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34部分阅读(1/1)

谢玄听了徐邈的话,苦笑着摇头,没有跟着下去,居高临下看着阿姐谢道韫,问:“阿兄,船到钱唐了吗,我们何时动身”

谢道韫也昂首看着这个一母同胞的弟弟,眼神带着戏谑和孤傲,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说道:“三艘大船俱泊在枫林渡口,我已禀知三叔母,我们明日再启程。”

谢玄惊问:“阿兄要在陈家坞歇夜”

谢道韫不理睬弟弟谢玄,神色一肃,恭恭敬敬作揖道:“上虞祝英台,拜见陈伯母。”

陈母李氏由小婵和英姑搀着出现在二楼楼廊上,两个祝郎君,陈母李氏更喜欢这个做兄长的祝郎君,觉得更亲近,热情招呼道:“祝郎君,怎么未随令弟一道来,老妇可惦记着你呢。”

谢道韫眉毛蹙起,她上次来是端午节前,距今不到五个月,陈母李氏就明显衰老了许多,脸有些浮肿,白发干枯无光泽,虽然慈祥的笑容依旧,但看上去总给人哀婉苍凉之感

陈操之与徐邈来到楼下,作揖见礼,谢道韫与陈操之相互打量,都觉得对方清瘦了一些,陈操之的身量更高了,比身高七尺一寸的谢道韫约高出近三寸,真如玉树临风,风采照人。

顾恺之方才忙于作画,这时出来站在谢玄身边朝下拱手道:“晋陵顾恺之,见过英台兄。”

在吴郡时,谢道韫就多次听陈操之徐邈刘尚值说起这个顾恺之,这次陈操之派来震送信到东山,也说了顾恺之到来之事,拱手道:“久仰三绝顾公子的大名,幸会幸会。”

顾恺之喜道:“英台兄也知我三绝之名,哈哈,是听子重说的吧。”

谢道韫随陈操之上到二楼拜见陈母李氏,说明日便要举家迁往建康,以后回上虞的日子少了。

陈母李氏惋惜道:“我家六丑朋友不多,同县的只有刘尚值刘郎君,还有丁氏的郎君,顾郎君与徐郎君明年要远赴荆州,以后相见也难,只有祝氏两位郎君近一些,没想到祝郎君也要去建康,我家丑儿孤单了。”

谢道韫含笑看了陈操之一眼,说道:“陈伯母放心,子重如今才名远扬,连栖光寺的支愍度大师都对子重甚是赞赏,高隐戴安道先生也亲来陈家坞听子重的曲子,以后陈家坞车马喧腾门庭若市,陈伯母要嫌嘈杂了。”

陈母李氏欢喜道:“老妇爱热闹,就怕冷清。”

这时正是午饭时间,谢道韫与陈操之等人共进午餐,每人面前一条小案,一个长方木制食盘,肉蔬米饭若干。

谢玄觑空问谢道韫:“阿姐,三叔母真的同意你在陈家坞歇夜”

谢道韫瞪眼道:“这有什么不同意的,你都在这里好几夜了,我歇一夜何妨”

谢玄无语了,他几个叔父还有从兄弟姐妹,都说道韫像三叔父谢安之妻刘氏,不拘俗礼特立独行,三叔母刘氏是大名士沛国刘惔之妹,也很有名士风范,三叔父颇有些惧内,不敢纳妾,诸子侄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讽之,三叔母刘氏因问:“此诗何人所作耶”答曰:“周公。”三叔母道:“周公男子尔,若使周姥撰诗,当无此也。”众子侄绝倒,谢安亦不言纳妾之事,所谓携姬游东山,也只是丝竹歌舞而已

谢玄心道:“诸子侄后辈,三叔母最爱阿姐谢道韫,上回赴吴郡游学,若不是三叔母支持,阿姐也去不成,所以说阿姐说三叔母同意她在陈家坞歇夜应该不是虚言。”

用罢午饭,谢道韫随陈操之入书房坐定,谢道韫说道:“我原以为子重会去建康,但今日见了陈伯母,就知道子重是不会去了。”

谢道韫是知心人啊,陈操之既感动又忧虑,说道:“英台兄看出我母亲衰老了许多是吗,我常在母亲左右,感觉倒不是很明显。”

谢道韫赶紧道:“陈伯母精神气色都还好啊,我是说子重孝顺母亲,不肯远行的。”

