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33部分阅读(1/1)

那个羽衣少年说道:“这个是子重,对坐的便是祝英台吗”

顾恺之笑道:“祝英台自画像,三位觉得画得如何是问画得像不像”

陈操之微笑不语,徐邈细看画卷,丁春秋率尔答道:“不是很像,子重倒是形神兼备。”

徐邈道:“是不大像,祝英台没有把他自己高傲和咄咄逼人的神态画出来。”

顾恺之道:“自画像最难,此画颇妙,笔法在子重之上,得剡溪戴安道笔意,祝英台应该是戴安道的弟子,会稽两安道,张墨张安道工花鸟戴逵戴安道才学更胜一筹,博学多才,善属文工书画能鼓琴,我此次来也是想顺便拜访戴安道。”

陈操之那日在曹娥亭听谢道韫说过,她曾向戴安道学鼓琴,看来谢道韫的画技也是师从戴安道。

顾恺之又道:“此画意韵高古,若是在子重足下添一道老藤盘绕祝英台膝下生出青苔,这就更有山中无日月一局数百年的妙味了。”

陈操之笑道:“何如脸生青苔头长乱草”

顾恺之放声大笑,说道:“那样子重就与祝英台一起得道升天了。”

徐邈虽然端谨寡言,但毕竟少年心性,对清谈辩难兴味浓厚,在吴郡屡次败给祝氏兄弟,隔了数月,好胜之心不减,还想再与祝氏兄弟辩难,说道:“子重何不邀祝氏兄弟来此一聚作画清谈,也是难得的盛会了。”

顾恺之也敦促陈操之赶紧写信邀祝氏兄弟前来,然后他要请祝氏兄弟引荐去拜访戴安道。

陈操之心想:“谢道韫上次派人送信说秋凉后会来陈家坞,现在已经是凉秋九月了也不见她来。”便即写了一信,说明徐邈顾恺之在此,请祝英台祝英亭兄弟前来一聚。

次日一早,陈操之就派来震将信送去会稽东山谢氏庄园,上次就是来震和荆奴随陈操之去的,密嘱来震将信呈与谢玄谢公子,来震揣好信,大步去了。

顾恺之徐邈登上九曜山,天高云淡,金风猎猎,不远处的明圣湖湖碧如镜,湖岸群山连绵苍翠,湖山之美让顾恺之喜得手舞足蹈。

这日顾恺之专心致志为润儿作画,顾恺之画人物画与后世那种对着模特边看边画的大不一样,他不看润儿,有时画几笔,有时对着虚空出神,似乎在看冥冥中的另一个润儿

陈操之在一边细心揣摩顾恺之的笔法,画人物是他的弱项,上次画的陆葳蕤就画得很不满意,这次全程观摩顾恺之画润儿,受益匪浅。

丁春秋与徐邈在书房里间翻阅陈操之所抄录的书籍和读书笔记,陈尚的两个弟弟陈谟和陈谭也来向徐邈请教儒学。

陈母李氏让小婵和英姑搀着来三楼看顾恺之为润儿作画,看着热热闹闹的样子,陈母李氏感觉很愉快,她喜欢儿子结交友人,亲友亲友,这世上对你帮助最大的除了亲戚就是朋友,陈操之没有兄弟姐妹,陈母李氏总觉得儿子太孤单,最爱看到儿子高朋满座的热闹景象。

九月初七上午,刘尚值从刘家堡过来,刚坐定说话,就见冯梦熊府上一个仆役急急赶来要见陈操之,陈操之问有何事

冯氏仆役慌慌张张道:“县里的鲁主簿被陈流杀死了,陈流也死了”

陈操之心头一震,忙问究竟,冯氏仆役道:“小人也不知详情,只知道陈流杀死了鲁主簿,然后自尽我家家主让小人来报信,让陈郎君早作准备,只怕鲁氏会来寻衅。”

陈流自三月在吴郡诬陷陈操之不成,就一直没回钱唐,不知为何这次回来就与鲁主簿拼了个同归于尽

陈操之让来德去把六伯父陈满请来,陈满听冯氏仆役说陈流杀死了鲁主簿后又自杀,顿时大放悲声,陈流虽被逐出宗族,但怎么说也是他陈满的骨血,陈满能不伤心吗

陈操之道:“六伯父,小侄与你一道去县上,无论怎么说,陈流都是我陈氏的血裔,他杀死鲁主簿自然是因为明白自己受了鲁主簿欺骗和胁迫,做出了对不起列祖列宗的事,所以愤而杀死鲁主簿,我们现在要提防鲁氏寻衅诉讼。”

