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38部分阅读(1/1)

州大中正考评,放弃了入士籍的机会,丁某甚是惋惜,不料峰回路转,入士籍之事竟已定下来了,真让人大惊喜。”

陈尚道:“十六弟虽未去建康,但才华和纯孝的名声远扬,大司徒依旧将钱唐陈氏与其他五姓一并考虑入士籍,因年前淮北战败,损兵失地,是以入士籍之事搁置不议,新年朝会,桓大司马再提六姓入士籍之事,朝廷犹议未决,二月初朝廷征拜扬州内史庾希为徐州刺史,同时由尚书仆射王彪之会同司徒府吏部及诸州中正,正式通过汝南梅氏琅琊孙氏颖川陈氏分支荥阳郑氏分支诸城刘氏分支范阳卢氏分支这六姓入士籍,谱牒司自升平四年三月起改注籍状,六姓自此列入士籍,每姓即赐官田二十顷荫户二十户,谱牒司吏部祠部的曹吏将于本月初启程分赴六姓居住地,改注簿籍分发官田,至于荫户,由六姓自行招募上报,注入家籍便可。”

赐田二十顷荫户二十户,这是末等士族的待遇,丁氏就拥有二十户荫户,但实际远不止此,入了士族,便有附近破产的自耕农前来依附,田地自然兼并,一个家族眼见就会急剧壮大起来

老族长陈咸心潮起伏,感慨道:“自去年端午后我与尚儿赴建康,至今已近一载,数月企盼,一朝功成,真如梦幻。”

陈操之暗暗点头:“谢万兵败被贬为庶人,豫州就纳入西府的势力范围,桓温权力愈重,朝廷为牵制桓温,提拔庾希为徐州刺史,又为了安抚桓温,就同意六姓寒门入士籍,此间关系甚是微妙啊,东晋一朝,很有点后世那种君主立宪制的意味,皇帝权力有限,全靠几大门阀相互制衡维持国祚,所以有王与马,共天下的说法,而丞相王导也为其他门阀作出了榜样,王导功高而不震主性情谦和宽厚,高风亮节为南北士族所景仰,琅琊王氏作为东晋首屈一指的门阀至今无人能撼动,王导制定的维系伦纪义固君臣的政治措施为后来的执政门阀所不敢逾越,庾亮殷浩虽权倾一时,对朝廷依然是恭恭敬敬,桓温亦如是,至少表面上如此。”

丁异道:“桓大司马决意助六姓入士籍,还是因为操之得郗嘉宾赏识的缘故,操之固然是天才英博亮拔不群,这际遇也是极佳,先后得桓参军全常侍陆使君郗嘉宾谢安石赏识,这些人物任是其中一位片言嘉奖都可让人身价倍增,更何况这些高超名流同声夸赞”

丁春秋补充道:“爹爹,还有葛稚川先生支愍度大师。”

丁异连连点头道:“对对,葛稚川支愍度一道一僧,都是世外高人,竟也赏识操之,操之正值如明珠美玉人见人爱。”

陈尚笑道:“不过对我钱唐陈氏入士籍,诸州大中正有一提议,待十六弟服孝期满除服后,即赴建康一行,当廷辩论,若是名不符实并无真才实学,就将剥夺钱唐陈氏的士籍。”

陈尚说得很轻松,并无任何担心,他现在对这个十六弟是佩服至极,因为自去年五月谋入士籍以来,前路真如一团迷雾,都是走一步看一步,但十六弟没有出半点差错,分析料事也是极准。

丁异笑道:“这些大中正也是儿戏,操之是那种沽名钓誉之辈吗”

刘族长见陈氏入了士籍,不免有些妒羡,心想:“我钱唐刘氏若是大汉宗亲就好了,可惜不是。”说道:“操之贤侄,那褚氏现在奈何不了陈氏,只怕要揪住我刘氏立威了,杀鸡骇猴啊。”

刘族长与其子刘尚值一样,说话颇为滑稽。

陈咸忙道:“刘兄,陈刘两氏乃是世谊,荣辱与共,且听操之有何良策”

陈操之问陈尚:“三兄,孙泰回来了没有”

陈尚道:“孙泰以道术游走于京中权贵豪门,要下月才回来吧。”

陈操之又问:“谱牒司祠部的官曹大约何时会到钱唐”

陈尚道:“估计也要下月,要先去江州郑氏,然后再转道来吴郡。”

