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36部分阅读(1/1)

话,但现在这样说出来,那种坚定的眼神从容的语气,在场的人没有谁敢讥笑他大言不惭。

丁异盯着陈操之看了半晌,忽然一笑,随即敛去笑容,对陈操之低声道:“操之,忝为姻亲,我也要致奠令堂”话是这么说,但站在那纹丝不动。

陈操之是何等玲珑的人,赶紧深深施礼:“丁伯父,晚辈心中哀伤,神智昏昏,言语或有冒犯,伏望丁伯父垂谅。”

丁异摆摆手,说道:“不怪不怪,操之节哀顺变吧。”一面命随从火速回县城置办祭奠之物,他作为丁氏家主要亲自拜祭陈母李氏。

丁异就是这样的人,先前他是因为丁幼微未经他准许擅自来陈家坞而且是一去不回的样子,所以才恼怒地要追丁幼微回去,以显示他一族之长的威严,但一到这里发现陈母去世了,这时再硬要把丁幼微带回去,实在有乖礼仪,陈操之若就此事申诉到州郡都城去,他丁氏还真是承担不起这样的恶名,既然无法让丁幼微回去,那干脆好人做到底,以姻亲身份把这份人情做足

丁异面对陈操之,听到陈操之偶露峥嵘之言,他相信陈操之能够言行如一,说不定丁氏以后还要仰仗陈氏的声望和地位,古来世家大族兴兴废废,钱唐陈氏能兴起也绝非不可能的事。

第四十一章 猎户座星辰

冯梦熊一路上都在为陈操之担着心,赶到陈家坞时,见到的却是丁异端庄肃穆地跪坐在陈氏祖堂小厅中与陈氏族长陈咸叙谈,冯梦熊此时也无暇去想丁异为何与枫林渡口时态度判若两人,陈母李氏的去世让他一家三口甚感震惊,真是太突然了

冯凌波看到看披麻戴孝的陈操之迎上来作揖,心里非常难过,她是陈母李氏的义女,但义母病重时她却没来探望,很是内疚,与爹娘商议该如何为义母守孝

周礼五服制度并未有义女为义母居丧守孝的规定,若冯凌波是陈母自幼抚养长大的,那就和陈操之一样要行齐衰三年的丧礼,但冯凌波并非陈母抚养,她自己父母双全,这该如何服孝还真把熟知礼仪的钱唐县相冯梦熊难倒了。

冯梦熊与妻孙氏商量了一下,决定让冯凌波自现在起以女儿身份为陈母李氏行齐衰丧礼,出殡之后即除服,也就是说这些日子冯凌波要住在陈家坞,陪着陈操之丁幼微一起为陈母李氏居丧守孝。

陈操之非常感激冯叔父一家,他母亲只育有二子,兄长庆之已亡,现在冯凌波肯为他母亲服孝,这样就算是有孝子孝女了,母亲在天之灵亦会心慰。

丁幼微已换上粗麻布孝裙,解散发髻,以麻丝束发,在阿姑灵前哀哀痛哭,宗之和润儿一左一右跪在娘亲身边,也是哭泣不已,自昨日午后至今,两个孩儿都未进食,依周礼,孙儿辈为祖父母要齐衰一年,首日不食

陈操之怜惜侄儿侄女年幼,说尚未成丨人不需守首日不食之礼,但宗之润儿坚决不肯进食,说丑叔何时进食他二人才会进食,而依礼,陈操之要两日不食

宗之润儿年幼,又是啼哭又是饥饿太伤身体,已经一日未进食,若再饿一天的话,只怕要生病了,而且嫂子丁幼微因为内疚于阿姑病重时未能侍奉左右,哭得花容失色,哀毁过度太伤身,现在只有这两个孩儿才能转移一下嫂子的悲伤心绪。

日暮天寒,陈氏祖堂白幔飘飘,白色蜡烛火焰摇曳,哀哭声不绝于耳,丁异冯梦熊已经回县城,丁春秋留下,冯妻孙氏和冯凌波也留在了陈家坞。

陈操之与嫂子幼侄,还有冯凌波暮哭之后,对嫂子丁幼微道:“嫂子,宗之润儿已经两日一夜未进食,嫂子带他二人去喝碗麦粥,不然的话会饿出病来的。”

丁幼微拭了拭眼泪,看着两个孩儿,往日玉雪可爱,现在满脸泪痕,而且脸色有些发青,摸摸他们的小手,冷冰冰,真是心疼啊,吩咐道:“小婵青枝,带宗之润儿去食粥。”

