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35部分阅读(1/1)

已经是薄暮时分,寒鸦投林,炊烟袅袅,独臂荆奴在大门前张望,见到陈操之一行,快步迎上来道:“操之小郎君,族长回来了。”

“四伯父回来了”陈操之甚喜,不知钱唐陈氏入士籍之事如何了

陈操之先上二楼见母亲,陈母李氏道:“你四伯父刚来看望我,才回南楼不久,你快去拜见吧,你四伯父这回去建康有五个月之久,定是族中有大事。”

陈操之便去南楼,徐邈顾恺之刘尚值丁春秋一起跟着去拜见钱唐陈氏族长陈咸。

年近六旬的陈咸比之端午节时稍微消瘦了一些,但精神很好,见到顾恺之等人,很是愉快,请众人到厅中坐定,先是对陈操之道:“操之,伯父方才看望了你母亲,与五月时相比,真是衰老了许多啊,我在建康,得陈尚来报,说你不来建康参加十八州大中正品评,当时我还有些恼怒和埋怨,但现在看到了你母亲,才明白操之的孝心和无奈啊。”

陈操之叹息一声,问:“四伯父,入士籍之事有消息吗”

现在没什么好隐瞒的了,顾恺之徐邈都知道这事,钱唐人想必也都风闻了吧。

陈咸道:“陈尚留在京中等候消息,我担心天冷雨雪,就先回来了,十八州大中正品评是十月初五进行,汝南梅氏琅琊孙氏荥阳郑氏分支诸城刘氏分支范阳卢氏,都选拔了本族最优秀杰出的子弟来到建康参加品评,大司徒府命陈尚代表钱唐陈氏参加,陈尚与贾令史商议,贾令史问陈尚才貌与族弟陈操之相比如何陈尚道难及万一,贾令史便道那干脆放弃品评,就以陈操之母病不能前来为由,放弃这次入士籍的机会,这叫以退为进”

顾恺之道:“陈族长何不请求延迟品评,待子重的母亲身体好些了再赴建康不迟。”

陈咸看了陈操之一眼,忧色一掠而过,说道:“梅孙刘郑卢诸氏不答应啊,而且也不知要延迟到几时,这五大家族都急于入士籍,如何肯等。”又道:“不过司马大司徒看了操之的天道无忧论功成自然论和儒道释同心论之后,对操之极为欣赏,说企盼操之早日入建康,到时可径去见他”

顾恺之乐观道:“只要大司徒赏识子重,那么钱唐陈氏还是极有可能列籍士族的。”

次日午后,丁春秋回到丁氏别墅,对父亲丁异说起钱唐陈氏入士籍之事,丁异道:“我亦耳闻此事,钱唐陈氏若能入士籍,陈操之可谓如虎添翼,以他的才识和声望,还有郗嘉宾的看重,以后前程实不可限量,对于钱唐八大士族来说,我丁氏最乐见其成,毕竟丁氏与陈氏乃是姻亲,若陈氏真成了士族,就依幼微之志,让她回陈家坞又何妨,可惜陈操之因为母病放弃这个百年难逢的机会,可惜啊。”

丁春秋道:“据说大司徒司马昱大司马桓温都知陈操之之名,子重这次未去建康,入籍也未见得就毫无希望。”

丁异摇头道:“未参加十八州大中正品评就能入士籍,那如何服众寒门入士族本来就是极难的事,反对者更多于支持者,我料钱唐陈氏这次入不了士族。”

丁春秋从父亲书房出来后,又去见堂姐丁幼微,每次他从陈家坞回来都要向堂姐说说见闻,不过这次他没有对丁幼微说陈氏入士籍的事,只说游初阳台道院诸友各言其志

丁幼微听丁春秋复述陈操之之志,不禁莞尔微笑。

十月初二,立冬节气,水始冰地始冻,万物收藏,寒冷的冬季到来了,这日傍晚,钱唐陈氏族长陈咸在南楼宴请顾恺之与徐邈,陈操之自然要相陪,明日,顾恺之徐邈就要离开陈家坞还乡。

正饮宴时,院中突然传来小婵的叫声:“小郎君,操之小郎君,老主母突然昏过去了”

陈操之心胆欲裂,腾地站起身,也不及穿履,穿着布袜便奔下楼去,就见小婵急得脸色煞白,嘴唇都哆嗦,说道:“小郎君,快去,快去,在二楼楼梯口”她也转身跟着陈操之飞跑起来。