陈满自陈流出走后,知道陈流铸成大错,再不可能回归宗族了,也就死了那条心,就当没生过这个逆子,他惦记着陈流那个三岁的幼子,求族长收留,族长陈咸却提醒他要认清是不是陈流的骨血,并说了县上传言陈流妻子与鲁主簿j宿之事,陈满半信半疑,但陈流妻子不肯回陈家坞却是事实,这女人是个滛妇。

陈操之告知母亲说要去县上一趟,陈母李氏已听到陈流杀死鲁主簿的事,甚是担心,叮嘱陈操之千万小心,莫要与人起冲突。

陈操之安慰母亲道:“娘请放心,县上汪府君尚未离任,会秉公而断的,而且陈流被逐出陈家坞尽人皆知的事,陈流杀人已抵了命,连坐不到陈氏族人头上,儿陪六伯去县上处理一下后事就回来。”

正说着,就听到楼下冉盛大叫道:“小郎君,小郎君,坞堡外来了一大群人,手持棍棒鱼叉,气势汹汹的样子,我们要早作准备。”

第三十一章 勇健夜叉

三楼书房的顾恺之徐邈等人听到喧闹声,下来询问出了何事

陈操之也不及细说,叮嘱小婵青枝照顾好母亲还有宗之和润儿,他快步下楼,刘尚值顾恺之徐邈丁春秋陈谟陈谭都跟了下来。

陈氏族人已经聚在大院中,陈满正命令荆奴和冉盛把厚重的青冈木大门闭上,陈家坞这种楼堡建筑本来就是用以应付乱世时的乱兵和山贼的,只要大门一闭,堡外即便有数百人一时半会也攻不进来。

冉盛嚷道:“怕他们什么,看我一个人打得他们鬼哭狼嚎”不肯关门。

陈操之上前问:“来的是鲁氏家族的人吗”大步到门前一望,就见一大群手执棍棒鱼叉的农夫吆喝着赶来,约有四五十人,离坞堡大门只有二十来丈了。

来福认得其中几个,说道:“小郎君,他们是鲁氏佃户。”

冉盛手里握着根橡木棍,兴奋地叫道:“小郎君,看我的,有我一人来对付。”

陈操之知道冉盛力大无比,有事没事拿个棍子舞动,荆奴还在一边指点,荆奴虽然断了一臂,但看那样子,像是有点武艺的。

此时荆奴就站在一边,也不阻止冉盛,似乎很愿意冉盛显露勇武。

顾恺之挤了过来,非常好奇,连问:“这是做什么这是做什么”有两个带刀的顾氏部曲紧紧跟在他后面。

那伙鲁氏佃户在距陈家坞大门五丈处停下了脚步,就听后面有人喝道:“冲进去,给我打给我砸,抢到的布帛银钱就是你们的,不要怕触犯刑律,这世上还有比杀人更大的罪吗,我兄是鲁氏家主,被陈家坞的狗贼杀害,我们要报仇,尽管打尽管抢”

这伙鲁氏佃户闻言“哄”的一声,紧握棍棒鱼叉还有扁担铁耙,向陈操之等人冲来。

陈操之道:“小盛,莫要伤人,先立个威。”

“好嘞。”冉盛大吼一声,像豹子一般飞跃而出,虎口粗七尺长的橡木棍“霍”的一声砸下,把冲在前面那个佃户手中的鱼叉劈断,棍头一扬,顶在那双手震得发麻的鲁氏佃户胸口,骂道:“蠢货,还想来陈家坞抢东西,给我滚。”棍子用力一顶,那佃户往后便倒,连带撞翻了后面好几个人。

鲁主簿的弟弟鲁骏喝道:“冲上去,先打翻这大个子。”

冉盛大吼一声,双目尽赤,猛冲过去,或用棍扫,或用脚踢,将一群鲁氏佃户撞得七颠八倒,在力大凶猛的冉盛面前,这伙乌合之众又能有什么用,而且他们与陈家坞又没深仇大恨,听说可以抢些钱帛才来的,谁肯出死力,所以被冉盛很轻易地冲到鲁骏跟前

鲁骏身边有几个家仆,挥舞着棍棒想要拦住冉盛,冉盛心里清楚得很,那些佃户可以放过,这鲁氏家仆却要教训教训,橡木棍横扫,那四五个鲁氏家仆手中的棍棒折的折飞的飞,有些连手臂也一起折了