宗之润儿不肯,说丑叔食粥他们才会食粥。

丁幼微眼泪汪汪看着陈操之,说道:“小郎,你劝劝他二人,他两个更听你的话。”

陈操之把两个孩儿小手攥在自己掌中,问:“宗之润儿,祖母喜不喜欢你们”

两个孩儿齐声道:“喜欢。”一边使劲点头,晶莹泪珠从腮边滚落。

陈操之道:“那你们两个不听娘亲丑叔的话,不肯去食粥,祖母在天之灵会不高兴的。”

润儿道:“可是娘亲丑叔,润儿和阿兄是在为祖母居丧守孝,不是不听话啊。”

陈操之道:“你们两个已经守了首日不食之礼,现在是第二日了,应食粥,不然饿病了,祖母在天之灵会难过的。”

两个孩儿默默点头,润儿却又道:“那丑叔也应食粥,丑叔若饿病了,祖母也会伤心的。”

这个润儿不易说服啊,陈操之道:“那丑叔问问你们,你们是不是很饿了”

宗之和润儿相互望了一眼,诚实地点点头。

陈操之道:“这不就对了,你们年龄小,饿不住,丑叔是成年人,身体好,所以不要紧。”又对丁幼微道:“嫂子,你带他们去。”

丁幼微点点头,起身牵起两个孩儿,又低头看着依然长跪的陈操之道:“小郎也要多保重啊,你是最伤心的,还要费心安慰这两个孩儿,唉,两日不食,真让嫂子担心哪。”

陈操之道:“嫂子放心,我扛得住,母亲生养了我,我就尽礼两日不食又何妨。”

宗之牵着娘亲的手走到门边,回头道:“丑叔,祖母在天之灵会看着我们吗”这个问题他想了很久了。

丁幼微嗔道:“宗之”担心孩子不懂事乱说话。

“宗之,让丑叔来告诉你。”陈操之站起身,拉着宗之的手走到祖堂外。

十月初九,淡淡的上弦月早早挂在天幕上,云层淡淡,寒星闪闪烁烁。

陈操之拉着宗之和润儿的小手,仰望那遥远的星辰,说道:“宗之润儿,丑叔告诉你们,这尘世之人归天之后,因为心有牵挂和爱恋,其魂魄就会化为天上的星辰,你们的祖母就是这些星辰中的一颗,丑叔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一颗,只知道这颗星辰会守望着我们会护佑我们一生平安。”

宗之和润儿仰着头,仔细搜寻,宗之忽然指着东边天际的一颗明亮的星星说道:“丑叔,那一颗是不是祖母的星”

那是猎户座最明亮的一颗星,二十八星宿中属觜宿或参宿。

陈操之道:“或许是。”

两个孩子悲伤之情大为缓解,牵着娘亲的手回西楼,一步一回头,望着天上那颗明亮的星辰,仿佛祖母慈祥的眼睛

在痛苦中寻找到美永不放弃美好生活的希望,这是陈操之给两个孩子幼小心灵种下的因。

丁氏族长丁异亲赴陈家坞吊唁,这在钱唐县城引起不小的震动,又有传言丁异已经允许丁幼微回陈家坞为陈母守孝以后也要长住陈家坞,这更让钱唐士庶议论纷纷,四年前是丁异带人强行把丁幼微带回母家的,表示要与寒门陈氏断绝姻亲关系不相往来,现在如此翻然转变,其中到底有何奥妙

钱唐陈氏联合梅郑卢刘孙六氏申请重归士籍之事在钱唐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但因为陈操之担忧母病,未能赴建康参加十八州大中正考评,钱唐陈氏等于是放弃了这次绝好的机会,也就是无望入士籍了,而且这种机会以后也不可能再有,梅郑卢刘孙这批旧族重归士籍之后,钱唐陈氏就孤掌难鸣了,以后再想谋入士籍无法形成现在这种声势,反对的势力会更强大,士族利益好比一杯羹,越少人分享越好

但是,一向精明老辣的丁舍人为何会对钱唐陈氏前倨而后恭,竟把丁幼微给送回陈家坞了难道说,钱唐陈氏还有希望入士籍

十月初十,杜子恭命长子代表杜氏前往陈家坞致奠陈母李氏,钱唐第一大族全氏也派了人去吊唁,这下子,其他钱唐士族也闻风而动,朱氏顾氏范氏戴氏都派了人去陈家坞吊唁,本县寒门自然不用说,纷纷前来致奠,一时间,陈家坞牛车盈门,因一场丧事看出了一个家族的兴衰。

