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47部分阅读(1/1)

否”

袁通看了支法寒一眼,答道:“暂时没有了,且看永民兄与武子兄如何反驳。”

范武子又问:“助谈法寒师兄有论乎”

支法道:“暂无,待范檀越有论,小僧自有言相应。”

范武子正襟危坐道:“白马非马,诡论也,白马是马之一种,但马并非都是白马,公孙龙混淆二名,舍同求异,智者一目了然,若依公孙龙论,那么道人则非人也。”

诸葛曾盯着支法寒的光头,拊掌大笑道:“妙哉,白马非马,道人非人,即是非人,敢问是何物”

这个诸葛曾辩难时张口结舌,这时挖苦起人来倒是牙尖嘴利。

支法寒大窘,竟无言以答。

陈操之暗暗摇头,支法寒不应该以这种诡辩作论题,像“白马非马”这种诡辩是有逻辑硬伤的,一旦被人揪住,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只有认输,而这个范武子,思路清晰,言简意赅,不作饰语,典型的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直捣要害,的确是个极厉害的辩难高手。

支法寒无奈道:“这第一场小僧输了,请诸葛檀越出题。”

诸葛曾早已准备好了论题,是范武子最擅长的春秋三传里的论题,陈操之听到这一论题不免愕然,这是前夜他与孔汪辩论过的左氏春秋里的“易不可以占险”,真是巧合啊

可惜的是,支法寒无缘旁听陈操之与孔汪关于“易不可以占险”的精彩论述,否则也不至于输得这般彻底,而且范武子出题,其立论是“易不可以占险”,那么作为另一方的支法寒,则必须坚持“易可以占险”,但古来史书为示劝惩,很少有“易可以占险”的范例,所以支法寒此论失利也在情理之中,虽然支法寒以老子的“天道无忧论”“天地不仁以万物刍狗论”来强辩,奈何范武子引经据典更胜他一筹,终于饮恨落败。

袁通支法寒两论皆败,不能与谢道韫辩难先败在情敌手下,袁通难免郁闷,不过袁通这也不是第一次落败,他在谢府已经败了四五回,胜固欣然输可喜,驱走心头的沮丧,兴致勃勃旁观范武子与谢道韫的辩难,袁通自然是不希望谢道韫落败的,谢道韫若败,那么诸葛曾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向谢氏求婚了,虽然谢道韫不见得就会嫁给这个诸葛曾,但谢府的清谈雅集从此就要休矣。

袁通心道:“谢道韫不会败的,她两年来胜过多少清谈高手,可是这个范武子的确很厉害啊,范武子痛恨玄辩清谈,可辩难起来词锋却又如此锐利,与谢道韫堪称势均力敌,双方辩难,到底鹿死谁手,实未可知。”

方才两场辩难让谢万听得眉毛轩动,铁如意不住敲击虎口,很是享受,这时对着围屏说道:“道韫,该你出题了。”

陈操之在场,谢道韫心绪不宁,她是辩难高手,自然听出这个范武子是劲敌,今夜她神思不属,无法专心思索,辩起来只怕真不是范武子的对手

谢道韫白牙轻咬红唇,喃喃地道:“子重,你害苦我了”

第三章 二人同心

乌衣巷谢府大厅是全木架构,八根木柱承重,通梁长四十尺,栾栌重叠,跨度宏大,内部空间高敞,有帷幄相隔,若撤去帷幕,整个大厅可容客上百人。

高高的屋顶上,雨声细碎,这就显得大厅格外的静,座中陈操之顾恺之袁通支法寒诸葛曾范武子太原温琳陈留蔡歆汝南周迥,还有各自身后的侍从,一个个都屏息凝神,等待围屏后的谢道韫出题。

良久无声,只看到绘有会稽东山图的围屏映出秀颀高挑的身影,发髻峨峨衣裙婉约,美妙的剪影随着灯光的摇曳而晃动,仿佛要起舞一般。

踞坐在胡床上的谢万再次催促道:“道韫,该你出题辩难了。”

围屏后传出柔美如箫管的声音:“四叔父稍待,容道韫思索。”