陈操之几个大步,跨上一楼与二楼之间的楼梯转折处,就听到母亲的声音说道:“我没事,你们扶我回房去吧。”声音虚弱至极。

陈母李氏坐在楼梯口,老丫环英姑半抱着她,曾玉环正在掐陈母李氏的人中,来圭的妻子赵氏在一边惊得容颜失色,宗之和润儿这时正由青枝带着从三楼下来

“娘”陈操之半蹲半跪在母亲身边,双手扶着母亲双肩,惶急道:“娘,你怎么了,可把儿子吓死了。”

英姑也吓得魂飞魄散,这时才定下神来,说道:“娘子说要到院中走走,我和小婵就扶她下楼,走到这里,娘子突然腿一软坐到楼梯上,一看,娘子牙关紧咬,面色铁青,昏过去了”

老丫环英姑是陈母李氏从娘家带来的,一直称呼陈母李氏为娘子。

陈母李氏勉强一笑道:“无妨,就是突然有点晕,这不就缓过来了吗。”

“娘,儿子抱你回房去。”陈操之一手环抱着母亲肩背,一手托在母亲膝弯下,将母亲抱了起来,母亲真瘦啊,不比九岁的宗之重多少,几茎枯黄的白发飘拂到陈操之颊边,陈操之强忍着没流下眼泪。

顾恺之徐邈都来探望,四伯父陈咸也来了,把陈操之叫到一边问话,听说支愍度和扬州名医杨泉都来为陈母李氏诊治过,便道:“操之,你母亲的病看来不是药石所能为的了,你出生之时,你母亲也曾晕厥,得杜道首符水才醒转,现在既然人力药石不可为,就应祷之于鬼神,明日去把杜道首请来看视一下,杜道首是与我一道从建康回钱唐的。”

第三十八章 暖暖冬阳哀而不伤

这一夜陈操之彻夜无眠,好友顾恺之徐邈都陪着他在陈母李氏卧室的外间侍坐,宗之和润儿不肯去睡,呆呆地立在祖母床前,看着半睡半醒的祖母,这两个孩子害怕得手脚冰冷,依稀记起其父陈庆之去世时的模糊印象。

陈操之让小婵和青枝带宗之和润儿上楼歇息,宗之润儿却挣开手,不肯去,要守着祖母,希望祖母很快好起来。

陈操之把侄儿侄女的小手捂在他的手掌里暖着,说道:“这里有丑叔呢,不要太担心,你们两个明日要照常早起,不许睡懒觉,听话。”

丑叔的手温暖有力,两个孩儿看着丑叔的眼睛,丑叔的眼神镇定而温柔,小兄妹又相互看了一眼,一齐点头,乖乖地跟着小婵和青枝上楼去了。

大约四更丑时,来德上来说:“小郎君,牛车备好,咱们出发吧。”

钱唐没有什么名医,那位领少府监俸禄的秦医生也只是个巫医,医术比陈操之也高明不到哪里去,陈操之没有别的法子,只有依四伯父所言,去请杜炅杜子恭来为母亲写青词施符水,看能否为母减轻病情,既然人力药石不可为,祷之于鬼神就是唯一的选择,毕竟杜子恭声名在外,很多疑难杂症都被他治好,玄妙道术人所难测。

顾恺之道:“子重,你守护陈伯母,我代你去请杜子恭,今年春月我在建康拜识过杜子恭。”

陈操之道:“那好,有劳长康了。”

顾恺之便带了两个部曲,由来德驾车前往钱唐县城,赶到杜子恭府上正好天亮。

杜子恭才刚起床,听说晋陵顾恺之求见,匆匆洗漱后出迎,顾恺之一见杜子恭便深深作揖,说了代陈操之来请杜师去为陈母李氏祈福禳灾之意,请求杜师立即动身前往陈家坞。

杜子恭道:“请顾公子稍等,待我去拜祭了三官帝君再随你去。”

顾恺之就坐在厅中等着,过了小半个时辰才见杜子恭出来,带了七八个随从,有三辆牛车,跟随顾恺之去陈家坞,到达陈家坞时已近午时。

陈操之见杜子恭前来,真心感激,陈家坞陈氏族人听说杜子恭来到,都来拜见,比当日葛洪来这里还恭敬虔诚,可见杜子恭在钱唐乃至江左的影响力。

陈母李氏见杜道首前来,挣扎着要坐起来,小婵赶紧从后扶着她,用软枕垫着。

杜子恭问:“西楼陈氏还设有鹤鸣堂否”