褚氏当然不会去致奠陈母李氏,褚文谦虽是一县之长,但现在钱唐八大士族在七姓去了陈家坞,褚文谦有强烈的被排除在圈子外的冷落感,这种边缘感让褚文谦既恼怒又无奈,他又不能下令不许钱唐士庶去吊唁陈操之的母亲,自他暂代钱唐县令半个多月以来,其他士族处处掣肘,政令难行,这个县令做得很憋气

“陈操之陈操之”褚文谦在县署后堂来回走动,恨恨地想,不斗垮钱唐陈氏,那他褚氏在钱唐只怕都要沦落到寒门的地位去了,自鲁氏垮掉之后,原先被鲁氏欺压的一些寒门庶族重新抬头,这批寒门庶族因为以前褚氏支持鲁氏,所以现在对褚氏都是貌敬腹诽,褚氏若再不重整威严,以后不但为钱唐士族所轻视,连寒门庶族都不把褚氏放在眼里了,而褚氏要重振家声,首先就要打压钱唐陈氏打压陈操之

褚文谦恶毒地想道:“天幸陈操之死了母亲,不然的话他入了建康,陈氏列籍士族,在钱唐就与褚氏平起平坐了,再想打压就很难了,而现在,机会有的是,叔父在吴郡正在谋划,这回定要让钱唐陈氏吃个大亏,也让全氏丁氏这些人看看,开罪了我褚氏是没有好下场的。”

十月初九为陈母李氏行小殓,十月十九行大殓,占卜入葬之期为乙亥月庚午日,也就是冬月初一,这期间,陈操之与冯凌波丁幼微还有宗之和润儿每日早晚哭奠;来福荆奴则督促工匠为陈母李氏挖好圹坑墓岤,就在玉皇山下的陈氏墓园,在陈操之父亲陈肃墓地之左,在九曜山南,距陈家坞有八里地。

冬月初一,北风呼啸,荒草茫茫,白杨萧萧,陈操之披麻戴孝,送母出远郊,灵车载柩,长长的送葬队伍有数百人之多。

陈操之泪水朦朦,在顾恺之徐邈刘尚值丁春秋数人扶持下,走在去玉皇山的山道上,从弟陈谟突然从后赶上来,对陈操之道:“十六兄,吴郡陆氏派人前来致奠助葬。”

陈操之点了一下头:“请四伯父代我接待答谢”

正说着,却见一身形瘦小的女子,衰服重孝,呜咽而来,陈操之定睛看时,却是陆葳蕤的贴身小婢短锄。

第四十二章 墓园晨曲

顾恺之徐邈刘尚值丁春秋都认得短锄,知道这是陆葳蕤的贴身小婢,无不大为惊讶,这其中丁春秋刘尚值更知道陈操之与陆葳蕤之间的情意,这时见小婢短锄孝服哀哭而来,着实是大吃一惊,以为陆葳蕤也来了,那可要成为轰动钱唐吴郡,不,轰动整个江左的大事,但左看右看,并未看到陆氏小娘子,只有两个陆府管事颇为尴尬地看着短锄。

徐邈也很纳闷,陆氏作为三吴高等士族,能派人来为陈母李氏致奠送葬已经是很看重钱唐陈氏了,这固然也是因为上次陈尚参加了陆长生葬礼的缘故,陆氏门风严谨,不肯失礼于人,派门下管事来参加丧礼也很正常,但陆氏小婢短锄这样重孝哀器哭就很离奇了,看短锄的孝裙,粗麻布,裙边倒还齐整,这是齐衰之服啊,是嫡亲穿的丧服,短锄这算什么礼仪

不过此时蒿里挽歌正哀,灵车辘辘前进,徐邈诸人虽有疑问,也只能闷在心里,与陈操之扶着灵车向玉皇山进发。

玉皇山北麓,陈氏墓园,遍植松柏,这里长眠着从颖川迁至钱唐的数十位陈氏族人,其中就有陈操之的父兄陈肃和陈庆之。

丁幼微自陈庆之归葬后因为被族人限制再也未来祭奠过亡夫,这时望见庆之茕茕的坟茔,当日手植的两排低矮松柏竟有一丈多高了,真是伤心欲绝,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若不是冯凌波和小婵一左一右搀扶着,都无力登上半山腰的墓地。