顾恺之徐邈都已知道陈操之为了母亲放弃去建康参加十八州大中正考核入士籍的大好机会,虽然为好友惋惜,但都赞赏陈操之,对陈操之的品行由衷敬佩。

谢道韫提议众人一起登九曜山,这秋末冬初的九曜山又与谢道韫上回见到的盛夏时节大不一样,因对陈操之道:“九曜山的深邃秀美也如某些人,以为已经了解了他一览无余了,但再次见到,还是让人眼前一亮,有惊喜和新鲜”

陈操之微笑道:“英台兄这是自夸呢。”

谢道韫道:“是说你。”眼睛不看陈操之,望着别处。

众人立在九曜山顶峰,天清气朗,远处的西湖似乎浩渺了许多,远水接天,山如螺髻。

谢道韫与陈操之顾恺之相约各画一幅钱唐山水长卷,顾恺之道:“没有数月时间画不好,我明年就要去荆州,画好了你们也看不到。”

谢道韫道:“画好了就行,不信没有再相逢的机会。”

夜里陈操之为母吹曲时,谢道韫也到陈母李氏房中,静静地看陈操之吹箫的样子,雁鱼灯光影明暗,陈操之面部轮廓线条完美,微微嘬起的嘴唇凑在洞箫吹口上,面部表情与姿势凝固成静美的雕塑

谢道韫看得入迷听得沉醉,待陈操之吹罢,便对陈母李氏道:“陈伯母,晚辈要求你老人家一件事”

陈母李氏笑道:“祝郎君有什么事尽管说,老妇无人不允。”

谢道韫道:“晚辈明日一早便要离开这里,但心里还是很与子重多聚一会,所谓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晚辈想与子重作长夜之谈,请陈伯母准许。”

陈母李氏看了儿子一眼,微笑道:“本来老妇是不许他熬夜的,祝郎君难得来,明日又要远行,更不知何日再能相见,老妇就准了,今夜我儿就是祝郎君的了,奉陪到底。”

陈母李氏这无心之语让谢道韫脸一红,幸好粉敷得厚,又是在灯下,不然的话一边的小婵都要看出这个祝郎君神情有异了。

顾恺之听说今夜要彻夜清谈吟诗围棋,大喜,这些日子他都是与陈操之一般作息,精神养得很足,钱唐山水也让他吟得几十首新诗,急欲吟咏,顾恺之诗才敏捷,喜口占,却从不把诗记录在纸上,他的诗全保存在脑子里,好在他经常有彻夜吟诗的机会,等于温习一遍,不至于忘记。

徐邈也是兴致盎然,这些日子他也常与陈操之辩难,但总找不到当日狮子山下草堂与祝氏兄弟辩难的那种针锋相对被逼得面红耳赤的感觉,心思要逼,每次徐邈受逼之后,回去苦读苦思,对先前所辩之题理解就透彻了。

今夜辩难依旧是徐邈和陈操之为一方,谢道韫与谢玄为另一方,顾恺之是听客,辩题是老子的“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这个辩题徐邈曾用来考过刘尚值,当时是陈操之代答的,而今夜的辩难则要深入得多。

徐邈首先引用吕氏春秋来立论:“圣人相谕不待言,有先言言者也,故胜书能以不言说,周公旦能以不言听,至言无言,至为无为。”

谢道韫心思敏捷,立即道:“非也,吕不韦之不言乃是可言而不必言老子之不言乃欲言而不能言,一则无须乎有言一则不可得而言,此中差异明显。”

数月不见,这个祝英台思致愈发敏锐了,一下子就辩析出其中微小的差异,徐邈一开场就落了下风,眼望陈操之,让陈操之顶上,他先思索一会。

陈操之便引用庄子的“知北游”“徐无鬼”来支持徐邈之论,谢道韫与谢玄引经据典反驳,双方辩论甚是激烈,妙语如珠,一边的顾恺之听得眉飞色舞,如此高水平的辩难,即便大司徒司马昱府上也是难得一见的吧,辩难要有势均力敌的对手,不然的话一方三言两语把另一方驳倒,也就显不出精彩。

晋人清谈也不是全无益处,晋人好思辩,相互辩难有益于学术交流,魏晋哲学是继春秋百家争鸣之后的又一高峰,但清谈发展到极端,只务清淡,不理世务,那就难免有清谈误国之毁了。