座中人闻得谢道韫开口说话,精神都是一振,不自禁地挺起了腰杆。

陈操之在吴郡与谢道韫也算是朝夕相处了,但谢道韫为掩饰其女声,都是用那种鼻音浓重的洛阳腔说话,现在听到她这宛转如珠子成串的嗓音,不由得想起以前两次听到谢道韫这样不加掩饰地与他说话是的情景,两次都是在离别之际感情流露,显现女儿声态

陈操之目视范武子,这个蓄须肃然以弘扬儒学为己任的饱学才子端坐不动,眼观鼻鼻观心,似在养胸中浩然之气,陈操之刚才听了范武子与支法寒的两场辩难,支法寒学识不凡,辩难起来旁征博引,实非庸手,但在范武子既绵密又锐利的词锋冲击下很快招架不住,败下阵来,这固然与支法寒选题不当有关,但也可以看出,范武子对玄学对先秦逻辑学的名学研究甚深,范武子以儒学为基以严密的名学逻辑为盾以玄学为攻敌之矛,用于辩难的确非常厉害。

陈操之心道:“不过英台兄绝不弱于这个范武子,英台兄思维敏捷辨析锐利,对手稍有疏漏即会被她揪住,当初他与徐邈都是深有体会的,所以说英台兄与范武子的这场辩难应是旗鼓相当,只是这次辩难不属友人之间的交流,而是求婚的门坎,这个诸葛曾容貌才学远不如王凝子王徽之兄弟,会是英台兄不,会是谢道韫的良配吗遇到范武子这样强劲的对手,英台兄并无必胜的把握,而一旦输了,又不愿嫁诸葛曾,那家族的压力会让英台兄难以承受,英台兄必须胜啊”

这时,只听围屏后的谢道韫说道:“双方辩难,各有助谈,我独无,岂不是不公”

谢万一愣,心道:“自阿遏去了西府,道韫一直都是独自应对各方辩难,为何今日提起无助谈之事嗯,想必是因为这个范武子词锋强劲,道韫有些担忧,诸葛曾算不得俊雅,才质又平庸,若最终道韫琅琊王氏不嫁,却嫁个没落的诸葛氏,岂不是让人笑话只是阿遏不在,其余阿封阿胡阿末俱不善清谈啊。”

陈操之听到谢道韫说这话,顿时明白了,心里感着期待的激动。

就听谢道韫道:“钱唐陈郎君是阿遏挚友,阿遏不在此间,道韫想请陈郎君为我助谈,不知陈郎君可愿意”

陈操之微一躬身:“愿意效劳。”

谢道韫似乎笑了笑,又问:“诸葛公子可有异议”

诸葛曾瞧了陈操之一眼,又看看范武子,范武子不动声色,无可无不可,诸葛曾点头道:“就依谢氏娘子所言,让陈公子为你谈,这样就公允了。”

谢万知道谢玄与陈操之的交情不浅,却不知道谢道韫曾易钗而弁与陈操之在吴郡同学数月,他也阅览过陈操之的明圣湖论玄集,果然学识宏富议论新奇,展颜笑道:“操之,请移坐这边,为道韫助谈。”一面命人在围屏左侧置一案一蒲团。

陈操之便坐到围屏边,冉盛也跟着跪坐在小郎君身后,如一尊佛教护法神。

谢万望着体格雄壮的冉盛,赞许地点头,铁如意遥指道:“此子可谓是劲卒。”

陈操之听到谢万这句话,暗暗摇头,谢万石还是不吃教训的啊,寿春兵败就是因为他一副名士派头,行军好比游春,还吟诗长啸,对待帐下诸将也是孤傲不群的样子,战前诸将训话,说不出什么谋略,却是挥动铁如意说道:“诸位俱是劲卒。”东晋武将地位低,被称为劲卒更是等同于兵户子了,诸将大忿恨,差点兵变杀掉谢万

围屏一侧探出一个婢女的双鬟脑袋,冲陈操之一笑,说了声:“陈郎君”

陈操之微笑点头,认得这是谢道韫的贴身侍婢柳絮。

谢万道:“道韫出题吧。”