灵柩入岤,依陈母李氏遗嘱,不以金珥珠玉随葬,只有瓦器漆器瓷器等简单物件,但依薄葬的不封不树之礼则太过简慢,族长陈咸与陈操之商定,陈母李氏之墓做了土封,至于树以标识,则由陈操之手植。

在陈母李氏坟茔之左,三间简易棚屋已经建好,铺草枕土,内壁以黄泥涂抹以遮挡凛冽的寒风,此后的两年时间,陈操之就要在这里居住守墓,来福知道小郎君好洁,虽然一切依齐衰之礼而制,但这三间草棚简陋归简陋,无床无榻无几案,但草垫粗衾,依然收拾得干干净净。

葬毕,陈操之与众亲友及送葬者哀哭返回陈家坞祖堂,反哭虞祭,此所谓送形而往迎魂而返,至此,葬礼结束,亲友各返其家,陈操之与西楼陈氏的承重孙陈宗之开始了整整两年的守孝期,因为宗之年仅九岁,不须居墓园,在墓园陪同陈操之的是冉盛和来德。

陆府的一个管事两个执役一个仆妇,还有小婢短锄当日下午便启程回华亭,临行之前,短锄悄悄来见陈操之,陈操之身边有嫂子丁幼微和义妹冯凌波。

短锄已除去齐衰之服,她上次随陆葳蕤来见过丁幼微,后来还在丁氏别墅歇了一夜,这时再见,便先向丁幼微见礼,丁幼微知短锄有话说,便介绍冯凌波道:“这是冯小娘子,是陈操之的义妹。”这些日子丁幼微与冯凌波朝夕相处,觉得冯凌波真是个好女孩子,小郎若不是心里有了陆葳蕤,这冯凌波可算是良配。

短锄向冯凌波见了礼,也就不避忌,问陈操之:“陈郎君,你明白短锄来此的心意了吗”

陈操之道:“明白了,代我问候陆小娘子,请她多保重。”

短锄看着陈操之明显瘦削的容颜,往日清澈有神的眼睛布着血丝,低声道:“陈郎君要多保重啊,我家小娘子也瘦了好多,得知陈郎君的母亲病逝,我家小娘子又是哭泣不止,但因为要为亡兄服丧,不能前来为陈郎君母亲服丧送葬,觉得很内疚,所以就命短锄相代,尽一份孝心,我家小娘子对陈郎君的情意唉”

十三岁的短锄很沧桑似的长叹一声,施了一礼道:“陈郎君,那我走了。”

一边的丁幼微说道:“短锄稍等。”命小婵急取六贯钱来,送给陆府管事两贯其他执役仆妇短锄各一贯,另各送细葛一匹,短锄不肯要,丁幼微低声道:“这是帮你家娘子掩饰,这里也无人认识你,只要同来的几个人不说,就不会有事。”

短锄也低声道:“来时小娘子已经叮嘱过他们的,不要紧。”

丁幼微道:“小心点好,收下吧,你不收其他人也不好意思收,赶这么远的路,也很辛苦的。”

短锄这才收了,眼望陈操之,说道:“陈郎君,能写封信给我家小娘子吗短锄也好有个交待。”

居丧期间写情书似乎不合礼仪,若写得太伤感又让陆葳蕤难过,陈操之说道:“我把九月间画的两幅画送给你家娘子吧。”

短锄喜道:“好,这样我家小娘子会高兴一些,短锄真怕看到我家小娘子掉眼泪啊。”

陈操之把为陆葳蕤画的那幅髻插金步摇观赏山茶瑞雪的画稿交给短锄,还有一幅明圣湖之秋的山水长卷也让短锄带去,陈操之的人物画和全景构图得戴安道指点和顾恺之的悉心指教,进步很大。

一边的冯凌波心道:“原来操之阿兄的心上人竟是陆氏女郎,陆氏女郎兄长新亡,不能来此,所以让贴身婢女代她以儿媳之礼向义母尽孝,这陆氏女郎很好啊,吴郡第一名媛,嗯,操之阿兄心爱之人又怎么会差呢。”

送走陆府管事和短锄,陈操之便要去玉皇山陈氏墓园为母守墓,来德冉盛跟去,一日两餐由来德回来取或者荆叔送过去,只能食粗粮,要过了一年“小祥”之后才可以食蔬菜瓜果,两年“大祥”之后才可用酱醋调味