冉盛接连几棍,将鲁氏家仆打翻在地,左臂一长,当胸揪住白白胖胖一如乃兄的鲁骏,右手橡木棍一丢,劈脸就给了鲁骏两个耳光,打得鲁骏白脸通红,血痕宛然,两边大牙全掉了,嘴里往外吐血牙,再也无法煽动手下佃户冲进陈家坞打砸抢了,只会大声呻唤叫痛。

冉盛用脚尖勾起橡木棍,握在手里,另一只手倒拖着肥胖的鲁骏,不是提不动,就爱拖死狗一般拖着。

那一伙鲁氏佃户惊得呆了,见冉盛拖着鲁骏过来,非但不敢阻拦,还往两边让开,这高大少年太吓人了,脖颈青筋暴绽,双目如血

冉盛回到大门前,将鲁骏丢在地上,用脚当胸踩住,对陈操之道:“小郎君,罪魁祸首抓来了,请小郎君处置。”

顾恺之身后的两个佩刀部曲相顾骇然,陈郎君这个少年家仆实在太凶猛了,若上战场,那就是搴旗斩将的猛将啊。

顾恺之大赞:“小盛,你真厉害,威风凛凛像勇健夜叉,瓦官寺的勇健夜叉我就画你了。”

满嘴是血的鲁骏“哎哟哎哟”呻吟,被冉盛大脚踩住胸口气都快喘不过来了。

陈操之道:“冉盛,放开他,取绳索绑了,等下交给汪府君。”

来德取了绳子来,将鲁骏结结实实捆了,来德问:“小郎君,要将这人送到县上去吗”

陈操之道:“先丢在这里,汪府君马上会到的。”说了声:“小盛,守住大门。”便与刘尚值顾恺之徐邈丁春秋进门去,见母亲正倚栏下望,便赶紧上楼去,向母亲报平安,扶母亲进房歇着。

陈母李氏心跳得厉害,说话都费力了,上床侧卧着休息,陈操之就坐在床前箱檐上陪着母亲,心里痛恨钱唐鲁氏,竟敢带着佃户来打抢,鲁主簿是死有余辜,霸占陈流妻子,平日里作威作福占人田地的坏事没少做,这鲁氏家族看来是恶贯满盈了,这回却彻底让其沉沦吧。

陈操之在母亲床前坐了不到一盏茶时间,来德上来报,汪府君吴县尉到了。

陈操之向母亲说了一声,来到楼下,却见除了钱唐县令汪德一和吴县尉之外,丁春秋之父丁异也来了。

丁异得知鲁氏带人来陈家坞报复,担心伤到了儿子丁春秋,是以急急赶来,在枫林渡口遇到汪县令

汪县令正是赶去陈家坞调解陈鲁二族纠纷的,听丁舍人说顾悦之之子顾恺之也在陈家坞,很是担心,若顾恺之被鲁氏的人打伤,他可没办法向荆州别驾顾悦之交待,汪德一在钱唐任期已满,近日便要赴荆州宛县任县令,就是顾悦之手下啊,荆州别驾是辅佐刺史的五品官,权力犹在郡太守之上,汪德一如何不忧心如焚

汪德一丁异,还有吴县尉领着二十名步弓手急急忙忙赶到陈家坞,却见那一大群四五十个鲁氏佃户傻愣愣地立在陈家坞大门前,汪德松了一口气,心想:“没打起来就好。”待到门前一看,脸颊红肿嘴吐血水的鲁骏被绑成一个大粽子丢在阶下。

陈操之向汪县令和吴县尉说明当时情况,问如何处置这个领头打砸抢的鲁骏

这时丁春秋来见父亲丁异,刘尚值徐邈顾恺之也一同来拜见,汪县令曾见过顾悦之,顾恺之除了没有白头发之外,容貌与其父酷似,顾悦之是少年白头,为尚书左丞时,有一次与大司徒司马昱清谈,司马昱得知顾悦之与其同年,便戏问:“卿何以以先白”顾悦之答道:“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质,经霜弥茂。”时人以为机智妙语。

汪德一正与顾恺之徐邈寒暄,属下来报,褚文谦褚县令在外请汪府君前去相见。

陈操之微微冷笑,问:“本县只有汪府君一个县令,哪里又出来一个褚县令”

汪德一道:“陈公子有所不知,本县即将离任,这褚文谦是暂代钱唐县令一职的,郡署下的文书。”

刘尚值笑道:“又一个暂代的。”