这场辩难以陈操之徐邈方落败告终,徐邈起先引的吕氏春秋有破绽,被谢道韫揪住,虽然陈操之几番反击,却还是无法挽回无法自圆其说。

第三十五章 奉命同居

秋末冬初之夜,已经很有些寒意,亥时末,来震来德兄弟二人把两个火盆端到三楼书房,说是老主母让英姑吩咐下来的,几位郎君要长谈,夜深寒重,莫要受凉。

第一场“知者不言,言者不知”的辩难结束,谢道韫提出要与陈操之围棋,徐邈与谢玄继续辩难,徐邈胜在儒学精通谢玄对玄学理解更胜一筹,二人辩难起来势均力敌,很有棋逢对手之感,谢玄因为没有姐姐谢道韫压他一头,所以辩难起来更觉酣畅。

陈操之的书房是个大套间,外间读书习字,里间作画围棋,还有一张小榻可供休息,陈操之和谢道韫进到内室,小婵指使冉盛把一个火盆搬到里面来,放在乌木小案边,以供陈操之与谢道韫对弈时取暖。

陈操之道:“小婵姐姐先去歇息吧,这里不需要侍候,小盛也下去睡觉。”

小婵笑道:“难得这么热闹呢,像过年似的,我也不想睡。”

冉盛也说不睡,等下顾郎君吟诗,他要喝彩。

陈操之道:“不许擅作主张喝彩,难道想让顾郎君认你作生平第一知己。”

冉盛做了个怪脸,到外间去了。

谢道韫对小婵道:“这里不须侍候,我要与陈郎君说说话。”

小婵看了陈操之一眼,陈操之点了点头,小婵便退出到外室,见谢郎君与徐郎君你一言我一语,辩论得正酣,顾郎君在一边击节叫好,有时还评点几句,冉盛也凑热闹,拊髀喝彩,小婵问他:“小盛你好有学问,你听得懂”

冉盛摇头道:“听不懂,就是觉得辩起来好玩,要是比嗓门就好了,谁嗓门大谁赢。”

小婵笑道:“那肯定是你,你吼两声把人家的耳朵都震聋了,人家根本听不到你说什么,自然是你赢。”

冉盛放声大笑,小婵赶紧瞪他道:“闭嘴,吵醒了润儿你有苦头吃,非让你把论语吼三遍不可。”

冉盛赶紧捂住嘴,噤若寒蝉。

小婵见这边没有什么事,想起去看望一下老主母,来到楼下陈母李氏的卧室,见内室的雁鱼灯还亮着,陈母李氏嘀嘀咕咕说着什么,老丫环英姑睡意朦胧,嗯嗯地应着。

小婵先清咳一声,陈母李氏耳朵很灵,立即问:“小婵吗”

小婵应了一声,轻盈盈走进去,问:“老主母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陈母李氏半靠半卧着,手里捧一个青铜暖炉,说道:“老妇没什么事,就是睡不着”

小婵道:“是楼上太嘈杂了吗,那我上去提醒他们轻声点”

陈母李氏赶紧摇头道:“不是,老妇不怕吵,就怕冷清,你想呀,夜里睡不着,听不到一点声音,好难捱,老妇现在是日夜颠倒了,白日昏昏欲睡,夜里睁眼无眠。”

小婵道:“那小婵陪老主母说说话。”说着坐到床前箱檐上。

陈母李氏问:“青枝带宗之润儿睡了吧嗯,顾郎君他们不要侍候了丑儿在做什么”

小婵道:“小盛在呢,还有顾郎君祝郎君的两个小僮,操之小郎君与祝郎君在下棋。”

陈母李氏笑道:“好生奇怪,祝郎君的弟弟却原来是陈郡谢氏子弟,与祝郎君是表兄弟,我看他二人倒像是同胞兄弟,不过做弟弟的身量倒比兄长高了。”

小婵心道:“那个祝郎君看操之小郎君的眼神不大对劲,与上次来的陆小娘子一般,陆小娘子应该是操之小郎君的心上人了,润儿真没说错,人家陆小娘子那种眼神没什么,可祝郎君是男子也这么看操之小郎君,真是很别扭,尤其是先前祝郎君看操之小郎君在这里吹箫时,那种眼神更是明显”