顾恺之徐邈自然不能跟去陈氏墓园,他二人定于明日也就是腊月初二启程回乡,与原定之期已经整整晚了一月,父母肯定非常牵挂了。

陈操之临去玉皇山之前,对二友道:“仙民长康,明日我不能为你二人送行了,惜别之情,我心恻恻。”

顾恺之道:“子重,明日一早我和仙民兄来玉皇山看你,然后启程北归。”

冯凌波也来向陈操之告别,她爹爹冯梦熊明日会来接她回去,陈操之望着眼前这个淡雅清秀的女郎,深深的感激,说道:“凌波妹子,真是多谢了。”

冯凌波微笑道:“说什么谢啊,你不是我阿兄吗”

次日一早,徐邈顾恺之整顿好行装,与刘尚值丁春秋去玉皇山向陈操之道别,来到玉皇山下,朝阳升起,陈氏墓园松柏长青,但闻箫声一缕,缭绕不绝,在冬日山野的清晨里,这箫声显得分外的纯净明澈

徐邈道:“子重在为母吹曲呢。”

四人便在山下伫立,静听那美丽忧伤的箫声,待陈操之吹罢,这才来到半山腰的草棚,与陈操之话别。

徐邈道:“子重,你要多保重,莫要哀毁太甚伤及身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不在时爱惜自己的身体就是最大的孝道。”

陈操之应道:“是。”

顾恺之道:“子重,明年有暇我会来看望你的,你为母守墓,不要荒芜了书画啊。”

陈操之道:“不会,我娘也不愿意看到我荒废学业,以前怎么学习以后还怎么学习,只是学业书画有长进时母亲再也看不到了,再不能夸我一句了。”

“丑叔,祖母能看到的,到了夜里,星星出来后,祖母就看到我们了。”

清亮的童音响起,宗之和润儿走上山来,后面跟着的是丁幼微和冯凌波,还有冯梦熊。

冯梦熊是来接女儿冯凌波回去的,因为宗之和润儿吵着要去丑叔那里,丁幼微便带他二人来,冯梦熊冯凌波父女也便一起来向陈操之作别。

陈操之送徐邈等人下山,看着徐邈顾恺之丁春秋,还有冯氏父女离去,不禁有些伤感,却见刘尚值没走,便问:“尚值怎么不一道走”

刘尚值道:“刘家堡又有多少路呢,我再陪你一会,以后我三五日就会来一趟,向你请教经义书法啊。”

丁幼微看着草棚里简陋的卧具,想着小郎要在这里住上两年,心疼得几乎要掉眼泪。

魏晋时君臣更迭,礼法崩坏,又因为丧乱屡见夭寿者多,若按周礼守孝,有些人一辈子有半辈子都在为亲人服丧守孝中度过了,所以很多人不按礼法守孝,食肉听曲大有人在,王戎阮籍居丧就食肉,阮籍还醉酒狂歌,名士似乎是另一等人,可以蔑视世俗道德,但陈操之不想那么做来表示自己的旷达和不俗,他要依儒家之礼来为母守孝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父亲早丧,母亲多病,母亲生他养他,抚养他成丨人多么不容易,就尽礼守孝两年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陈操之是两世为人,融合了两个灵魂,他对陈母李氏有着血脉相连的母子之情,同时也思念那远隔千年的后世父母,他的情感真挚而浓烈,他需要一个暂时封闭的时间和空间来疗治失去母亲的痛苦,无他,只有勤学苦读。

第四十三章 风暴前夕

升平三年冬月初二日始,陈操之住进了玉皇山陈氏墓园的草棚,开始了为期两年的居丧守孝,想起去年冬月初一在吴郡徐氏学堂,一大早来德就把一件厚棉袍和一双新的麻布履放在他床前,说是老主母吩咐过的,冬月初一是小郎君生日,要穿新履佩玉璋

而今年的生日,陈操之却是护送母亲的灵柩出远郊,母亲已长眠于地下,那个惦记着他生日早早为他准备好过冬衣履的母亲再也没有了,耿耿长夜,思之泪落。

陈母李氏坟墓周围只有一些低矮的灌木,陈操之逢单日用一个时辰清理这些灌木杂草,双日则去九曜山那边寻找松柏的幼苗,移栽到父母和兄长的墓旁,两年之后,这里将是郁郁苍苍短松冈。