谢道韫心跳得很快,陈操之就坐在她屏风左侧,相距不过一丈,虽然相互看不到,但很有当日在桃林小筑同室清谈的韵味了,感觉真好啊。

谢道韫翻开明圣湖论玄集,唇边带着一抹谑笑,声音一改婉约低沉,清泠泠地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我与陈郎君持此刍狗论,请诸葛公子问难。”

诸葛曾好歹是主谈者,不能一言不发,王弼的老子注他是熟读的,率尔说道:“物不具存,则不足以备载矣,地不为兽生刍而兽食刍,不为人生狗而人食狗,喻无所爱惜也。”

范武子眉头微皱,诸葛曾早早下结论说是“天地圣人无所爱惜”,这虽是王弼的定论,但也容易遭到反驳啊,当下静听不言,看谢道韫与陈操之如何反驳

围屏后半晌无声,谢万奇道:“道韫,何以不应答”

谢道韫道:“不有助谈者吗”

陈操之“噢”了一声,说道:“不仁有两,不可不辩,一如论语阳货之予之不仁也或孟子离娄之不仁暴其民,此不仁为凉薄凶残也;其二如素问之不痛不仁,此不仁为麻木痴顽也。前者忍心,后者无知,天地不仁,盖类后者。”

此言一出,举座哗然,陈操之说天地不仁是无知,这实在是惊世骇俗了。

范武子眉毛轩动,抬眼看着陈操之,这是险论啊,陈操之敢持此险论,要么是无知,要么是自恃才高,这已经不是诸葛曾所能辩难的了,现在该他这个助谈者应辩,范武子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故刍狗万物,乃天地无心而不相关不省记,非天地忍心异心而不悯惜也,王弼云天地任自然,无为无造,万物自相治理,故不仁也并非无知。”

陈操之等了一会,围屏后的谢道韫一言不发,看来是全赖他这个助谈了,便说道:“天地无心亦无知,大风倾舟飘瓦触额,虽灭顶破额,而行所无事,出非其意也。”

范武子问:“敢问陈公子,那么圣人无仁当作何解,圣人亦无知乎”

陈操之道:“圣人虽圣,亦人也,人有心也,其不仁,或由麻木,而多出残忍,以凶暴为乐,圣人与天地合德,克去有心以成无心,消除有情而至无情,化解残暴,全归麻木,其受苦也,常人以为不可堪;其施暴也,常人以为何忍,而圣人均泰然若素,无动于中焉,虽非无知,亦类无知。”

范武子暗暗佩服,当即引经据典,与陈操之激烈辩论

围屏后的谢道韫听而乐之,从没有这样轻松适意过,好比急风暴雨自有陈操之为她顶着,心情好极,脸上笑意不绝。

陈操之与范武子辩论良久,互不能屈,待范武子再次侃侃而谈时,陈操之以指节轻叩身前小案,低声道:“英台兄助我。”

围屏后的谢道韫嫣然一笑,“嗯”了一声,她方才细听双方辩难,已有理屈范武子的计较,等范武子说罢,便道:“庄子大宗师有言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也乎所谓人之非天乎”这两句话的意思是说圣人师法天地为多事,凡夫不师法天地反得便宜,这是庄子独有的机辩。

谢道韫又道:“天地不仁,明事之实然,格物之理也;圣人不仁,示人之所宜然,治心之教也,至于人与天地合德而成圣,则事愿或相违,心力每不副,此非小女子所知也。”

范武子默然。

谢万击节赞道:“妙哉此论。”

陈操之身后的冉盛听得昏昏欲睡,这时听到“妙哉”二字,赶紧吼了一声“确实妙哉”

声震屋瓦,众人都吓了一跳,随即哄堂大笑。

谢万笑道:“再请诸葛公子出题。”

诸葛曾问范武子当出何题范武子沉默了一会,摇头道:“不用出题了。”

诸葛曾诧异道:“为何”

范武子道:“我一人如何敌得过他两人”

围屏后的谢道韫听到这句话,不由得暗暗欢喜,很有二人同心其利断金的感觉。

诸葛曾面有惭色,瞪了陈操之一眼,略坐一会,便即告辞。

范武子问陈操之:“足下寓所何处,我当来拜访。”