陈母李氏道:“禀杜道首,鹤鸣堂就在三楼,老妇每日念诵老子五千文,十八年来未曾间断”说到这里,喘了两口气,又道:“今日病体沉重,尚未去三官帝君前参拜。”

杜子恭道:“今日由我代为参拜,不过陈门李氏应先忏悔首过,思量平生有何得失,不得隐瞒,这样本道首才好写青词上奏天庭,请天官帝君赐福地官帝君释罪水官帝君消灾解厄,”

陈操之是不信这些的,但母亲却是笃信,他不能违逆母亲的心意,母亲一世为善,应该没什么好忏悔的。

杜子恭命其他人都退到楼廊上去,连在床上扶着老主母的小婵也要出去,室内只余杜子恭和陈母李氏二人。

杜子恭危然跪坐,徐徐问:“陈门李氏,心里有何得失亏欠,可一一讲来。”

陈母李氏想了一会,摇头道:“老妇生平未有亏心事。”

杜子恭道:“再思之。”

陈母李氏又想了一会,说道:“因幼子体弱多病,十一年前老妇曾在灵隐寺为其许下长命灯,老妇只有这件事有愧于三官帝君和杜道首。”

杜子恭沉默了一会,点头道:“请放宽心,我为你上表陈情,帝君会宽赦你的罪过。”起身出去,让陈操之陪他去鹤鸣堂,就在鹤鸣堂里用朱砂笔青藤纸写成一封奏章,然后禹步仗剑,张口吐火,将托于剑丸上的奏章焚烧成灰烬,就算是上达天听了。

一边侍立的顾恺之刘尚值等人咋舌惊叹,对杜道首的玄妙道法无比钦佩,陈操之却并无惊讶敬服之色,与后世的川剧变脸吐火相比,杜子恭的吐火算不了什么。

上了表章祝文之后,杜子恭又跪在水官帝君神像前默祷良久,然后在一方小小的黄纸上写下一道符箓,取半碗清水,将符箓烧化,纸灰和于清水,命小婵端去给陈母李氏服下,再次屏退众人,只留陈操之,说道:“陈操之,汝母大限已到,首过忏悔,不过是安其心尔,出壬不出癸,你且早作准备吧。”

顾恺之徐邈二人商定暂缓回乡,在陈家坞多陪陈操之几日,待陈母身体好些了再启程,刘尚值十月初三这日一早赶来为顾徐二人送行,顾徐二人没走成,他也留下来一起陪陈操之。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所谓朋友,不就是在友人有困难需要帮助时坚定地陪着他一起渡过难关吗

陈操之寝食俱废,日夜守在母亲床前,服侍母亲起居,希望母亲能好起来,能下楼到堡外散散步。

陈母李氏神智清明,只是虚弱得很,走几步就气喘,只得卧床。

十月初七夜里,陈操之依旧在母亲床前跪坐相陪,陈母李氏道:“丑儿,你到外间睡一会,娘身子还好。”

陈操之道:“儿白日里小睡了一会,现在不困。”

陈母李氏道:“去睡,不然娘不喜欢,莫要为娘身体好些了你却病倒了。”

小婵道:“小郎君去睡吧,我在这陪老主母。”

陈操之便去外间矮榻上躺着,接连熬了几夜,也的确很累了,不一会就沉沉睡去。

里间的陈母李氏说道:“小婵,去看看六丑睡着了没有”

小婵蹑手蹑脚来到外室,小案灯盏犹明,火盆炭火暗红,矮榻上的操之小郎君侧卧着,睡梦里眉头也微微蹙着,白皙俊美的脸庞略显憔悴

小婵轻轻的为陈操之掖好被角,又看了陈操之两眼,走进内室,轻声道:“小郎君睡得香呢,还有轻微的鼾声。”

陈母李氏高兴了,说道:“让他好好睡会,六丑这些日子都没睡过一个好觉小婵你也辛苦了,唉,人到老来总要拖累别人。”

小婵赶紧道:“老主母快别这么说,什么拖累啊,服侍你老人家我们都是心甘情愿的,就盼老主母早点好起来。”

陈母李氏又问:“宗之润儿都睡得好吧”

小婵答道:“小婵就是等宗之润儿睡着了才下来的,还有青枝照看着呢,老主母放心。”

陈母李氏“嗯”了一声,闭目养神,听得屋外寒风飒飒,又睁开眼道:“小婵,把这件羔裘披上,莫要冻着。”