陈操之保持以前在陈家坞的作息习惯,上午温习儒经练习书法和绘画,下午研读老庄玄学做读书笔记写思辩文章,夜里读书或抄书

服丧守孝也不是固守在草棚里寸步不离,只是不能出远门在其他地方过夜而已,所以每隔半月,陈操之便让来德留下,他带着冉盛去宝石山初阳台道院借阅葛师藏书,这个时代,万卷藏书就是一个宝库啊,葛师学识如海,收集手抄的书籍也是包罗万象,儒道书籍自不用说,其余天文地理医卜星相无所不有,陈操之看到有两部兵书魏缭子和孙子,也取回来,手抄了一份,让冉盛每日读这两部书,冉盛比较喜欢论语,不喜毛诗,对这两部兵书也不感兴趣,既然操之小郎君要教他读,他照着念就是了。

刘尚值隔个三五日便会来到玉皇山,与陈操之探讨经义疑难和书法,丁春秋一月也会来两次,有时便一起去初阳台道院借书。

每隔三日,丁幼微和小婵会带着宗之和润儿来墓园草棚与陈操之相聚,上午来,傍晚回去,让陈操之教两个孩子经义和书法,一起清理墓园植树栽花,两个孩子对丑叔非常依恋,去玉皇山看望丑叔就好比以前去丁氏别墅看望娘亲,都让小兄妹二人雀跃不已。

丁幼微回到了陈家坞,小婵便把老主母交待她的箱笼钥匙簿籍田册移交丁幼微,丁幼微看不懂账簿上的阿拉伯数字,小婵笑道:“娘子有所不知,这是操之小郎君独创的记账法和筹算法,非常简便,宗之润儿都学会了。”

润儿便道:“娘亲,让润儿教娘亲好不好”

丁幼微听着七岁的女儿声音清脆有条有理地教她阿拉伯数字和列式筹算法,心里真是高兴。

宗之取来鹅毛笔,说这也是丑叔创制的,用来记帐很方便。

丁幼微试了一下,果然简便实用,微笑道:“你们丑叔啊,真是绝顶聪明人。”又对小婵道:“小婵,这些账簿田册还是你管着,大宗的收支报我知道就行小婵你可是六丑的贴心人哪。”

小婵的鹅蛋脸羞得通红,难为情道:“娘子取笑小婵。”

丁幼微道:“你的心事我知道,英姑和曾玉环对我说过阿姑生前说的话,你和青枝的事我会为你二人作主,不过这都得等小郎除服之后。”

丁幼微每日操持家务,陪伴可爱的孩子,常感温馨甜蜜,只是一想起阿姑和庆之,就心里难过,但与以前在丁氏别墅小院里如同笼中鸟的日子相比,丁幼微在陈家坞真是舒心适意得多,又因为常常步行往返陈家坞与玉皇山之间,身体也康健了许多,毕竟还年轻,今年也才二十七岁啊。

腊月初五,距陈母李氏下葬一个多月之后,陈尚从建康归来,先去拜见父母,然后来西楼拜见从嫂丁幼微,丁幼微现在是西楼的少主母。

周礼规定男子为堂叔伯父母要服小功之孝,陈尚换上较为精细的熟麻衣服,拜见了从嫂丁幼微之后,见时候还早,未时刚过,便去玉皇山致奠七叔母,还要与十六弟陈操之长谈,父亲陈咸也与他一道去。

这日北风呼啸,彤云密布,放眼望去,山寒水瘦,这天气看来是要下大雪了。

冉盛正在山前把玩一张弓,这弓是荆奴与来德一起制作的,来德手巧,按荆奴指点,从仲夏五月开始,花了半年时间,用桑木牛角牛筋蚕丝和土漆制作了一张六尺硬弓,来德力气不算小,也无法弯弓满弦,而冉盛一上手,就能挽弓如满月。

荆奴道:“这张弓算不得好,太仓促了,将就着可用,小盛先练着,夜里若有野兽来袭也可防身。”

又制作了十二支三尺长的箭矢,三棱三翼,铁簇是请县城里的铁匠打制的,尾羽是鸭的硬羽,冉盛对这副弓箭爱若至宝,每日在山前练习,臂力过人,眼力也出众,弓箭上手不过三日,射十五丈外的树干十有七中,冉盛是天生的武者,几乎是不学而能的。