顾恺之听出名堂来了,问陈操之:“子重,这个褚县令与吴郡的褚丞郎是何关系”

陈操之道:“叔侄关系。”

顾恺之笑道:“做叔父的自己也是暂代太守之职,却赶紧下文书任命自己侄儿暂代钱唐县令,县令是朝廷任命的,这个褚县令又能暂代到几时”

陈操之刚才已听说汪德一要赴荆州任职,便问:“汪府君与褚文谦办了交接手续否”

汪德一道:“本想这两日交接的,不想就出了这等大事”

陈操之道:“那好,汪府君可以离任之际为钱唐百姓除一大恶,这等政绩传到建康也助长汪府君声望。”

汪德一不知陈操之指的是什么,鲁主簿已被陈流杀死,大恶是鲁骏吗,都已经被打成这模样了,而且鲁氏佃户也没冲进陈家坞打抢伤人,治不了鲁骏重罪的,不过他现在即将离任,也不怕得罪鲁氏以及鲁氏背后的褚氏,若能搞出一点好名声出来对他日后仕途升迁很有利,更何况顾恺之就在眼前,便道:“不知陈公子指的是哪一大恶”

这时,一个县衙胥吏又来请汪府君去见褚县令,褚文谦自然是不会进陈家坞大门的。

汪德一不耐烦道:“什么褚县令,不是尚未办理交接吗,褚文谦还算不得是钱唐县令褚文谦既然不进来,那就让他在外面等着。”这是寒门县令汪德一第一次在钱唐士族面前如此威风。

陈操之当即把鲁主簿冒注士籍侵占良田逃避租赋之事在汪县令和吴县尉丁舍人面前一一说出,陈操之早命来福留意打听钱唐鲁氏占人田地之事,现在一项项说出,就是要让钱唐鲁氏永不能翻身

汪德一眉头紧皱,这事他亦有风闻,无人检举他也就装作不知,现在陈操之说了出来,边上丁舍人顾恺之都听得清清楚楚,不纠察此事说不过去了,心想吴县尉平日也与鲁主簿勾结,肯定知道这事,从中没少得好处,便问:“吴县尉,你说此事该如何查办”

吴县尉支支吾吾,说鲁主簿已死,这事不大好追查。

丁异决心帮陈操之一把,打击鲁氏背后的褚氏也是丁氏利益之所在,说道:“冒注士籍是大罪,若汪府君觉得案情棘手,那就报请州刺史派人来办理。”

汪德一当即决定,查办此案。

第三十二章 为了告别的聚会

陈操之与六伯父陈满去县上为陈流处理后事,顾恺之徐邈刘尚值丁春秋也一并跟去,汪德一命吴县尉派十名步弓手保护,以免陈操之等人再受鲁氏族人冲击,鲁主簿已死鲁骏被拘押,原本嚣张跋扈的钱唐鲁氏没有了主心骨,褚文谦也乱了方寸,无力支持鲁氏,陈流之妻潘氏稍一审问,就对与鲁主簿通j之事供认不讳,而且承认陈流那个三岁的儿子是鲁氏的骨血

陈满气得大骂潘氏滛妇,先前还一直想着把陈流的儿子领回去,现在一看到那个白胖可爱的三岁男童就极为厌恶,按晋律的户律,潘氏当死,这三岁男童鲁氏不肯收留,判归潘氏母家抚养,由鲁氏拨田三十亩给潘家作为养儿田。

对于儿子陈流,陈满还是有感情的,抚尸痛哭,却在陈流怀里发现一封带血的遗书,陈流对自己听信鲁氏和褚氏教唆怂恿,图谋族弟的田产陷害族弟定品的劣行痛悔至极,愧对陈氏祖宗愧对父母,只求十六弟和族长允许他归葬陈氏墓地,以免成孤魂野鬼

陈满览信,老泪纵横,把信给陈操之看,陈操之心下也是恻然,说道:“六伯父,我不会反对陈流归葬陈氏墓地,先停柩灵隐寺吧,待四伯父回来,由四伯父决定。”