陈操之点点头,见天色已暮,请丁异等人进草棚,围着松木几案坐定,陈操之说道:“钱唐蔽塞,京中的消息没这么快传来,就算褚俭得知六姓入士籍的消息,要传与褚文谦知道也要好几日,有这几日就够了,可以让褚文谦这个县令当不成,褚文谦是其叔褚俭任命的,褚文谦渎职,褚俭难逃其责,若谋划得好,钱唐褚氏从此可以休矣。”

丁异眼睛一眯,问:“操之有何良策”

陈操之道:“昔日竹林七贤山涛之孙山遐为余姚令,多任猛政绳以峻法,上任八十日,查出隐户人口近万,这些都是从次等士族和寒门庶族的庄园里搜查出来的,山遐还想扩大成果,开始搜查会稽四姓虞魏孔贺的虞氏,虞氏家主虞喜私藏隐户三千,按律应弃市,但结果如何呢,山遐罢官,虞喜丝毫无损,盛名依旧,屡辞朝廷征召,一心做他的高士山遐为政并无私心,只是过于刚直,犹被罢官,更何况褚氏叔侄这种假公济私的行径,褚氏不败,更待何时”

丁异陈咸刘族长连连点头,只听陈操之道:“我让来福留心县上之事,据说褚文谦上任伊始便扩建县衙装饰居室这县衙署舍也有定制,不是说新任县令上台说建就建的吧,丁伯父可知此事”

丁异道:“县舍署衙十年一建,平日只能翻修,钱唐县舍远不到十年吧去年鲁氏以冒注士籍罪查处,不是抄没了二百余万钱吗,褚文谦接任县令后便用这两百万钱扩建县舍了,不过这算不得什么大罪,毕竟是用于官衙。”

陈操之道:“要的是这个契机,只要肯查,褚文谦就决不止扩建官衙这一件事。”

丁异暗暗点头,陈操之才十七岁,却老谋深算,而且精于世故,没错,要的就是借扩建县衙查出褚文谦其他枉法之事,那个被陈流杀死的鲁主簿说什么也与褚氏脱不了干系,去年是被褚俭遮掩过去了,这次给他揪出来,让褚氏与鲁氏做难兄难弟去。

丁异刘族长由陈咸陪着去陈家坞用晚餐,当夜就在陈家坞歇夜,以前丁异是决不肯在陈家坞过夜的,虽然允许丁幼微回归西楼陈氏,并且亲自致奠了陈母李氏,但在丁异心里,还是有着比陈氏高一等的感觉,他是屈尊俯就,但现在,钱唐陈氏亦列籍士族,钱唐八姓成为钱唐九姓了,而且以陈操之的才学和声望,两年之后赴建康,名声大振之后再入西府,必得桓温重用,到那时丁氏的确是与有荣焉,当年幼微嫁与陈庆之倒有可能变成是高攀了,世事难料如此

因为要蒙蔽褚氏,陈咸并未对族人宣布这一重大喜讯,等扳倒了褚氏京官来分发官田时再对族人宣布此事也不迟,但陈咸实在太高兴了,独自出神时口里还念诵着:“南有嘉鱼,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

翩翩者鵻,烝然来思。君子有酒,嘉宾式燕又思“

这是老族长陈咸最喜爱的诗句,高朋满座,宾主淳朴,池里的鱼儿轻轻摆动鳍尾,往来倏忽,怡然自得,宾客们聚集在厅堂,大排筵宴,席间觥筹交错,笑语盈盈

陈尚并未随父亲陈咸回陈家坞,他独自留下与十六弟密谈。

草棚里一盏青油灯燃起,灯火晕黄,山野草木的气息随晚风飘进来,让人陶醉,这对族中兄弟相视而笑。

陈尚道:“十六弟,按你嘱托,一卷冰雪文与明圣湖论玄集已交给谢玄谢公子,谢公子很是欣喜,不过愚兄问起谢公子的表兄祝公子,谢公子却脸现不悦之色,未知何故”

陈操之问:“三兄此番未曾见到祝公子吧”

陈尚道:“未曾见到,谢公子说其表兄随安石公去姑孰西府了。”

陈操之一愣,谢安这么快就应桓温之聘入西府任职了

第四十九章 清谈拒婚

听三兄陈尚说谢安已应桓温之聘入西府任职,陈操之便问:“安石公是任西府军司马吗”

陈尚虽然对十六弟的未卜先知有些奇怪,却也没有太惊讶,应道:“是,京中人士都对安石公屈尊任八品军司马颇为不解,但据说桓大司马是大悦,以谢安石的名望入西府,桓大司马感到很有面子。”