见到陈咸陈尚父子,冉盛高兴道:“族长好,南楼三郎君好,三郎君从建康回来了,太好了。”像豹子一般奔上半山腰报信去了。

陈操之正在写明圣湖论玄集,得冉盛报信,赶紧迎出来,先陪三兄陈尚到母亲墓前祭拜,然后入草棚坐定,命来德赶紧生起一盆炭火,为四伯父和三兄驱寒。

老族长陈咸打量着这萧然草棚,说道:“操之,你为母服丧尽孝,但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西楼陈氏目前是两代单传,你更是我钱唐陈氏之望这么冷的天为什么不生火取暖”

陈操之道:“四伯父教训得是,小侄知道保重的。”

老族长陈咸便去坐在草簟上烤火,对陈尚道:“尚儿,你把京中之事对你十六弟细细说说。”

陈操之见四伯父神色怏怏,心里不禁一叹,看来钱唐陈氏此番入士籍真的无望了,但看陈尚脸色,虽然在路上二十日,此时相当疲惫,但说起此次十八州大中正品评入寒门六姓入士籍之事,还是精神抖擞,说道:“司马大司徒不准钱唐陈氏退出此次考核,十六弟纯孝名声远扬,人虽未到建康,但书法文章到了建康,有那明圣湖论玄三篇就可以参加品评,十六弟的这三篇玄论在十月初五举行的十八州大中正品评中,受到九位大中正的激赏,但因为未见十六弟之面,无法当面问难,所以此文是否十六弟所作还存疑,说还要召十六弟入京当面考核,京中那时还不知道七叔母已于十月初八去世了”

陈尚默哀了片刻,又道:“我知十六弟不能前来,以为这次入士籍终归无望了,向贾令史辞行,收拾行装准备回乡,但十月十一日,与王献之齐名有谢家玉树美称的谢玄谢幼度来到建康,拜见了大司徒,盛赞十六弟之乃当世奇才,说了年初在吴郡与十六弟同学之事,早已来到建康的谢安石为十六弟说了一句话一卷冰雪文清新可喜,谢安石何等的名望,虽然谢万石因北伐失利被贬为庶人,但谢安石的声望丝毫不减,都说安石出山苍生有幸,得谢安石一言嘉奖,十六弟的一卷冰雪文在建康传抄成风”

陈操之心里浮起一个身材高挑的影子,敷粉或不敷粉,眼睛细长妩媚,清谈辩难之时嘴唇微动,一句句辞锋锐利的言语源源不断说出谢道韫说过,会助他一臂之力。

陈尚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递给陈操之道:“十六弟,这是谢幼度的表兄祝英台派人交给我的,是上月十五我临出京之前交来的,是写给你的信,这祝英台与其表弟谢玄在吴郡与十六弟同学是吗”

陈操之看着松脂密封的这封信,上面是熟悉的谢道韫的笔迹,便揣在怀里,问陈尚:“既如此,那我钱唐陈氏入士籍之事到底如何了”

陈尚道:“只能说很有希望,但一时还是定不下来,不仅我陈氏,就连汝南梅氏琅琊孙氏荥阳郑氏诸城刘氏范阳卢氏也都没有确定下来,这寒门入士籍是震动朝野的事,司徒府召集左民尚书各大中正商议几次未决,因谢万石兵败,许昌颖川谯沛诸城相次陷没于燕,所以六姓入士籍之事就要拖到来年再定,明年上元之后,我要再赴建康。”

陈操之道:“三兄真是辛苦啊,弟不能分劳,愧甚。”

陈尚道:“十六弟为母尽孝,愚兄多奔波也是应该的,我父还有话对你说,我先出去一下。”把冉盛来德一起叫出去,到隔壁草棚去。

陈操之见四伯父陈咸神色郑重,便肃然端坐,等待四伯父问话。

老族长陈咸默然良久,终于开口道:“操之,有传言说你与陆纳之女有私情,伯父想听听你怎么说”

陈操之心道:“纸包不住火,我与葳蕤两情相悦之事终归要被外人知道的,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切男女之情都要算是私情,这么说强大的压力就要来临了吗”

第四十四章 松脂的香味

老族长陈咸见陈操之眉头微蹙,一时未回答他的问话,便放缓语气道:“操之,伯父知你思虑深沉持重谨慎,绝非寻常少年人,但这情之一字,古来多少豪杰亦难洒脱,沉迷其间铸成大错的不在少数,操之不可不慎。”

陈操之心知在这方面与四伯父是无法沟通的,便道:“四伯父,小侄想知道这是哪里的流言,又是怎么流言的”