小婵道:“这是老主母的羔裘啊。”

陈母李氏道:“披上吧,夜深寒重啊,老妇也的确要人守着,不然什么时候去了都不知道。”

小婵起先没明白,还问了一句:“老主母要去哪”话一出口就明白了,顿时浑身寒毛一炸,舌头都不好使唤了,叫了一声:“老主母”

陈母李氏笑了笑,说道:“小婵,仓禀积存你都知道的,还有簿籍田册都是你管理,西楼陈氏的家底你比六丑还清楚哦,在六丑娶妻之前,你要帮六丑打理这个家啊。”

“老主母这是在交待后事啊”小婵虽然披着羔裘,也觉身上阵阵发冷,不知该如何作答。

正这时,四屏大床上的陈母李氏突然颤抖起来,小婵赶紧起身去看,急问:“要不要喊小郎君起来”

陈母李氏摇头,身子颤抖了一会,又慢慢平静下来,舒出一口气,断断续续道:“好险,差点,没熬过去六丑才刚睡着,不要吵醒他。”

小婵眼睛无声地流满双颊,低下头偷偷擦拭,不敢让老主母看到。

陈母李氏道:“老妇还有后事,没交待呢,好歹要,挺过这一夜。”

睡在外间的陈操之蓦然惊醒,翻身下榻,走进来问:“娘,你还好吗”

陈母李氏道:“还好,丑儿怎么就醒了”

陈操之道:“儿睡足了,儿睡得香,所以睡一会就足够了。”对小婵道:“小婵姐姐去睡一会,就睡外面矮榻吧,还是暖烘烘的。”

若是以前,小婵会很快活,非常乐意感受一下操之小郎君的温暖,但现在她不去想那些,说道:“我先前睡过了,现在一点也不困。”

两个人便并肩坐在四屏大床的箱檐上,守候着直到天明。

这日是十月初八癸丑日,陈母李氏让英姑帮她洗脸梳髻,然后命小婵吩咐来福,去把族长陈咸和四伯陈满还有东楼陈谟的嗣母周氏请来,这是东南北三楼的家主,陈母李氏要立遗言。

陈操之无语凝泪,听着母亲向两位伯父和一位伯母交待说一旦她身故不要厚葬,金珥珠玉之物一律不送,厚葬非但伤财,而且徒惹盗墓摸金之辈觊觎

陈咸道:“七弟妇诚然通达,先朝与本朝俱提倡薄葬之风,不过七弟妇精神气色尚好,不须早早立遗言,好生休养便是,操之尚未娶妇宗之尚未成丨人,七弟妇还得操持这个家啊。”

陈满和周氏都安慰陈母李氏莫要多想,好生将养身体,会好起来的。

这日午后,阳光和暖,十月小阳春啊,陈母李氏说想晒晒太阳,陈操之便搬一张倚床到三楼露台,垫上褥子,这种倚床类似椅子,有靠背无扶手,陈操之抱起母亲上到三楼,让母亲坐到倚床上,小婵和英姑一左一右护持。

陈母李氏眯起眼睛看了看西斜的暖日,慈祥地笑道:“天气真好。”

顾恺之徐邈刘尚值都来露台陪陈母李氏说话,陈母李氏心情愉悦,对陈操之道:“丑儿,吹支曲子给娘听,这些日子你都忘了吹曲了。”

自立冬日母亲病重之后,陈操之忧心母病,是忘了每夜为母亲吹竖笛了,赶紧笑道:“只要母亲喜欢听,儿子随时可以吹奏,以后每日早晚都为母亲吹一曲可好”

陈母李氏道:“好,娘最爱听那两支曲子了宗之和润儿呢,叫来一起听。”

宗之和润儿来了,偎依在祖母身边。

陈操之取来柯亭笛,就在暖暖冬阳下为母亲吹奏忆故人和青莲曲。

陈母李氏含笑倾听,心里平静安宁,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第三十九章 丁幼微的决心

十月初九辰时,钱唐县相冯梦熊与妻孙氏携女冯凌波乘牛车来到枫林渡口北岸,欲赴陈家坞探望陈操之母亲李氏,听杜子恭府上的人传言,陈母李氏病入膏肓命在旦夕了,冯梦熊听到这话很是吃惊,三个月前他妻子孙氏与女儿冯凌波去看望过陈母李氏,回来说陈母李氏精神气色还好,凌波还认了陈母李氏为义母,怎么短短三月就病情严重到如此地步