魏晋人好男色,这个小婵也知道,但小婵不喜欢操之小郎君被一个男子爱恋着,所以心里对那个祝郎君有些敌意。

陈母李氏见小婵发怔,便问:“小婵想些什么”

小婵忙道:“没想什么。”

陈母李氏微微一笑,说道:“小婵啊,老妇早就想与你说说心里话了,现在这里没有别人,英姑也睡着了,还打鼾呢。”

小婵不知陈母李氏要和她说什么知心话,无端的觉得紧张起来,说道:“老主母你说,小婵听着呢。”

陈母李氏道:“前些日子曾玉环对老妇说,她家来德十七岁了,也该定下一门亲事了,求老妇作主帮来德物色一个良善女子为妻曾玉环精明着呢,老妇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想打你和青枝的主意,你和青枝,随便哪个做她儿媳,她和来福嘴都要笑歪。”

小婵红了脸道:“这怎么行,来德才十七岁,我和青枝大来德好几岁呢。”

陈母李氏道:“大几岁怕什么,你们两个水灵灵的,容貌又好性情也好,来德那是高攀。”

小婵赶紧道:“老主母,小婵谁也不嫁,小婵就服侍你老人家。”

陈母李氏道:“老妇是日薄西山,命不长久了”

小婵惊道:“老主母你千万别这么想,操之小郎君宗之和润儿听到了会很难过的。”

陈母李氏道:“好好,老妇不说,但你青春年少,又能服侍老妇几年”

小婵低声道:“我还可以服侍宗之小郎君润儿小娘子啊,能遇到西楼陈氏这么好的主家,是小婵的福分。”

陈母李氏道:“你看看英姑,十岁时就服侍我了,跟了我快四十年了,虽然我与她主婢情深,一旦我身故,她也难免晚景凄凉。”

小婵道:“操之小郎君会善待英姑的。”

陈母李氏拉过小婵的手,轻轻拍着:“傻孩子,这妇人啊还是要有一子半女才好,年轻时不觉得,到老了才有深切体会你方才说服侍了老妇再接着服侍宗之和润儿,为什么不说服侍操之小郎君”

小婵涨红了脸,说道:“操之小郎君已成丨人,成婚后有了小主母,就有小主母一方的婢女服侍。”

陈母李氏微微一叹,也不避忌小婵,说道:“六丑心高啊,想娶陆氏高门的女郎,可知有多难,只怕老妇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小婵心想:“原来真是这么回事啊”说道:“老主母一定能看到操之小郎君把陆小娘子娶上门的,陆小娘子上回来不就向你老人家磕头了吗,那是新妇见阿姑的大礼哦。”

陈母李氏高兴了一些,说道:“是个好孩子啊,可怜兄长又过世了,丑儿都不能去看望她一下。”拉着小婵的手道:“丑儿这孩子心里拿定的主意不会改变的,我这个做母亲的不能逼他,他要娶陆小娘子就让他娶去,老妇也帮不上忙,但有件事老妇是可以决定的”

小婵的心“怦怦”跳,大气也不敢出,却听陈母李氏又说起来德的事,说道:“来德这孩子实诚,身体也壮实,以后也会像他爹来福那样是过日子的厚道人”

小婵以为陈母李氏要把她许配给来德,赶紧滑下箱檐跪着,哀求道:“老主母,小婵不愿嫁来德”

陈母李氏笑道:“起来,没说要把你许配给来德。”

小婵吁了一口气,起来坐回箱檐。

陈母李氏道:“前几日老妇就此事问过青枝,青枝低着头不说话,怎么问也不说,老妇知道青枝大约是肯的,虽然来德相貌不是很俊俏,毕竟知根知底,来福一家都是良善人,嫁给来德依旧还在西楼,不过小婵你呢,老妇知道你的心思,你想留下来那就留着吧,你就专服侍六丑,小婵明白了吗”

小婵脸红得发烫,喉咙发干,说不出话来。

陈母李氏道:“这些日子老妇也看出来了,你对丑儿真是照料得无微不至,老妇想啊,就算丑儿日后娶了陆小娘子,陆小娘子也温婉可亲,但那高门女郎不会照顾人啊,还是小婵贴心你以后就陪六丑吧,把床搬到他房间里去,六丑也是十六岁的丁壮了,身体也好,应该知道男女之事了”