陈咸道:“亦不知从何流出,伯父是听县衙一个老文吏说的,说你在吴郡求学就与陆氏女郎过往甚密,你回钱唐,那陆氏女郎还来陈家坞访你,还有,上回你母亲出殡,陆府来致奠的有个小婢披麻戴孝,好生奇怪”

陈操之爱陆葳蕤,决意要娶她为妻,他与陆葳蕤的恋情迟早要大白于天下,到时候议论蜂起群情汹汹,压力之大可想而知,若一味隐瞒肯定是不行的,不可能一直瞒下去,除非他不想娶陆葳蕤,现在最先的压力来自家族内部,如果连这点压力都不敢承担,那以后还如何面对陆氏乃至整个三吴士族的压力

陈操之波澜不惊地说道:“回四伯父的话,小侄与陆氏女郎并非私情,六月间陆氏女郎来陈家坞拜见先慈,先慈很喜爱她,视她为未过门之媳,那个小婢,是陆氏女郎命其代为尽孝的。”

石破天惊,老族长陈咸脑子里轰然一响,整个人都呆住了,他正想听陈操之怎么解释呢,那流言虽然说得头头是道,但陈咸还是不信的,操之为人端谨,谋定而后动,这从操之谋入士籍和对付鲁氏可以看出,操之绝非行事佻脱之人,这流言肯定是别有用心之人编造的,为的是阻挠钱唐陈氏入士籍,这非常时期制造这样的流言蜚语,居心险恶啊

但老族长陈咸万万没有想到陈操之却是这样回答他,一时间瞠目结舌,好半晌才声音干涩道:“操之,你要三思啊,当初汝兄庆之娶幼微,闹得整个钱唐县沸沸扬扬,丁氏不过是末等士族,而陆氏则是江左第一等门阀,你若想娶陆氏女郎,更要难上百倍啊,只怕到时我钱唐陈氏在江东寸步难行啊。”

陈操之道:“伯父你不要着急,这些事我都想过,可是情之一事的确匪夷所思,小侄与陆氏女郎虽然门第悬殊,却倾心相恋,陆使君虽不知此事,但先慈却是知道的,所以不能算私情,而且当初先兄娶我嫂子,四伯父似乎也是认为决无可能,而现在,我嫂子不是还在陈家坞吗,只可惜先兄无寿,亏欠了这样贤惠的嫂子”

陈咸当年是竭力反对庆之娶丁幼微,说一旦高攀不成既得罪士族又疏远了其他寒门庶族,对钱唐陈氏很不利,虽然后来婚姻得成,但自庆之去世丁幼微被强行带回丁家后,陈氏在钱唐的地位的确尴尬,士族固然看不起其他庶族也对陈氏敬而远之,只是近两年来由于陈操之的亮拔特出,才一举挽回钱唐陈氏的颓势,但吴郡陆氏可不是钱唐丁氏能比的啊,陈咸忧虑道:“操之,陆纳陆使君性情宽厚,但陆纳之兄身居五兵尚书的陆始却是比丁异还要固执和势利的,陆始是陆氏族长,陆氏女郎想下嫁寒门,几无可能。”

陈操之微笑道:“四伯父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陈氏入士籍大有希望”

陈咸不放心,问:“何以见得”

陈操之道:“永嘉南渡四十余年来,门阀升替如转篷,其中上升最快的当属谯国龙亢桓氏,大司马桓温集内外大权于一身,龙亢桓氏可谓如日中天,但桓大司马讳言先祖之事,世人只知其父桓彝是南渡功臣,却不知桓彝乃是桓范的后人”

陈咸问:“桓范又是何等人物”

陈操之一愣,四伯父也是饱学之士,怎么会不知道桓范其人,桓范是魏明帝时的尚书大司农,是大将军曹爽的智囊,曹爽被司马懿所杀,桓范亦被诛三族,这就是嘉平之狱,司马氏处置曹爽一党,手段残忍,司马氏自己也讳言之,魏晋典籍亦语焉不详,四伯父陈咸不知桓范何人也不稀奇,当下也不细说,只是道:“桓范是百余年前的人物,因罪被诛,桓大司马极有可能是桓范之后,此事伯父知道就行了,不足为外人道也小侄的意思是说龙亢桓氏是后起门阀,桓大司马虽然权倾朝野,但琅琊王氏太原王氏这些大门阀对龙亢桓氏依然存有藐视之意,适值谢万郗昙北伐失败,桓大司马染指豫州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