陈操之心知这是谢安的隐忍,谢安之兄谢奕即谢道韫谢玄之父与桓温私交甚笃,谢奕也曾任桓温司马,其后谢奕任豫州刺史,永和十二年谢奕病故之后,桓温想以其弟桓云接任豫州刺史,大司徒司马昱访于仆射王彪之,王彪之认为桓温据长江上流,天下已割其半,若其弟桓云复据西藩,兵权萃于一门,恐非国家之福,司马昱深以为然,于是表奏吴兴太守谢万为西中郎将,监司豫冀并四州诸军事豫州刺史,从此,桓温对陈郡谢氏耿耿于怀,所以谢安不应朝廷征召,而入西府任军司马,就是为了修复与桓温的关系,谢安对江左大势看得很清楚,桓温是只可引导而不可对抗的,想有所作为,必须得到桓温的支持。

陈尚又道:“但京中却多有非议者,说谢安石早年做隐士年过不惑却出仕为官是悖德的行径,安石公从新亭出发赴桓温幕府任职之时,朝中官员名流都来为他送行,中丞高崧借着醉意道:卿累违朝旨,高卧东山,诸人每相与言,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苍生今亦将如卿何安石公听了这样的讥讽,也只是摇摇头,笑而不答。”

陈操之道:“安石公雅量深致,岂是高崧辈所知。”

陈尚道:“因祝公子不在建康,所以十六弟的曲谱我就交给谢幼度让他转交其表兄。”

陈操之心道:“谢安去姑孰任职,岂会把谢道韫带去,想必是谢玄推托之言。”问:“三兄,传闻王谢联姻,不知确否”

陈尚笑道:“岂会不实,王谢这次是两度联姻,谢尚之女嫁与王导幼子王荟谢据之女嫁与王羲之次子王凝之”

陈操之墨眉一扬星目陡张,惊讶之色不加掩饰。

陈尚忙问:“十六弟何事吃惊”

陈操之平静了一下心情,徐徐道:“传闻王羲之夫人郗氏喜爱谢奕之女谢道韫,去年王凝之王徽之兄弟去会稽东山拜见谢安石,就是向谢道韫求婚,为何却是谢据之女嫁与王凝之”

陈尚微笑道:“此事在建康也是议论纷纷,据说是谢道韫不肯嫁,又传闻在东山谢氏别墅,谢道韫隔屏风与王凝之王徽之兄弟辩难,王氏兄弟语塞汗出自愧不如,那王凝之畏惧谢道韫才高,又觉其言语尖刻,怕婚后夫纲不振,不敢娶之,这真是大好笑事,时人有云逸少二子,不如谢氏一女,这个谢道韫也与其叔父谢安一般轰动建康名传遐迩,琅琊王氏太原王氏高平郗氏颖川庾氏陈郡袁氏,还有琅琊诸葛氏颖川荀氏这些北来旧族子弟颇有欲迎难而上者,这样看来陈郡谢氏声誉并未因谢万石兵败而受损”

“十六弟十六弟”

陈操之仰头望着棚顶茅草痴痴出神,陈尚叫了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歉然一笑,说道:“三兄见谅,弟想起一些事,不觉失神。”

陈尚道:“十六弟是想明日便是清明节吧,愚兄就是为了要在清明前赶回来这才日夜兼程的,明日族祭可以告慰陈氏列祖列宗之灵,我钱唐陈氏从此是士族了,想想真是心潮澎湃啊。”

又叙谈了一会,来德端上两大碗汤饼,陈尚食毕便回陈家坞,留下陈操之一人在灯下出神,心里想着那个高傲高挑不俗不屈的祝英台势压王氏兄弟的模样,王凝之怯懦不敢求婚,却又有其他高门旧族子弟跃跃欲试,琅琊王氏太原王氏郗氏庾氏,葛氏荀氏袁氏,乌衣巷的清谈雅集蔚为一时之盛吧,昔日诸葛孔明舌战东吴群儒,今有才女谢道韫清谈拒婚,嗯,是拒婚,她这么做是为了信守她的诺言要与我终生为友吗

陈操之取出上次谢道韫写给他的那封信,在灯下临摹一遍,颇得神似,笑了笑,将摹帖与原信一并收起,心想:“也只有风雅如谢安者,才容得侄女有这样非礼不俗之举可是,英台兄,你又能坚持到几时世家大族女能有不嫁人的吗”