冯氏一家三口还有二仆到达渡口时,见一大一小两艘渡船漂驶在江心,是往对岸而去的,孙氏连叹:“晚了一步,晚了一步,这下子要等小半个时辰了。”

冯凌波年方十五,娟眉秀目,亭亭玉立,戴着帷帽,披着羔裘,立在渡口一方青石上,望着那两艘渡船泊在了对岸,从大船下来三辆牛车,还有六七个人,隔得远,隐约可辨有男有女,很快就上了牛车消失在火红的枫林后。

孙氏道:“凌波,江边风大,到车厢坐着等,这船过来还要好一会呢。”

冯凌波便与母亲孙氏回车中等候渡江,刚坐定,就听牛车辘辘,脚步杂沓,来了好几辆牛车和一伙行人,听得爹爹冯梦熊招呼道:“原来是丁舍人,丁舍人这一早要渡江去南岸吗”

冯凌波知道这个丁舍人就是陈操之嫂子丁幼微的叔父,便将车帘撩开一隙看去,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士人,黑冠白须,容貌儒雅,但此时面含怒气,只浅浅一揖,说了声:“哦,冯县相。”便不再说话,眼望对岸那两条慢慢划来的渡船,眉头紧皱。

冯凌波见丁异面色不善,还带着部曲十余人健壮仆妇婢女十余人,总计二三十人,心想:“丁舍人这是要干什么,渡江去陈家坞吗带这么多人是要去寻衅闹事”

冯凌波知道上次鲁氏鼓动名下佃户围攻陈家坞的事,虽然以鲁骏被拘钱唐鲁氏一蹶不振告终,但丁氏不比鲁氏,丁氏可是钱唐士族,丁异也是做过中书舍人的离职品官,丁氏别墅里有常年习武的部曲五六十人,而且汪县令已经离开钱唐,现任钱唐县令是褚文谦,褚氏是最恨陈操之的

冯凌波不禁暗暗为陈操之担心。

一个丁府管事对丁异道:“家主,三娘子和春秋小郎君想必就是乘这趟渡船过的江,应该可以赶上。”

丁异恨恨道:“岂有此理,未得我允许竟敢擅自去陈家坞,太放肆了,还把我这个叔父放在眼里吗还把箱奁都带走,是想一去不回了,哼,就是到了陈家坞大门前也要把她带回来”

冯梦熊算是听明白了,原来是丁幼微去陈家坞探望陈母李氏,丁异因侄女丁幼微事先未向他禀报就擅自前去,是以怒气冲冲要去截丁幼微回来

冯梦熊心想:“不是传闻丁氏与陈氏关系已经大为改善了吗,陈母李氏病重,丁幼微去看望也是情理之中的,丁舍人为何这般恼怒丁幼微去陈家坞”

丁春秋知道顾恺之徐邈定于立冬次日启程回乡,说好要到丁氏别墅歇脚的,所以十月初三这日丁异丁春秋父子都在别墅等候着,但直到天黑也没见到顾恺之徐邈二人到来,丁异以为顾徐二人径自离开钱唐上路了,觉得失了颜面,迁怒到儿子丁春秋头上,说丁春秋整日与一帮寒门子弟厮混,不思进取。

丁春秋委屈道:“爹爹,顾长康可是江左大族。”

丁异道:“顾恺之是个痴人,无论贤愚都肯交往。”

丁春秋不信顾恺之徐邈会不辞而别,次日一早派仆人去陈家坞问讯,黄昏时仆人回来说陈母李氏病情加重,顾徐二人要缓几日再回乡。

丁春秋对爹爹说了这事,丁异“嗯”了一声,这才释然。

丁春秋心想陈操之母亲病情严重,这得让三姐知道,便去报知丁幼微,丁幼微大为着急,上月宗之和润儿来她这里,陈操之就是因为母亲身体欠佳而没有陪同前来,丁幼微也一直为阿姑担着心,想去看望嘛又知道叔父不会同意,毕竟她六月时曾去过陈家坞,上次宗之和润儿又来丁氏别墅住了小半个月,再提出去陈家坞,叔父会认为她得寸进尺

但现在,丁幼微得到阿姑病重的消息,再也坐不住了,当即恳求叔父让她再去陈家坞一趟,丁春秋也在一边帮着说好话。

丁异起先是不答应,觉得与陈氏往来太频繁了,钱唐陈氏入士族又无望,但丁幼微跪着不肯起来,说叔父若不答应她回陈家坞看望阿姑,她就一直跪下去,丁异只好再申前言,限丁幼微只能在陈家坞歇一夜,次日掌灯之前必须回来,但丁幼微这次要求在陈家坞多住几日,服侍阿姑,丁异大为不悦,拂袖而去,吩咐别墅管事莫让丁幼微外出。