丁异以鲁氏冒注士籍严重危及钱唐士族的声誉和利益为名,连手全氏朱氏顾氏范氏,杜氏戴氏,一道监督汪德一审理此案,禇文谦孤掌难鸣,速遣人报知吴郡的叔父褚俭,等褚俭从吴郡赶来,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了,鲁氏改注籍状诈入士族侵吞田产逃避租税的罪状已经查得一清二楚,褚俭也无法一手遮天来翻案,因为这涉及钱唐大多数士族的利益,褚俭只有撇清褂褚氏与鲁氏的关系,鲁氏沦落无法避免了,奴婢僮仆散去,侵占的六十顷良田全部缴还充作官田,鲁氏也是钱唐大族,人丁颇旺,本来有人丁课田二十顷,现在削减一半,鲁氏十六岁以上男丁以后每年要服三个月的杂役,不许由他人代为服役,家里资财大半抄没入官府充作漏缴的租税赋调,竟有两百万钱之多,汪县令临卸任之际,办成了这么个大案,也算扬眉吐气一回,褚俭恨得咬牙切齿也没用,他汪德一不归扬州吴郡管辖了,他现在是荆州南阳郡宛县县令。

那褚文谦虽然接任了钱唐县令,但失去了鲁氏的协助,可以说是断了一臂,钱唐另外七大士族都有些瞧不起褚氏,私下都道褚俭褚文谦叔侄的官位都是坐不稳的,拭目以待好了。

陈操之并不插手鲁氏之案,他来到县上处理了陈流的后事,当晚便回陈家坞,依旧侍奉母亲向顾恺之请教人物画技法与徐邈谈玄论儒

九月初是约定的宗之和润儿去丁氏别墅看望母亲丁幼微的时间,陈操之从县上回来便让来德和冉盛送侄儿侄女去,陪同前去的还有青枝,陈操之这次没去,他要留下来陪年老的母亲。

来震送信去会稽东山是九月初六,不耽搁的话,来回四天就足够了,但直到九月十五也未见来震回来,来震的妻子黄氏都慌了,陈操之说再等两日,若还未回来就派人去寻找。

九月十七午时,来福与荆奴都已经准备出发去会稽寻找了,来震回来了,来福见儿子无恙,不禁埋怨道:“来震,你也是做爹的人了,还不会办事,小郎君派你去上虞送个信,你却耗上半个月。”

来震道:“爹,儿子何止去了上虞,还去了一趟剡县。”

来福瞪眼道:“叫你去上虞,你去剡县作甚”

这时陈操之下楼来了,来震赶紧道:“小郎君,祝氏郎君马上就到,还有剡溪戴安道先生,我就是随祝氏仆人去了剡县才晚了几天回来。”

陈操之问:“来了哪位祝氏郎君”

来震道:“便是上次陪支愍度大师来这里的那位祝氏郎君。”

陈操之点点头,心想:“谢道韫果真是出不来了,应该是与王凝之定亲了,自由的日子一去不回了,那次曹娥亭相见就是我与她最后一面了吧。”

陈操之便让来震带路,他和顾恺之徐邈一起去迎接。

戴逵戴安道年约四旬,一袭杏黄袍不巾不冠,竹簪绾发,脸形狭长,鼻梁很高,脸部极具雕塑立体感,除了驾车的仆人外,只有一个抱琴的童子,简简单单洒脱出尘,见到陈操之,拱手含笑道:“早闻钱唐陈子重左右手书法是一绝,更精于音律,思慕久之,今日戴某不请自到。”

陈操之深深施礼道:“本欲去剡县拜访戴先生,只是家母年老,不敢远行”

一边的顾恺之忘了与戴逵见礼了,瞪大眼睛看着谢玄,问徐邈:“他就是祝英亭”

谢玄认得顾恺之,去年在建康相识的,朗声大笑,拱手道:“冒充祝氏子弟大半载,今日被长康兄揭穿了,子重兄仙民兄莫要怪罪啊,在下陈郡谢玄谢幼度。”

徐邈大为惊讶,原来祝英亭便是谢安的侄儿谢玄,谢玄少负才名彦秀绝伦,与王献之并称王谢双秀,那么祝英台又是谁,论才学,祝英亭稍逊乃兄祝英台啊

没等徐邈发问,谢玄就已经说道:“祝英台却的确是姓祝,是我表兄,他此次不能来。”说这话时,谢玄看了陈操之一眼,陈操之温雅微笑,点了点头,表示会帮着隐瞒谢道韫的身份。

顾恺之这时已与戴逵相见,得知戴逵带来了两幅画作,竟等不及进陈家坞,就在堡外展卷欣赏。

戴逵带来的两幅画,一幅是八尺长卷竹林七贤图另一幅是南都赋图

竹林七贤图画的是嵇康阮籍山涛王戎向秀刘伶阮咸,还有一个上古高士荣启期,这八位高士皆席地而坐,服饰不同,姿态各异,神情迥别,各尽其妙,画中王戎,一手靠着木几,一手玩弄玉如意,仰首屈膝,旁若无人,整幅画情韵绵密,风趣巧拨