次日一早,陈操之赶回陈家坞参加祖堂的祭祖,主持祭祖仪式的老族长陈咸神态格外庄严,说话声音微颤,眼含热泪,参加祭祖的钱唐陈氏男丁除了陈尚与陈操之之外,都是暗暗奇怪,分明觉得气氛不同往年,族中发生了什么大事了

祭祖仪式后,族中男丁俱赴玉皇山陈氏墓园扫墓,丁幼微带着宗之和润儿也去了,风和日丽,一行数十人俱是步行。

陈操之落后半步与嫂子同行,宗之和润儿在前面蹦蹦跳跳地走着,丁幼微侧头看着陈操之,问:“小郎,陈尚从建康回来,是有好消息了吧”

陈操之望着嫂子丁幼微亮亮的眸子,微笑道:“还没来得及向嫂子说呢,我钱唐陈氏成功列籍士族了,谱牒司和祠部的官员会在下月来钱唐颁赐官田为陈氏注籍士族,又因为与褚氏有些矛盾要解决,所以老族长暂不宣布此事。”

丁幼微已经料到是这个事,但此刻听陈操之亲口说出来,依然惊喜和感动,看着平静如初的小郎,问:“小郎快活吗”

陈操之应道:“快活。”

丁幼微将一缕被风吹乱的鬓发掠到耳后,说道:“记得两年前那夜小郎说起要让钱唐陈氏列籍士族,嫂子当时是为你出谋划策鼓励你的,但说实话,我是不忍拂你心意,其实心里觉得这是很渺茫的事,因为真的非常难,可是这两年来,小郎稳稳的一步步走来,很努力很辛苦,今日终于得成所愿,嫂子心里真是快活啊,阿姑要是还在,那我们一家可知有多好”

陈操之看着嫂子丁幼微明丽的容颜,那种发自心底的喜悦和惋惜之情使其分外动人,说道:“我是想着入了士族就可以把嫂子接回陈家坞,与宗之润儿在一起,蒙丁伯父开恩,我陈氏未入士族就肯让嫂子回来,我的愿望提前达成,可是母亲却看不到这一天,母亲看到了我的努力,却没有看到我的成功,唉,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我只恨自己努力不够功成太晚,不能让母亲看到。”

丁幼微眼含泪花,柔声道:“怎么会看不到,小郎安慰宗之润儿的话说得多好啊,阿姑在天之灵护佑着我们呢,我们高兴阿姑也一定高兴,是不是”

陈操之应道:“是。”

丁幼微笑了起来,小郎刚才应声说“是”的神态很像宗之,不,应该说宗之像小郎,让她心里柔情涟漪,说道:“下一步呢,就待除服之后娶陆小娘子进门,这可是阿姑最盼望的事,小郎继续努力哦。”

陈操之在外人面前可以做到泰山崩于前而目不瞬,但在自己嫡亲的亲人面前却从不掩饰,脸一红,说道:“嫂子,我会努力的。”

丁幼微道:“陆小娘子要为其兄守孝一年,今年八月除服,待到十月我为阿姑服孝期满除服之后,代小郎去华亭看望一下陆小娘子,葳蕤真不容易啊,嫂子一定要想办法帮帮她。”

一路说话,早早的就到了玉皇山陈氏墓园。

陈咸招手让陈操之过去,指着山麓那一片空阔地说道:“操之,我钱唐陈氏应该要立家庙了,就建在这里如何”

陈操之道:“此事四伯父与族中长辈商定就是了,何须问小侄。”

陈咸“嗯”了一声,率族人来到陈氏墓园,每一座坟茔都锄草拜祭,直到午后才结束,族人回陈家坞,陈操之继续留在墓园草棚。

三月初十,以刘家堡为首的钱唐数十家寒门庶族齐至县上请求把各自家族收容的隐户转为佃户,照纳赋徭,褚文谦正要开始土断检籍要立威,自是不允,眼见钱唐这些庶族人心惶惶百般恳求,褚文谦颇感得意,很有为官一方唯我独大的感觉,但号称钱唐第一寒门陈氏却毫无动静,既不想办法将来福一家转为佃户,也没准备让冉盛荆奴两个到外县暂避,当然,避是避不开的,他褚文谦已命吴县尉安排手下监视陈家坞,那两个流民是跑不掉的