小婵脑袋快耷拉到膝盖上去了,羞不可抑,哪还敢答话。

却听陈母李氏悠悠叹息一声:“老妇真是放心不下啊,以后只有把六丑托付给你照顾了。”

小婵顿有不祥之感,强自轻松笑道:“老主母放心,小婵会照顾好操之小郎君的,他赶都赶不走我。”

陈母李氏道:“你和青枝的事老妇还要和幼微说说,毕竟你二人注的是丁氏的家籍。”

小婵羞怯道:“老主母只说青枝一人的事就可以了,我就不用说了,反正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呆在西楼的。”

陈母李氏叹道:“真是傻孩子啊,其实老妇认为青枝嫁给来德以后会比你过得快活”

小婵不作声,终于大胆开口道:“可是老主母,小婵喜欢操之小郎君啊,看在眼里心里就觉得欢喜,每天都觉得很新鲜,小婵没想那么多,只要在小郎君身边就可以了。”

陈母李氏笑道:“看着管什么用,老妇为你作主,明日你便与六丑同室而居。”

“明日就要啊”小婵瞪大了眼睛。

第三十六章 春常在

后半夜,一弯残月才升上来,清泠泠的月光被室内的灯火拒在窗棂外,乌木小案边,一个外方内圆的火盆散发灼灼热量,黑色的木炭一块一块拥挤着,燃烧成暗红色,很像是玫瑰的颜色,偶尔“哔啵”一声,发出干裂的炸响。

乌木几案上,香榧木棋盘疏疏落落布着几十个黑白棋子,两个纹枰对坐的人,看棋局的时候少,默然对视的时间多,天明就要分别,实在没有围棋休闲争胜之心。

谢道韫手指揉了揉下巴,说声:“失礼了。”解开颌下冠带,将漆纱冠搁在棋奁畔,说道:“路上秋风紧,带子系得紧,勒出了一道深痕。”

陈操之微笑看着谢道韫的男子发髻,他在曹娥亭看过谢道韫一头丰盛的长发,那时小婢柳絮正为她改换回女子装束,陈操之说道:“英台兄还能再扮几回男子”

谢道韫放低声音,不用鼻音浓重的洛阳腔说话,声若箫管,宛转低沉,说道:“待你来了建康,我依然男装来见你。”

陈操之心道:“建康乌衣巷,王谢两家毗邻,我去拜访谢玄,表兄祝英台就会出现吗”说道:“我一时去不了建康,我伯父与从兄在建康,也不知入籍之事到底如何了”

谢道韫道:“桓大司马提议的十八州大中正联合品议六大寒门入士籍之事,应是郗嘉宾之谋,郗嘉宾眼高于顶,能让他这么赏识你真心助你,子重真了不得,你这次虽然去不了,京中人士会对你更好奇更有期待,钱唐陈氏入士籍之事也不见得就毫无希望。”

陈操之道:“现在也无法可想,只有等待。”

谢道韫轻叹一声:“本来我谢氏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可是现在我四叔父兵败革职,如何处置尚不知道,陈留谢氏的根基豫州肯定是保不住了,那桓大司马有点借发刀杀人的意思啊,这豫州还是要落到他手里。”

陈操之道:“安石公既已出山,谢氏就会东山再起,在下最敬服安石公,在山为大隐出世为名臣。”

谢道韫莞尔一笑:“子重只匆匆见过我三叔父一面,平日只是耳闻,就这么敬服我三叔父”

陈操之道:“英台兄幼度兄都是大才,教导他们的叔父自然是让人高山仰止了。”

谢道韫认真地看着陈操之,说道:“子重,我怎么觉得你这话有奉承的味道,我不喜欢。”

陈操之淡淡道:“我只说实话,难道英台兄认为安石公当不得此誉”

谢道韫道:“当得。”

陈操之道:“那不就对了。”

谢道韫一笑,忽问:“子重,陆纳之子病故你知晓的吧”

陈操之道:“是长康仙民这次来这里我才得知的,我从兄陈尚前去吊唁了。”

谢道韫迟疑了一下,问:“我弟谢玄这次来可曾对你说过一些什么”问这话时脸色不见有异,声音微颤。

陈操之道:“问了几句,我说英台兄要与我终生为友,别无其他。”

谢道韫“嗯”了一声,低眉垂睫,摩挲手中一枚莹润的玉石棋子,半晌抬眼问:“子重,我不是什么英台兄,我终归还是女子,我要嫁作他人妇就不可能与你终生为友,要与你终生为友就不能嫁作他人妇,两难。”