南都赋图是戴逵根据东汉张衡的南都赋而画的,南都指的是南阳郡宛城,是东汉五大都城之一,山川秀美建筑壮丽,戴逵当然未见过东汉时宏大的宛城,只是根据张衡赋里所描绘的景象,凭自己的想象将“园庐旧宅,隆崇崔嵬;御房穆以华丽,连阁焕其相徽”的巍巍南都再现于笔端。

顾恺之默不作声,就在堡外足足欣赏了小半个时辰,戴逵虽赶远路来此,亦无倦容,与谢玄陈操之徐邈静立一边等候。

顾恺之终于叹道:“观戴先生两幅画作,我获益甚多,戴先生之画在吾师卫协之上,张墨张安道也不及戴先生。”

戴逵淡淡说了句:“岂敢。”虽无骄态,但自有一种不屑客套的清傲之气,又道:“人言晋陵顾恺之是画痴,今日一见名不虚传,戴某的两条腿都站酸了。”

众人皆笑,一齐进坞堡,在底楼客厅坐定。

用罢午餐,顾恺之邀戴逵指点他的秦淮春雨图和新亭对泣图,陈操之见谢玄此次来与上次颇不一样,常有忧色,便问何故

谢玄不答,却道:“子重兄,随我到堡外散步一回如何”

陈操之知道谢玄有话要单独与他讲,便同他下了楼,出了坞堡大门。

秋末冬初天气,已经颇有些寒意,午后斜阳暖暖地照着,柳林疏疏,远处的明圣湖秋波浩渺,坞堡后的九曜山青黄交接,比之春夏的一碧青山别具秋山之美。

谢玄一边观景,一边往西缓缓而行,开口第一句就是:“子重,我四叔父兵败淮南,消息是半月前传到的,四叔父已回到建康听候朝廷处置。”

陈操之叹息一声,无语。

谢玄道:“四个月前你就对家姐说过我四叔父此次北征恐难获胜果,当时我不以为然,只有我三叔父颇为忧虑,亲去淮南为四叔父参谋,没想到还是溃败了,不知子重当时是如何料到的”

陈操之道:“也不是料到,只是担忧而已,燕国慕容氏善用兵,令叔谢豫州才华横溢,是庙堂之器,于为将之道恐怕有些生疏”

谢玄道:“子重所言真让我吃惊,王右军也曾这么评论过我四叔父,我四叔父北征路上,犹自吟诗啸傲,直似游山玩水,又称呼手下将士为劲卒,大失军心,以至于大溃败。”

陈操之问:“安石公是否准备出山了”

谢玄盯了陈操之一眼,笑了笑,说道:“子重对我陈郡谢氏了如指掌啊。”

陈操之道:“安石公不出,如天下苍生何现在该是安石公一展抱负的时候了。”

谢玄道:“我三叔父已在建康,为四叔父兵败之事四处奔走,我此次来这里,其实是要赴建康,家姐以及另外四位从兄弟过几日也要取道钱唐同赴建康,以后就在建康乌衣巷居住,暂不回会稽了,所以我来是向子重道别的。”

第三十三章 谢道韫的承诺

柳外斜阳,秋光映水,陈家坞的秋日静美得宛若世外桃源,坞堡靠西一侧,有一大片菜畦,秋冬之际,芥菜萝菔白菜青绿可爱,还有累累垂垂的黄瓜和秋茄,来圭在汲水灌园,来圭妻子赵氏赶着一群大白鹅从小溪边回来,这些鹅是去年才开始养的,约有三十余只,雪白的羽毛长长的脖颈,“吭吭”地鸣叫着

大白鹅昂首阔步从陈操之谢玄二人身畔走过,鹅掌蹼足踏过泥地一片“沙沙”声响,倒像是一队耀武扬威的士兵,赵氏停下脚步,微笑着向操之小郎君和客人万福,然后再赶着白鹅进坞堡。

谢玄看着白鹅走过,好半晌不说话,但看得出他内心颇为挣扎,终于开口问:“子重,你上次在东山见到了家姐是吧”

陈操之心想:“这你早就知道的啊,看来要问的不是这个。”点头道:“是,在曹娥亭上小坐了一会。”

谢玄问:“那么子重有没有向家姐承诺过什么”

陈操之黑而秀密的眉毛微微拧着,侧头看着谢玄的眼睛,说道:“有过承诺”