让褚文谦既气恼又以为得计的是,陈氏竟开始接纳居住在明圣湖畔的一些自耕农的依附,钱唐陈氏还真把自己当士族了,不惩治陈氏,钱唐的土断检籍就无法进行,既然陈氏如此嚣张,那就让其上死路吧。

三月十二日,三户佃农适时出现在钱唐县舍,控告钱唐陈氏以膏腴的上品良田充当下品贫瘠之地,偷漏租税,又私藏流民和隐户,霸占自耕农田地,逼迫自耕农依附陈氏

褚文谦怒形于色,即命吴县尉率三十步弓手前往陈家坞,拘捕陈氏族长陈咸及来福冉盛荆奴一干人,褚文谦最想拘捕的是陈操之,自他想娶丁幼微以来,褚氏声誉一落千丈,这都是拜陈操之所赐,折辱陈操之是褚文谦衷心企盼的,只是陈操之在墓园为母守孝,而且陈操之也不是陈氏族长,不能无故拘捕一个守孝之人,这让褚文谦颇感遗憾,心想且待陈咸一干人拘捕在案之后,自会牵扯出陈操之,那时就要看陈操之这个江左卫玠还怎么风度翩翩

第五十章 小人常戚戚

自三月初八清明节之后,丁氏族长丁异接连拜访了全氏朱氏顾氏范氏,杜氏戴氏六姓家主,陈说利害,要求七姓联手控告褚文谦扩建县舍贪赃枉法之事,其中朱氏范氏意欲袖手旁观,丁异道:“土断检籍一向是只针对寒门不针对士族,现今褚氏为泄私愤,要严查我丁氏庄园私附的隐户,若各位不肯联手抗之,以为这是我丁氏一族之事,那我丁氏只好如数交出全部隐户,暂时向褚氏屈服,但诸位以后日子只怕也不好过吧,这本来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事”

杜子恭已得丁异私下告知六姓寒门列籍士族之事,其中就有他女婿孙泰的琅琊孙氏还有钱唐陈氏,褚氏消息闭塞却还想借私藏流民偷漏租税来打压陈氏,褚氏的失败可以想见,便道:“褚氏去年暗中支持鲁氏冒注士籍,实在是有辱士族体面,现在又借公事来泄私愤,这等人如何造福乡梓若丁舍人被迫交出私附的隐户,钱唐士族脸面都不好看,我杜氏只怕也得把一些收容的流民遣散出去,免得授褚氏以柄。”

杜子恭既如此说,朱氏范氏便都同意联手控告褚文谦,钱唐七姓士族联名上书扬州刺史王述,要求查处钱唐代理县令褚文谦肆意扩建县舍以及包庇鲁氏冒注士籍之事

褚文谦却不知道褚氏即将大难临头,三月十三日一早即命吴县尉领三十名步弓手前往陈家坞拘捕陈氏族长陈咸及来福冉盛荆奴一干人,吴县尉一行赶到陈家坞时,已近午时,只见坞堡外黑压压都是人,约有五六百人之多,把吴县尉吓了一跳,陈氏想要聚众抗法陈氏族人加上佃户也不过百余人吧,为何会有这么多人聚集在此

吴县尉哪敢如褚文谦吩咐的那样气势汹汹就捕人,命手下远远的停下,他带着两个胥吏去见陈氏族长陈咸,坞堡外的那些佃农不肯让路,人多胆壮,任凭吴县尉摆起官威来也无人理睬。

正僵持吵嚷间,从坞堡大门里走出陈尚刘族长,还有本县的几个庶族族长,陈尚便问吴县尉来此有何公干

吴县尉道:“奉褚府君之命,请陈族长到县衙问一些事情。”

陈尚道:“家父年老,就由我代家父去听讯吧。”说罢,与其他几位族长分乘牛车,施施然离开陈家坞前往县城,几辆牛车后面,跟着的是数百佃农。

吴县尉傻眼了,赶紧带着手下往回赶,一边派人先一步回县上报信,一边严厉地问陈尚等人意欲何为

陈尚奇道:“吴县尉,在下不是随你去县衙问话吗莫非吴县尉要把在下绑着去”

吴县尉气急败坏道:“褚府君只传你一人问话,你聚起这么多人想要干什么”

陈尚道:“这些佃户自要去县城,与在下何干。”

吴县尉心知拦不住,恨恨道:“陈尚,此次聚众闹事,你陈氏是罪魁祸首,走”骑着马,带着一众步弓手抢先赶到枫林渡口,渡江之后命渡船暂不要回南岸,他急急回县衙与褚文谦商议对策。