陈操之无语了。

谢道韫嫣然一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感慨一下身为女子,想有个知心友人亦不可得,所以我自幼喜扮男装。”

陈操之道:“若有可能,我会来拜访你的,现在,且让我为你吹一支曲。”

谢道韫欣喜道:“固所愿尔。”

陈操之做事一向有条不紊,说道:“这棋不下了吧,我毫无斗志。”先收拾棋子。

谢道韫展颜一笑,也来帮着收拾棋子入棋奁,手指与陈操之的手背触了一下,陈操之的手温暖,而她的手指如玉石棋子一般温凉

陈操之浑若不觉,说道:“且让月色入户。”吹熄了雁鱼灯,起身走到窗前,将木窗开启,清冷的月光顿时倾泻进来,在地板上铺展成斜斜的一片,仿佛从远处明圣湖裁下来的一方水,就这样不流不淌地浮在房间里。

陈操之取出柯亭笛,整个人沐浴在月光下,碧绿的柯亭笛散发柔和光泽,陈操之执箫之手也莹白如玉,手指微微弹动了几下,上身稍往前倾,美妙的箫音就清泉细流一般汩汩而出

火盆那玫瑰红的炭火在四壁幽暗和月光中默默绽放,前仆后继地燃烧并且冷寂,谢道韫坐在火盆边,守护着这温暖的炭火,听着悠悠缭绕的箫音,时光静止,或者倒流,一切逝去的美好可以重来,鼻间仿佛嗅到花木草叶的清香,这一刻,谢道韫就竟想着就这样坐到地老天荒

箫声响起时,外间的辩难声喝彩声一时间都静了下来,谢玄徐邈顾恺之各自端坐,侧耳倾听,感觉有清新可喜的气息随着吹箫人手指的按捺而不断涌现,在这样的静夜听到这样的曲子,让人感觉人生真是美好,好像从现在起直接跨过冬季迎来了花繁树茂的春天,种种情感都是如此的美好。

箫声止了,外间的顾恺之率先大赞道:“子重,此曲绝妙,全无往日的感伤,只是一派清新可喜,此曲何名”

陈操之将柯亭笛搁在小案木盒中,看着谢道韫,答道:“曲名春常在。”

谢道韫“嗯”了一声,心中异常感动,春常在,春常在,这是陈操之的心胸

陈操之起身端了雁鱼灯到外间取火,谢道韫从木盒里取出柯笛亭,凉凉的箫管已经触摸不到陈操之的温暖,却见吹口有亮亮的湿痕,那是陈操之吹箫时留下的唾痕尚未拭净。

谢道韫有点发愣,执着柯亭笛慢慢靠近自己的唇,忽然眼睛眯起梨涡乍现,笑意蓬勃,嘬起唇隔着半尺远朝那柯亭笛吹口猛吹了一口气,柯亭笛自然是无声无息,谢道韫脸却红了,仿佛离得这么近朝陈操之嘴唇吹气一般

这一夜剩下的时间是顾恺之的得意之时,方才听了陈操之的曲子,精神大振,用他的顾生咏吟诗不绝。

陈操之与谢道韫都到外间为顾恺之喝彩,小婵为众人送来烫热的酒醴和甜糕。

众人欢聚,不觉东方之既白。

用罢早餐,谢道韫谢玄便拜别陈母李氏,要上路赴建康了,陈母李氏殷殷叮嘱日后有暇一定再来陈家坞。

临行时,谢道韫忽道:“还有一物差点忘了送给子重。”从车厢里取出两册薄薄的碑贴,递给陈操之道:“子重,这是曹娥祠中邯郸淳所书的曹娥碑拓本,这是王右军书写的曹娥碑拓本,你曾说秋日会与我一道去剡溪对岸曹娥祠亲手制拓本,后来我知道你不能来,而我又要去建康,月初时就独自过剡溪拓了两贴带来给你。”

陈操之与徐邈顾恺之送谢氏姐弟过了小松林,谢道韫道:“子重仙民长康,莫要再送,就此别过。”

陈操之知道谢道韫不想让徐邈顾恺之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若送到枫林渡口,见到谢氏入京的船队,人多口杂,她这个祝英台岂不就露馅了。