谢玄斜飞的双眉慢慢竖了起来,眼睛眯起,英俊的脸庞有一种威煞之气,却听陈操之继续说道:“我说八九月间徐邈来我这里时,我会与徐邈一道前往东山拜会安石公,到时再与英台兄一聚,只是现今我母亲身体欠佳,只能失约不能前去了。”

谢玄皱起的眉头又舒展开来,笑了笑,说道:“我敬子重的才识和人品,只是家族利益当头,我还要再问一句,家姐是否向你承诺过什么”

陈操之不喜被人盘问,他问心无愧,他也明白谢玄问这些的用意,家族利益第一,绝不能让家族利益受损,友谊要退居次位

陈操之默然久之,谢玄也不催问,只是目光炯炯盯着他。

陈操之淡淡道:“正如幼度兄与我在余暨客栈月下长谈正式订交一般,英台兄也说要与我终生为友,仅此而已。”

谢玄遥望五里外的明圣湖,微微摇头,不知想些什么,好一会方道:“子重,弟失礼了,请见谅。”

陈操之道:“无妨,幼度还有什么话要问的”

谢玄微现愧色,说道:“我三叔父从京中来信,提到了子重,说司徒府拟擢升一批寒门入士籍,钱唐陈氏大有希望,据说要各族派杰出子弟参加十八州大中正品评,我原以为子重已然赴建康,不如过两日与我同行如何”

陈操之道:“我母风烛残年,我何忍远行,我已放弃建康之行。”

谢玄不禁动容,沉默半晌,叹道:“子重纯孝,让人起敬,然而失此良机,也实在太可惜了”

陈操之与谢玄回到坞堡西楼,戴逵与顾恺之在对坐论画,戴逵见陈操之回来,欣喜道:“戴某来钱唐,只为赏陈操之的妙曲,没想到操之的花卉画法亦别具一格,你这真是自己琢磨出来的”

顾恺之代答道:“卫师与张安道俱无此点染法,纵览历代画卷,也未曾得见,子重是去年才正式学画的,以前爱信笔涂抹,竟悟出这等技法,真是奇才。”

戴逵亦道:“诚然奇才,戴某不虚此行啊,见识了卫先生的两位高足,都是后生可畏。”

陈操之就用笔用墨和着色的一些疑难向戴逵请教,戴逵不吝赐教,说道:“笔有四势,谓筋骨肉气,笔绝而不断谓之筋起伏成实谓之肉生死刚正谓之骨迹画不改谓之气又有运笔五法,平如锥画沙圆如折钗股留如屋漏痕重如高山坠石变如百川归海,操之灵气特出,尚欠磨练,请记这四势五法,日后开一代画风,正在操之与恺之二人尔,至于用色,恺之运用妙到毫巅,已非我所及,你自向他请教。”

戴逵又讲画面的黑与白动与静强与弱,疏与密虚与实等等的对比,把绘画形式之美讲得极透彻,不但陈操之,顾恺之也听得入神,感觉大受裨益。

陈操之也深感与名士相交,绝非仅获虚名,受益之深难以估量,这也就是为什么世家大族子弟也未见得如何刻苦,但自然谈吐见识不凡,因为他见识到的都是学识丰雅之辈,耳濡目染,琴棋书画不学自会。

不知不觉夜色笼罩下来,晚饭后,因为陈母李氏要早睡,陈操之先陪母亲说一会话,陈母李氏虽然精神依然不佳,但心情愉快,说道:“丑儿去陪客人吧,莫要冷落了客人,剡溪戴安道先生名气很大,早先你父亲就说起过这个戴先生,说戴先生多才多艺,却是屡拒征召,隐居不仕,我儿要虚心向戴先生请教。”

陈操之应道:“是,我傍晚时就听戴先生论画,戴先生高才卓识,让人敬佩。”

陈母李氏道:“汝父曾说这戴先生鼓琴江左第一,娘看到戴先生有个童子抱了琴上去,却一直未听到戴先生弹奏,娘想听戴先生鼓琴”

陈操之笑道:“好,待我来引起戴先生鼓琴之兴致。”便取出柯亭笛,悠悠吹了两支曲子忆故人和青莲曲

三楼的顾恺之徐邈正与戴安道谢玄倚栏说话,顾恺之忽然闭嘴,因为陈操之每夜为母吹曲都很准时,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了。