丁幼微请丁春秋帮她说服叔父丁异,丁春秋试着去求过一次爹爹,被爹爹丁异叱责了一番,丁春秋现在与陈操之的友情已颇深厚,觉得爹爹不允三姐去探望其阿姑很不近人情,便对丁幼微道:“三姐干脆悄悄出别墅,径去陈家坞便是,我陪三姐一道去。”

丁幼微想了想,点头道:“好,春弟想办法备好三辆牛车,觑空就离开这里。”

丁幼微已打定主意,这次去陈家坞就不再回丁氏别墅了,她要侍奉阿姑要抚养宗之和润儿,以前之所以不敢这么做,是因为叔父丁异发了狠话,若她一意孤行,影响丁氏声誉,那陈氏也就别想在钱唐立足了,丁幼微为此只有委曲求全,但时过境迁,钱唐陈氏在斗垮了有褚氏撑腰的鲁氏之后,地位大为提升,而且陈操之现在是六品官人,在吴郡扬州乃至都城建康都是声名雀起,是吴郡年轻一辈的第一人,钱唐陈氏已然不惧本县豪强的打压

丁幼微了解叔父的性格,家门利益至上,很善于审时度势,叔父不会为了她与钱唐陈氏翻脸的,因为这对丁氏没有好处,事情闹大了反而不好,所以只要她进了陈家坞的大门,叔父就不可能冲进去命人硬抢她回去。

为家族声誉计,丁幼微本不想出此下策,但叔父太固执,阿姑病情应该是很严重了,就连小郎君的朋友都要留下陪着小郎照看母亲,她这个西楼陈氏长媳如何还能从容不迫等待机会

十月初九一大早,丁春秋把受命看管丁幼微的一个管事遣开,两辆牛车驶到丁幼微的小院外,丁幼微让丁春秋带来的仆役把七八只大箱子搬上牛车,然后带着阿秀和雨燕坐上另一辆牛车,出别墅大门时被事先得到管事吩咐的仆役拦住,丁春秋摆起少家主的派头,怒叱两声,三辆牛车便顺利出了大门,直奔枫林渡口而来,摆渡过江,往陈家坞进发。

枫林渡口至陈家坞有二十里,丁幼微怕叔父半路赶上把她带回去,命车夫加紧赶路,到了陈家坞各赏五百钱,车夫固然想卖力把车赶快点,但驾车的牛不肯快行,牛与马不同,牛耐力好,可以一天到晚慢腾腾走着,但想要赶急路就有点勉为其难了。

过了松林,就能望到三里外的陈家坞圆形的楼堡了,丁幼微撩开车帘张望,无端的觉得心在抽紧,这静穆一如往日的坞堡似乎包含着沉重的悲伤

这时后面车上的丁春秋叫道:“三姐,我爹爹赶上来了。”

丁幼微探头出车窗朝来路一看,大约一里外,十多个人正大步赶来,其中两人抬着一顶绳轿,绳轿上坐着的自然是丁氏族长丁异了。

丁幼微当即喝命停车,下车双手轻提裙裾,快步奔跑起来,阿秀和雨燕跟在后面跑,丁春秋站在车边发愣。

丁异带着十余名部曲先行,这些部曲都是健汉,健步如飞,虽比丁幼微一行慢了半个时辰渡江,但很快就赶上来了,望见前头的牛车,更是加快脚步,片刻功夫就到了丁春秋面前。

丁春秋恭立道左,朝坐于绳舆上的爹爹丁异道:“爹爹,三姐要去看望陈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爹爹何苦追到这里来”

丁异瞪了儿子一眼,喝道:“你知道什么,丁幼微是想以后都留在陈家坞,你没看到她搬箱奁吗”冷哼一声,喝命部曲先行,把丁幼微先截住,莫让她进陈家坞大门。

四名健汉答应一声,大步奔去。

丁幼微自幼长于深院之中,何曾这样奔跑过,跑了不到半里地,已经是气喘不止了,离陈家坞还有两里地,银牙紧咬奋力又奔了一程,身边的阿秀叫道:“娘子,他们追上来了。”