顾恺之道:“今日离别不似往日那般惆怅,只因听了子重的妙曲春常在,觉得我辈风华正茂,离别是为了下次重逢,不必太感伤。”

陈操之微笑道:“长康说得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陈操之三人目送谢道韫谢玄乘车离去,三人缓步回陈家坞,却见刘尚值大踏步而来,问:“英台兄呢”

顾恺之摇头笑道:“尚值兄,昨日不来,今日才来,英台兄已经走远了。”

刘尚值道:“走得不远吧,那我赶上去道个别。”

陈操之道:“不必去道别了,走远了,来,我们一道欣赏王右军的曹娥碑。”心道:“谢道韫现在定然是在车上洗去脸上的粉,重梳发髻,回归女妆,尚值赶过去,叫她如何好相见”

这日夜里,陈操之照例陪母亲说一会话,吹曲子给母亲听,母亲对春常在无甚感触,只喜忆故人和青莲曲。

陈操之这些日子都是睡在母亲卧室的外间,这夜子时披衣去内室看望母亲睡得是否安稳时,见母亲醒着

陈母李氏夜里大多数时间都是醒着,见到儿子来就闭上眼睛装作睡得香,这回睁眼道:“丑儿,取一颗山楂丸来。”

陈母李氏慢慢咀嚼山楂丸,将暖炉递给儿子,说道:“抱着暖炉,娘有话对你说。”便说了要让小婵侍候他的事。

陈操之赧然摇头道:“儿不需小婵侍寝,儿还小哪,若有好人家还是把小婵姐姐嫁出去的好。”

陈母李氏道:“莫推托,这事就这么说定了。”

陈操之急道:“娘,你老人家现在身体欠安,儿子别的都不想,只想娘身体好一些”

陈母李氏道:“那好,那你答应娘,要好好待小婵,把她留在身边有小婵照顾你,娘也就放心了。”

陈操之只好道:“好,我听娘的话,娘好好休息,莫要多想这些。”

第三十七章 小如蜩鸠大如鲲鹏

顾恺之徐邈准备十月初二立冬之后离开钱唐各自回乡,明年开春再相约共赴荆州,因为离别在即,这几日刘尚值一直住在陈家坞这边,丁春秋也三天两头来,同学年少,风华正茂,总有说不完的话题,陈家坞附近的山水又极为赏心悦目,足供游玩。

九月二十七,因为徐邈想去宝石山初阳台道院一游,徐邈已故的祖父徐澄之与葛洪很有交情,如今葛洪虽远游罗浮山未归,但徐邈还是想去瞻仰一下葛前辈修道之所。

陈操之便陪徐邈顾恺之刘尚值丁春秋一起去宝石山,来德驾着牛车,车上有几个大食盒,因为去的人多,四十里往返也要大半天,初阳台道院两个留守道人是难为众人之炊的。

顾恺之知道陈操之以前去初阳台道院向葛洪借书抄录请教疑难都是步行往返,所以这次他与徐邈刘尚值丁春秋也都是步行,说是以子重为楷模。

陈操之笑道:“你们几位等下莫要喊脚痛。”

顾恺之道:“在陈家坞快一个月了,每日登山游玩,脚力是练出来了,走四十里路应该能行。”

这日天气晴明,比前几日还暖和一些,阳光暖暖地照着,非常舒服,在众人左首,山势连绵起伏,这里的山都不高,但林木葱笼,初冬时节,落叶纷飞,那些龙爪槐梧桐女贞树公孙树叶子几乎落尽,山就显得瘦了一些;在众人右首,明圣湖波光摇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湖底有巨大的宝石在散发光辉。

顾恺之道:“这湖真大,真要游遍这湖和湖畔群山,只怕要半年时间吧,依我之志,只愿徜徉在青山碧水间,与知心朋友吟诗作画,夫复何求”当即高声咏毛诗道:“考磐在涧,硕人之宽。独寤寐言,永矢弗谖。

考磐在阿,硕人之薖.独寤寐歌,永矢弗过。

考磐在陆,硕人之轴。独寤寐宿,永矢弗告。“

陈操之道:“世道不宁,如何得逍遥游”

十五岁的少年顾恺之道:“守疆列土北伐光复不是我辈之事,这世上有能征善战的热血武士,也应有传承文艺的风雅士人,也有像戴安道先生那样隐居不仕的高人,众山崔嵬百川浩荡,这才是自然之道。”