戴安道正听顾恺之说去年冬月吴郡花木绘画雅集的事,怎么突然就没声音了,正纳闷,就听得一缕清音悠悠而起,圆润宛转,雅致从容,偌大的陈家坞堡都沉静了下来。

戴安道凝神畅心领受这美妙的音乐,音乐为心声,展现演奏者的气度和情怀,深情和感伤如水一般流淌,隐含母慈子孝浓浓亲情

箫声消逝,凉风拂来,九月十七,明月正圆,冷冷洒落一地月光。

谢玄道:“戴先生,这是陈操之为母吹曲。”

顾恺之道:“每日这一刻,真让人俗虑全消。”

谢玄心里感叹:“子重竖笛曲,迷煞多少人,我姐谢道韫简直是迷得茶饭不思,要与子重终生为友,她是一女子,不是什么英台兄,如何与子重终生为友啊”

戴逵道:“桓伊赠笛之人,真是名下无虚。”

谢玄不让自己多想那些事,问道:“江左音律第一品,桓伊笛戴先生琴,戴先生以为陈操之的笛入得第几品”

戴逵道:“不好品评,陈操之竖笛虽然能尽其妙,但与桓伊比,尚有不到之处,只是其吹奏的曲子甚是独特,第一首是闻所未闻,应是陈操之自制之曲,沉思往事忆及故友一往情深,奇就奇在操之弱冠之年却有这等深沉情感;第二首是源自嵇中散的琴曲长清和短清,改编得极妙”

正说着,足音跫跫,陈操之上楼来了,向戴逵施礼道:“家慈久闻戴先生鼓琴一绝,想听戴先生琴曲。”

戴逵欣然道:“愿为令堂鼓琴一曲。”

陈操之与小婵搬出一方蒲席铺在楼廊上,戴逵跪坐着,一具蕉叶七弦琴搁在金丝楠木几案上,问陈操之:“我弹一曲渔父如何”

陈操之道:“甚好,戴先生见谅,我先下楼去陪母亲一道聆听戴先生妙奏。”

陈操之回到二楼母亲卧室,说道:“娘,戴先生要鼓琴了。”

陈母李氏强自坐起,虽无外人在场,但因戴逵是专为她鼓琴,不能失礼,要端坐恭听。

楼上琴声“铮铮”响起,一派渔樵隐逸青山绿水意境淙淙而出,旋律飘逸潇洒,显示鼓琴者悠然自得的心境。

陈母李氏听得入神,面露慈和微笑,待一曲奏罢,说道:“丑儿,戴先生这曲子很好,你去学来,以后也吹奏给娘听。”

古琴曲与洞箫曲大不相同,琴曲若断若续,音断意存,而洞箫曲则往复流转,少有停顿,琴曲改编成箫曲是很难的,陈操之把嵇康的琴曲改编成洞箫可以吹奏的青莲曲可是费了大功夫,不过只要母亲喜欢,那再难都要去做。

陈操之待母亲睡下,上楼向戴逵请录了渔父琴曲,顾恺之听闻陈母喜爱此曲,笑道:“子重何不向戴先生学琴那就省了改成竖笛曲的麻烦了。”

陈操之道:“学竖笛三月,学琴三年啊。”

戴逵在陈家坞盘桓了三日,九月二十日一早离开钱唐回剡溪,约陈操之日后去剡溪相聚,谢玄依旧留在陈家坞,等待谢氏入京的船来钱唐。

九月二十三日正午,两辆牛车驶入陈家坞大门,男装打扮的谢道韫下了牛车,正在楼下的润儿惊喜地叫道:“祝郎君安好丑叔,丑叔,又来了一位祝郎君。”

谢道韫蹲下身子,将润儿拉到膝前,刚说的一声:“润儿好。”就听陈操之的声音道:“英台兄,又见到英台兄了。”

第三十四章 今夜奉陪到底

陈操之没有想到谢道韫会再次来到陈家坞,看着谢道韫头戴漆纱冠身着大袖襦袍,敷粉妆扮的模样,忽然觉得心痛,只叫得一声:“又见到英台兄了。”就觉得喉咙干涩,不知该说什么,扶着栏杆没想到下去相迎。

男装飘逸的谢道韫抬起头,细长妩媚的眸子眯起来,看到陈操之有些惊喜有些难受的表情,心里无端的一喜,梨涡乍现即隐,用鼻音浓重的洛阳腔说道:“子重,我将远行,特来拜见陈伯母。”

谢玄与徐邈从书房里出来,谢玄叫了一声:“阿兄来了。”声音有些无奈。

徐邈却是纯粹友情的喜悦:“英台兄,吴郡一别,弟甚是想念。”与陈操之急急下楼相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