陈操之微笑致意:“暂寓顾中丞府上,企盼范兄莅临指教。”

范武子又朝顾恺之一拱手,随诸葛曾离去。

第四章 雁过无痕

袁通见诸葛曾沮丧而退,心里自然是暗呼痛快,可是陈操之如此善辩,方才却推托不为他助谈,袁通不免有些不悦,也便告辞。

支法寒笑对陈操之道:“陈檀越辩才无碍,小僧佩服,改日还要登门请教。”

顾恺之道:“欢迎,欢迎。”

夜雨初歇,太原温琳陈留蔡歆汝南周迥纷纷告辞而去,座中宾客只剩陈操之顾恺之,还有冉盛和顾氏小书僮。

谢万与陈操之闲话,问陈操之与谢玄的交往,陈操之自然不会提及祝英台祝英亭之名,只说与谢玄在吴郡同学数月,交情日深。

谢万呵呵笑道:“阿遏也是好笑,我们陈郡谢氏乃是北人,何必还要到徐藻那里学习洛生咏若论洛生咏,徐藻又如何及得上我三兄谢安石”

陈操之唯唯。

谢万道:“三年前我就闻钱唐陈操之之名,桓野王乃我好友,在寿春相谈时盛赞其在钱唐枫林渡口遇到的那个吹笛少年,所吹的两支曲子堪称绝妙,让我不胜向往,今夜终于得见当日桓野王赠笛的少年,却已长成倾城争睹的美男子,真让人一见心喜啊。”

陈操之道:“桓参军性情中人,偶然相逢,一曲所感,便慨然以柯亭笛相赠,雅人深致,使人想念,只不知何时能再见桓参军”

谢万笑道:“桓野王已不是大司马参军了,去年升任淮南太守,而你将去西府,以后见他的机会多有久闻操之妙解音律,请明日携柯亭笛来,为我吹一曲,如何”

陈操之点头道:“明日傍晚我携笛来打扰万石公清听,夜已深,晚辈告辞了。”朝围屏一看,那高挑的身影细腰轻折,似在施礼,听得谢道韫的声音道:“多谢陈郎君助谈。”

陈操之一揖道:“道韫娘子大才,无须在下助谈亦可折服范武子。”

谢万道:“不然,范武子精通儒学复研玄理,曾理屈孙兴公,实在是清谈后起之秀,道韫与之相辩难说必胜,不过有操之助谈,只怕支公来此也不惧。”说到这里,忽想:“道韫辩难无敌,那岂不是说她无人能娶了,现今适龄的高门子弟几乎都来过谢府辩难,却一一落败而去,这可真是一烦恼事,道韫已是双十芳华,再不定下亲事,难免为世人所讥,看来不能由着她性子清谈择婿了”

谢万送陈操之顾恺之至厅廊下,再由儿子谢韶代他送客,直至谢府大门。

雨后万籁俱寂,有冷冷月光洒下,抬头看,云散月出,夜空如洗,寒星点点缀满天幕。

陈操之原担心明日若是春雨绵绵,陆夫人与陆葳蕤恐怕就无法去蒋陵湖游春了,现在看来,明日应是一个艳阳天

忽有琴音淙淙自谢府深深庭院中传来,泠泠铮铮,有一种清新之气让人感觉春暖花开,陈操之身形一凝,驻足而听。

谢韶道:“那是我元姐在操琴。”

顾恺之作出思索的神态,说道:“这支曲子好耳熟对了,这不就是子重的春常在曲吗”

陈操之道:“是春常在,我曾将此曲谱赠与幼度兄。”

顾恺之顿当即想起祝英台,便问谢韶:“令表兄祝英台一向在何处,怎么很少听到他的消息”

谢韶知道谢道韫和谢玄化名游学之事,看了陈操之一眼,含糊其辞道:“祝表兄啊,她回上虞隐居去了。”