众人都笑,赞顾恺之旷达妙语,就连冉盛也赞妙哉。

顾恺之对这句“妙哉”感觉很亲切,瞧着体格雄伟的冉盛道:“小盛以后让他从军,这种身板不去淮北杀胡那就可惜了。”

刘尚值道:“小盛才十三岁,个头比我们都高,还在长,现在超过七尺五寸了吧,我是七尺三寸,小盛以后怕要长到八尺开外,诸位拭目以待吧,到时候江左卫玠陈操之带着八尺巨汉冉盛入建康,那绝对是万人空巷,子重需要小心,莫要像卫玠那般遭看杀。”

徐邈道:“难怪子重在吴郡时要绕湖奔跑登山健身,原来是担心体弱遭看杀,毛诗有云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子重即所谓未雨绸缪是也。”

徐邈为人端谨,很少说笑,但偶露谐才,众人绝倒。

顾恺之狂笑不止,路也走不动了,两个顾氏部曲搀着顾恺之坐到车辕上。

顾恺之好不容易止了笑,刘尚值又补了一句:“建康人丁数十万,比吴郡城可大得多,到时子重还得准备两辆牛车装那些妇人女郎送的香囊。”顾恺之又大笑。

徐邈道:“可惜英台兄和幼度兄不在,不然今日也算盛会,何妨各其其志”

顾恺之道:“我已说过,寄情山水以书画自娱。”

丁春秋说得很实在:“造福乡梓不堕家风,此吾志也。”

刘尚值道:“我愿治一大县,抑制豪强,劝农耕桑,法令清明,使一县之民安居乐业,当然,若能治一郡就更妙了,可那是不可能的。”

寒门出身的入品士子想要做到五品郡太守那真是不可想象的事,莫要说州郡长官,现在就是连诸县令八百石者也被次等士族牢牢霸占了,剩下的就是些八九品小官。

顾恺之问徐邈:“仙民兄之志若何”

徐邈慨然道:“我欲为帝师,开释文义,标明指趣,弘扬儒学,表内圣外王之道,使得仁政王道得以施行。”

徐邈这么一说,陈操之隐约记起徐邈日后的确是做了帝师,似乎是以博学鸿儒为谢安赏识而举荐给皇帝的,在宫中开讲孝经,很为皇帝所倚重,不过那似乎是徐邈四十岁以后的事

徐邈的志向博得一片喝彩声,然后徐邈顾恺之刘尚值丁春秋齐声道:“敢问子重之志”

陈操之含笑道:“诸君各言其志,我亦不得不说,我之志就是六个字在其位,谋其政,具体能做到哪一步则非我所知,唯有努力而已。”

顾恺之笑道:“子重糊弄人,这等于没说。”

徐邈道:“不然,子重这是庄子逍遥游之意,可大可小能屈能伸,其小如蜩鸠,穿树齐檐,亦能飞翔;其大则如鲲鹏,其翼若垂天之云,水击三千里,扶摇而上九万里此子重之志也。”

众人都赞徐邈妙解,说子重之才,应会有绝云气负青天越北冥而图南之日。

临近午时,一行人来到宝石山左侧那座山岭,苍松古柏掩映的初阳台道院古朴幽静,两个道人欣喜相迎,陈操之问起葛师可有消息传来答曰:“无。”

葛洪是去年九月离开初阳台道院去罗浮山的,当时陈操之问葛师归期葛洪说:“少则一年,多则三年。”现在都已经一年多了,也无音信。

陈操之算是初阳台道院的半个院主了,引着顾恺之等人参拜了三清之后,又让道人打开藏书阁,观览葛洪的藏书,顾恺之府上也算是藏书极丰的,见了葛洪这上万卷藏书也很惊讶,在书籍极为稀少的魏晋,家藏万卷书即便是高门士族也是很少有的。

陈操之道:“这些书绝大多数是葛师六十年来亲手抄录的,我用了一年多时间,抄录了其中的两百卷,有些书看一遍就可以了,有些书必须抄录。”

徐邈自认为读书是很刻苦的,但与葛洪陈操之相比,还是自愧不如。

用罢午饭,陈操之一行游览山岭之胜景,未时末刻离开初阳台回陈家坞,两个道人殷殷送到岭下,怅望而别。

一行人回到陈家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