褚文谦闻听大怒:“让他们过江便是,本县土断检籍秉公而断,钱唐陈氏要聚众闹事就让他们闹好了,闹得越大陈氏罪越重”急命人回枫林渡口放陈尚他们过江,一面命钱唐县的五十名步弓手集结待命,又将褚氏庄园里的部曲五十人调集来此,防止那些佃户被陈氏煽动冲击县衙。

褚文谦在这里发号施令,褚俭派来的信使快马赶到了,呈上褚俭的密信,褚文谦看了信,半晌说不出话来

褚俭五日前得知六姓寒门入士籍已成定局,诏令已下,谱牒司祠部吏部的官员不日将到达钱唐,从三月起,钱唐陈氏就列籍士族了,得到消息的当夜,褚俭彻夜未眠,第二天一早苍老了十岁,明白事不可为,陈氏入了士籍,那么原先他拟好的构陷陈氏的手段都没有用了,什么上品田下品田非法占有荫户私附流民,种种罪证都因为钱唐陈氏入了士籍迎刃而解,褚氏是无法在这方面打压陈氏了,只有继续忍耐

褚俭提笔给侄子褚文谦写信,命褚文谦立即中止对钱唐陈氏的追查检籍,若那三户自耕农已到县衙控告陈氏,就立即严词斥退,想办法与陈氏修好,尤其是对陈操之,必要时曲意迎合甚至忍辱负重也是必要的,钱唐检籍一如往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莫要再与丁氏冲突

褚俭也算是能屈能伸当机立断了,但他却不知道,钱唐局势已然无法收拾,而且以丁氏为首的钱唐七姓联名状告他褚氏者已经日夜兼程前往扬州

褚文彬这日也在县衙,见堂兄褚文谦览信后痴愣,忙问出了何事

褚文谦这时才从震惊中收回魂来,急命人再赶去枫林渡口,莫让那些佃户渡江

吴县尉见褚文谦朝令夕改反复无常,不禁暗暗摇头,问:“府君何以改变主意了”

褚文谦把信递给褚文彬,对吴县尉道:“钱唐陈氏列籍士族了。”就这么一句话,好像费尽了所有力气,褚文谦身心颓丧。

“钱唐陈氏入士籍了”吴县尉又惊又妒。

此时陈尚刘族长等人已经渡过钱唐江来到北岸,并不急着赴县城,等那数百佃户分批渡江,两艘渡船一次可渡六十人,南岸五六百人没两个时辰过不来。

褚文谦第二次派来的胥吏见陈尚等人已经到了北岸,心知阻拦不住,掉头就回去报信了。

褚文谦慌了神,不知如何应对这种局面,还是吴县尉老辣,进言道:“府君,事情已经闹大,既然无法再处置陈氏,还得立即息事宁人才好,否则闹起来压又压不住,就麻烦了。”

褚文谦连声道:“对对,只是该如何息事宁人啊”

吴县尉道:“府君应亲自出面说明此事,把那三个诬告的农户脊杖二十给陈氏一个交待。”

褚文谦默然半晌,点头道:“只有这样了。”看看怔坐一边的堂弟褚文彬,真是沮丧到了极点。

黄昏时分,五六百名寒门佃户浩浩荡荡出现在钱唐县城南门外,褚文谦与一干县吏在城门边设帐,把陈尚与刘族长等佃户首脑请到帐中叙话,道明是小人诬告,现已查清,又把那三个佃户押过来当场责打,打得鬼哭狼嚎。

陈尚不动声色,心知褚文谦是得知了六姓入士籍的消息,所以才会嘴脸突变。

以刘族长为首的寒门庶族族长要求褚文谦把他们各自私附的隐户注籍为佃户,并承诺不得将这些隐户迁居他处不得肆意抬高各民户的户等

所谓户等就是官府按民户田产财货的多寡分为不同等级来征收赋税,也和田地的膏腴贫瘠一般分为三等九品,胥吏衙差往往任意抬高民户等级,以此来要挟民户,送钱帛贿赂的就评为中下等,若有那不肯行贿的,就评为一品上上户,这个一品和官人一品可不同,品越高越悲惨愈受敲剥。

褚文谦不想把这些寒门隐户都转为入籍的佃户,因为入籍佃户所纳赋税要上交州郡,县上无法截留,而隐户呢,州郡无籍,不用纳税,县上衙吏却是知根知底,可以从中谋取私利,这都是心照不宣的惯例,水至清则无鱼嘛。