丁幼微扭头一看,三十丈外,四个丁氏部曲大步追来,心知跑不过他们,便对阿秀道:“阿秀,你先跑去,报信,让小郎来,来接我。”说得上气不接上气。

阿秀年轻,还能跑,应了一声,加快脚步向陈家坞跑去。

丁幼微回过身来立定,怒视着那追上来的四人,那四人见三娘子站住了脚,他们也放慢了脚步,等着家主上来处置。

风从西面吹来,带来陈家坞那边的声响,仿佛有幽咽的悲声,丁幼微原本因奔跑而通红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转过身朝陈家坞方向小跑两步,双腿一软,跪在坚硬的碎石地上,叫一声:“阿姑”晕厥在地。

第四十章 偶露峥嵘

丁异见丁幼微突然昏倒,吃了一惊,雨燕坐在地上,半抱着丁幼微,连声唤:“娘子娘子”

丁异道:“快掐人中。”

雨燕手忙脚乱,正要掐,丁幼微一口气顺过来,醒了,跪坐起来,双手交握在胸前,对丁异道:“叔父今天若硬要带我回去,幼微唯有一死”说着泣不成声,现在虽不知阿姑确切情况,但心里感觉很不妙。

丁幼微外表斯文秀雅,但性子执著刚烈,认准的事可谓穷九牛之力亦难以挽回,丁异早就见识过的,当下退让一步,说道:“你要探望陈母我亦不阻你,还是那句话,明日日落之前必须回到丁氏别墅。”

丁幼微决然道:“不,我要侍奉阿姑,直至阿姑病体转安。”

丁异大冷天的赶四十里跑追到这里,也很恼火,忍着怒气问:“若陈母李氏万一不起身故又如何”

丁幼微眼泪夺眶而出,上身跪得笔直,说道:“那幼微就为阿姑居丧守孝”这话说不下去了,哽咽不止。

丁异很是恼怒,当初是他把丁幼微从陈家坞强行带回丁氏别墅的,现在若任由丁幼微这样不明不白回到陈家坞,他的颜面挂不住,当即喝道:“阿秀那个贱婢哪里去了雨燕,还不快扶三娘子上车”他带来的十几个仆妇婢女还没赶上来。

雨燕畏惧家主丁异,慌慌张张站起来搀扶丁幼微

正这时,远远的从陈家坞大出来一群人,披麻戴孝,丁幼微一见,芳心欲碎,凄叫一声:“阿姑”甩开雨燕的手,跌跌撞撞跑去。

丁异一愣,没想到陈母李氏真的就过世了,但这样就让丁幼微留在陈家坞,他这个族长的威严何在必为本县其他士族所笑,当即大步跟上去,此时若命下人与丁幼微拉扯则不成体统,他要当面与陈操之理论。

陈操之披头散发,身穿衣边缝缉较为齐整的粗麻布丧服结麻执杖,这是周礼五服制度的“齐衰”,是仅次于“斩衰”的第二等居丧制度,陈操之要为母服丧三年,也就是两个周年和第三个周年的第一个月,计二十五个月。

陈操之得到阿秀来报,知道嫂子丁幼微赶来了,但丁异要截嫂子回去,陈操之悲痛伤逝之情顿时化作熊熊怒火,向刚入小殓的母亲磕了三个头,一手持杖,一手牵着宗之,宗之牵着润儿,叔侄三人便出了坞堡大门。

冉盛哭得呜呜叫,他长到十三岁,随荆叔流浪万里,受尽饥寒冷暖,一老一小,荆叔又是独臂,帮佣也无人要,日子过得很是艰难,他知道荆叔为了养活他而去抢劫过别人的钱财,荆叔是宁做强盗也不做乞丐的,直至遇到陈操之母子,陈母李氏的善良让冉盛感觉非常亲切,真好像是自己祖母一般,而且操之小郎君和润儿小娘子还教他识字,荆叔最看重的就是这一点,现在陈母李氏去世,冉盛也和陈操之叔侄三人一般感到巨大的悲痛,有天地变色之感,这时听说丁异不肯让润儿小娘子的娘亲来奔丧,简直是大怒,提着橡木棍就跟出来了。

顾恺之徐邈刘尚值,还有陈氏族长陈咸等族人看到丁氏那边来了不少人,也一起跟了出来。

宗之和润儿看到娘亲跌跌撞撞跑过来,丑叔手一松,小兄妹二人便飞跑着迎上去,口里叫着:“娘亲娘亲祖母归天了”

