”

顾恺之问道:“祝英台这个人是不是也会作画”

陈操之微微一惊,问:“长康见过祝英台”

顾恺之道:“听尚值说的嘛,祝英台不是画了一幅松下对弈图吗,把你画成一个羽衣道冠的小道人,据说画得很妙”

陈操之道:“是,这幅画还在我这里,等下取出给你看。”

顾恺之急着看画,停步道:“尚值兄,那我们就不远送了,后日你早点来。”

刘尚值笑着坐上牛车,在夜色中车轮辘辘远去。

陈操之四人回到陈家坞,径上三楼陈操之书房,宗之和润儿等在那里,润儿问顾恺之:“顾世叔,夜里还要作画吗”

顾恺之道:“明日再画,今日赶路疲惫,担心画不好,对不住润儿小娘子。”

润儿“格格”一笑,与宗之一道向众人施了个礼,回那边书房习字去了。

陈操之取出谢道韫送给他的那幅松下对弈图,顾恺之展卷细看,但见三尺画卷上奇松虬曲怪石磊磊,两个羽衣道冠的少年据石对弈,奇石为枰松果为子,对弈者亦沉静如石,整幅画有一种高古清奇之气。

顾恺之侧头瞧了陈操之一眼,指着画上靠左跪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