但刘族长等人坚持要交出隐户,褚文谦推托不了,只好答应,并让褚氏庄园送来几车干枣蒸饼来请这五六百名佃农饱餐一顿,然后好言抚慰,让他们回钱唐江南岸去。

想起叔父信中忍辱负重之言,褚文谦次日亲去陈家坞向陈氏族长陈咸致歉,说自己误听小人之言,差点铸成大错云云。

褚文谦又去玉皇山访陈操之,说陈操之是本县孝廉大贤,他褚文谦忝为一县之长,就要访察本县贤德名流,询问为政之得失,更好地造福乡梓

玉皇山草棚,陈操之静听褚文谦说话,嘴角含笑,彬彬有礼,待听到褚文谦说要去他母亲墓前致奠,这才坚拒,他不想这个薰香粉面口是心非的家伙打扰他母亲安息的灵魂,这个四十六岁的猥琐男子还曾经想娶他嫂子,看着就让人厌恶。

褚文谦被拒绝,怏怏而回,心道:“陈操之,你不过一个新进士族,有何可自傲的,且等我与叔父商议后再说,难道就任由你陈氏嚣张乎”

经过此次寒门佃户请愿事件,褚文谦这个县令已经是毫无威信可言了,还没等他缓过神来,褚氏更大的危机到来了

四月初八,以新任扬州内史王劭为首的扬州官吏差役一行百余人来到钱唐,同来的还有暂代吴郡太守的褚俭,褚俭面如土色,这一路上他多次想向王劭陈情表白,但王劭睬也不睬。

王劭是王导第五子,小名大奴,美姿容,风操兼备,深为桓温所器重,本来作为刺史的副手,这种扩建县舍的小事不需他出面来查处,他此来主要是想见识一下陈操之,这个把庾希气得发病的陈操之这个据说书画音乐围棋清谈俱佳的陈操之,更有传闻陆纳之女陆葳蕤倾心于这个陈操之,实在太让王劭好奇了。

第五十一章 惊世骇俗的隐秘

跟随扬州内史王劭一同来到钱唐的还有以谱牒司令史贾弼之为首的祠部吏部官员一行十六人,他们是来为新进士族钱唐陈氏改注士籍分发官田的,钱唐八姓士族从此变为九姓,至于琅琊孙泰一族,因其是暂居钱唐,琅琊郡属徐州,所以将在侨徐州即京口一带颁赐二十顷良田给琅琊孙氏。

王邵名门高士,自然不耐亲自鞠问审案,只是把丁异杜炅等人请到馆驿叙谈片刻,便吩咐属官勘察审理扩建县舍和鲁氏冒注士籍案,到时向他禀报结果便是。

王劭也是服散的,性急,来到钱唐的当日便要去访陈操之,丁异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让儿子丁春秋领路,说丁春秋与陈操之曾在吴郡同学。

王邵只带了两名随从,与贾弼之一道跟随丁春秋前往陈家坞,孟夏天气,和风薰暖,一路行去,但见青山隐隐,绿水迢迢,随处可见茂树繁花,让人目不暇接。

来到枫林渡口,王劭手里麈尾遥指道:“此非桓野王赠笛之处乎”

丁春秋答道:“是,前年四月末,子重在对岸等候渡江,全常侍与桓参军适从江上过,听到子重笛声,赞叹不已,桓参军即以柯亭笛相赠,传为佳话。”

王劭又问:“据说卫协画了一幅桓伊赠笛图,此画在陈操之处否”

丁春秋道:“此画为吴郡陆使君收藏。”丁春秋应答如流,显得与陈操之知根知底交情匪浅,此刻的丁春秋的确是与有荣焉。

王劭道:“如此,回程时顺道拜访陆祖言,求画一观。”

贾弼之笑道:“这枫林渡口因桓伊赠笛,已成钱唐名胜了,京中人士说起桓参军的妙赏,必说起枫林渡口和陈操之。”

一行人摆渡过江,钱唐江南岸风景更见秀美,山石苍翠,竹木掩映,流水澄洁,使人有遗世之思。

王劭微笑道:“这很有山中访隐者的况味,陈操之究竟有何可观之处现在尚不知,只这一路行来的山水花树,就觉不虚此行啊。”

贾弼之道:“陈操之结庐守墓,也可以说是隐者了,葛稚川的弟子郗嘉宾陆祖言谢安石常识之人必有可观之处。”