丁幼微停下脚步,看着两个孩儿穿着粗麻衣头发用麻丝束着两张小脸泪流满面,丁幼微的心房被巨大的悲伤撞击着,她浑身颤抖,慢慢的又跪在地上,宗之和润儿飞跑着上来,与母亲抱在一起。

陈操之走上来,叫了一声:“嫂子”心痛无比,说不出别的话来,抬头看,丁异带着一群人过来了,当即大步迎上去,冷冷问:“丁舍人来此意欲何为”

丁异本想说几句节哀之类的客套话,见陈操之出言不善,心下不悦,说道:“丁某不知令堂身故,既如此,就让幼微进去致奠一番,以尽旧情,然后就接她回去。”

陈操之回头问丁幼微:“嫂子是怎么想的”

丁幼微揽着两个孩儿,呜咽道:“我生死都,不会离开陈家坞了,我要为阿姑,居丧守孝”

陈操之霍然转头,盯着丁异道:“丁舍人,你听到我嫂子的话没有”

陈操之一向言语从容温文尔雅,但此时简直判若两人,麻衣衰服,长发披散,眼眶微现淡青色,而眼睛则布满血丝,明显消瘦的脸庞更显得鼻梁高挺,清峻中透着凌厉的怒气

丁舍人不禁后退了半步,随即羞耻于自己的畏怯,气得白须拂动,怒道:“听到又怎样,丁幼微是我丁氏女郎,我是丁氏族长,又是她叔父,我要接她回去谁敢违逆”

“我敢违逆”红眼的冉盛一个大跳,就到了丁异面前,一手握棍,一手握拳,目露凶光瞪着丁异。

陈操之喝道:“小盛,退下丁氏不是鲁氏,并非陈氏之敌,远不到剑拔弩张的时候,有话好好说。”

冉盛退后两步,不瞪丁异,瞪着丁异身后那几个部曲健汉,见他们手中并无刀枪棍棒,显得没打算来厮打,便将橡木棍丢在一边,叉手而立。

丁异听陈操之这么一说,心下也是惕然,陈操之非复吴下阿蒙,不但声望日隆,而且心计也极深沉,钱唐鲁氏几乎一夜之间垮掉,但在此之前,钱唐陈氏似乎无所作为,这表明陈操之善能隐忍,而一旦有机会他就能牢牢把握住,像陈操之这样的人除非能一举打垮,否则还是不要与之为敌。

丁异放缓语气道:“操之,令堂不幸病逝,我亦恻然,我可以同意幼微入内致奠,待大殓出殡时也可以让她来尽孝,但她是我丁氏的人,事毕就要回丁氏别墅。”

陈操之也觉得不应与丁氏闹僵,这样让嫂子不好做人,但嫂子既来了,而且说了不肯回丁氏别墅,那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丁异把嫂子带走,平静了一下心情,正待开口

丁春秋赶上来了,看看爹爹丁异,又看着陈操之,非常尴尬,施礼道:“子重节哀,才几日不见,就唉,我也要入内致奠陈伯母。”说罢,眼望爹爹丁异

丁异点了点头。

陈操之还礼,请从弟陈谟和徐邈顾恺之陪丁春秋进坞堡,又让小婵阿秀搀扶起嫂子丁幼微也进去,然后对丁异道:“丁舍人,我母亲常对我说,我嫂子是天底下最好的嫂子,嫂子她不肯再醮不肯回母家,是因为她有心爱的孩儿要抚养,她愿意留在陈家坞,她是我陈门的长媳,丁氏虽是嫂子的母家,但于情于理都不能强行带她回去,四年前丁舍人欺我年幼欺我母亲年老,强行带走我嫂子,这是大不义之事,今日丁氏若想再带走我嫂子,我就披麻戴孝到吴郡到扬州到建康向有司申诉,让普天下的人都知道丁氏如何不重孝道阻止本族女郎为翁姑服丧守孝之事”

陈操之此言掷地有声,丁异被陈操之这般斥责,脸面挂不住,但这事若真是闹得沸沸扬扬,丁氏处境会很尴尬,褚俭之流会拍手称快的,只是被一个后生小子这样当面威胁,丁异实在不忿

却听陈操之又道:“我知丁舍人所虑的是我钱唐陈氏是寒门,怕我嫂子去而复回有损身为士族的丁氏的声誉,这里且容我豪言一回,我钱唐陈氏必能绍继颖川郡望,回归士籍,绝不会让丁氏声誉受损,应该是与有荣焉言尽于此,请丁舍人三思。”

陈操之很少说出这样张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