斜阳烟柳,坞堡端凝,王劭不进大门,只在堡前观赏风景,连声赞美。

丁春秋三步并作两步进去报讯,陈尚听说扬州内史王劭谱牒司令史贾弼之前来,大为惊喜,赶紧与老父一起出迎。

陈咸陈尚父子在建康多蒙贾令史关照,甚是感激,现在贾令史到了门前,岂有不热情相迎之理。

贾弼之看看王劭,王劭道:“乘兴而来,只为陈操之。”

贾弼之便笑道:“那先就不打扰陈公了,且去访陈操之。”

陈尚就陪着一道去,心知贾弼之此来是为陈氏入士籍之事,而王劭,自然是为了褚氏之案而来,但现在这些事都不能提,一提就俗。

来到玉皇山下,夕阳西下,淡淡山岚如烟似雾,翠竹松柏掩映的墓园草棚幽深寂静。

来德独自坐在,用小刀削制一些细长的竹片,见到三郎君丁郎君陪着客人上山,赶紧放下竹刀,恭恭敬敬立着。

陈尚问:“十六弟何在”

来德道:“小郎君去灵隐寺了。”

陈尚轻拍脑门,对王劭贾弼之道:“是了,今日是四月初八佛诞,我七叔母生前嘱咐过我十六弟,每年佛诞日要去灵隐寺上香布施王内史贾令史且入草棚暂歇,天色已暮,十六弟应该就要归来了。”

王劭远道而来,访人不遇,颇感扫兴,又觉得有些疲倦,便入草棚坐着,来德赶紧给贵客上茶。

王劭服五石散,对饮食非常讲究,见茶水翠绿香气浓郁碗底茶叶舒展挺立,迟疑着不敢喝。

贾弼之品了一口,眼睛眯起,赞道:“好茶,甘醇爽口,回味无穷,这是哪里的茶,又是如何烹制的”

来德道:“回贵客的话,这是清明前在宝石山初阳台道院摘得的茶,是葛仙翁手植的,我家小郎君命人将采来的茶叶杀青揉捻干燥后以沸水泡注,就是现在这样的茶水。”

王劭贾弼之大奇,这等饮茶法前所未见,王劭试着品了一口,果然清淡隽永,久而弥香。

草棚内只有一张松木几案,四个茶碗就搁在这松木案上,一边就是厚厚一叠书稿,还有笔墨纸砚之类

王劭随手取过一卷书稿,见是王充的论衡卷一,这书他读过,无甚兴趣,又取一卷书稿,还是论衡卷一,只是前卷纸张墨迹都显年深日久,而后面这一卷墨迹犹新,左伯纸上非王非谢的行楷英挺峻拔独树一帜,不禁眼睛一亮,一边欣赏一边念诵道:“操行有常贤,仕宦无常遇。贤不贤,才也;遇不遇,时也。才高行洁,不可保以必尊贵;能薄操浊,不可保以必卑贱。或高才洁行,不遇退在下流;薄能浊操,遇,在众上。世各自有以取士,士亦各自得以进。进在遇,退在不遇。处尊居显,未必贤,遇也;位卑在下,未必愚,不遇也”

这是王充论逢遇的开篇词,王充出身细族孤门,虽有大才,却不得志,他认为处高位者未必贤位卑者未必愚,这是显而易见的事,但出身高门的王劭对这种说法就不喜了,他认为士族高门就是要比寒门庶族更高贵更有智慧,至于说陈操之由庶入士,那是因为钱唐陈氏乃颖川陈氏分支,也是有久远的传承和根基的

王劭合上书册,放回原处,问:“这是陈操之所书吧”

丁春秋答道:“是,上面这卷是葛稚川先生的藏书,子重每半月去一趟初阳台道院,借来书籍阅读抄录,今已抄录了数百卷。”

王劭点头道:“陈操之书法大有可观,勤励苦学名不虚传。”

贾弼之取过陈操之手抄的论衡来欣赏其书法,说道:“传闻陈操之有左右开弓之能,哈哈,即双手可以同时书写,不知这行楷是左手还是右手所书”

陈尚笑道:“这是行楷,自是十六弟右手所书,十六弟双手亦有分工,左手善写汉隶大楷,右手精于行楷章草。”

王劭贾弼之皆笑:“有趣有趣。”

贾弼之随手翻看,看到书页中夹着两张书帖,虽然折着,亦可看出是谢安书体,贾弼之亦是谢安随意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