顾恺之只三年前在钱唐见过祝英台一次,未见识过祝英台书画和玄辩,当下也没再多问,与陈操之同乘一辆牛车回顾府。

车过秦淮河朱雀桥,这种由十二艘木船铁锁连结上铺厚板的浮桥悠悠荡漾,沉沉河水映着星月光辉摇曳闪烁,陈操之浮跃的心却安静下来,今夜与谢道韫虽是只闻其声只见其影,但重逢的喜悦依然真切,隔着围屏都能感受到对方的愉悦心境,辩难时配合亦极默契,先由他将范武子的设论慢慢引入不可回旋的死胡同,然后英台兄图穷匕首见,以精彩的庄周机辩让范武子无言以对

在吴郡时,陈操之与谢道韫之间进行了多次辩难,但像这样联手与别人辩难却是第一次,感觉温暖而知心,仿佛珠联璧合,只是这样的辩难还能有几回终生为友,何其难哉

坐在陈操之身边的顾恺之忽然笑道:“子重,今夜你可是两次阻了谢氏女郎的姻缘了,先是不肯为袁子才助谈,若你为袁通助谈,必可胜诸葛永民与范武子,然后再胜谢氏女郎,如此,陈郡袁氏与谢氏就联姻了;二是为谢氏女郎助谈赢了范武子,让诸葛永民颓丧而去,实在是有趣。”

陈操之道:“我与袁子才无深交,如何便为他助谈即便我肯为他助谈,也难胜范武子,范武子学识根基深厚,有我不及之处,长康也听到了,那谢氏女郎辨析入微词锋锐利,凭她一人足可与范武子周旋,无须我相助。”

顾恺之点头道:“说得也是,这谢氏女郎不肯嫁,确实难有人凭才学折服她,除非遇到她不愿施展才学去为难的男子,那人就是她的佳偶。”

陈操之笑了笑,从车窗外看秦淮河流水,说了声:“希望谢氏女郎能遇上。”

顾恺之心思转得快,又想起另外一事,说道:“子重,明日你随我去瓦官寺,拜见长老竺法汰,带上八部天龙像请竺法汰一览,看到底画得瓦官寺壁画否”

陈操之道:“明日我另有事,长康携我八部天龙像去见竺长老吧,免得我去使得竺长老想拒绝都不便拒绝。”

顾恺之哈哈大笑:“岂有此理,竺法汰若拒绝那就太乏眼力和见识了,称不得大德高僧,这八部天龙像画上去,必让瓦官寺信众大增那好,明日我自去瓦官寺。”

二月十五日清晨,陈操之冠履一新,准备去蒋陵湖,小婵将一块玉佩系在他腰间,问小郎君去哪里

陈操之稍一踌躇,说道:“小婵姐姐随我一道去蒋陵湖吧,今日或许能见到陆小娘子。”

小婵睁大眼睛,又惊又喜,娶陆小娘子过门可是老主母的遗愿啊,这几日她也正替小郎君发愁呢。

陈操之向三兄陈尚说明去意,便命来震驾车,带着冉盛和小婵经武卫桥出建康城北门,往蒋陵湖而去。

蒋陵湖即玄武湖,在紫金山西麓,距建康城北门十余里,原是一个小湖,名桑泊,其后东吴孙权引水入宫苑后湖,遂成碧波千顷的大湖,因汉代秣陵都尉蒋子文葬于湖畔,故名蒋陵湖,湖泊广大,方圆数十里,景色优美。

仲春季节,春光明媚,昨夜的大雨使得道路泥泞湿滑,路边的树木花草却是被雨水滋润得茁壮茂盛,叶子碧绿肥嫩,花瓣犹带雨珠,望上去分外清新。

在建康城中,陈操之都是乘车,否则又要遭围观,出了北门才踏着高齿木屐下车步行,江南雨水多,著木屐行路最是便利。

陈操之眼望东面的紫金山,南北窄而东西长,宛若卧龙,初升的朝阳照在峰顶上,紫金闪耀,有一种高贵气象,堪舆家说建康城虎踞龙盘有帝王气,就是因为这紫金山的缘故。

正行路游春之时,忽听后面有人唤道:“陈檀越陈檀越”

陈操之回头看去,只见直裰芒鞋的支法寒赶来了,因赶得急,光头浸出一层细汗,至近前合什施礼道:“小僧一早到顾府访陈檀越,却道陈檀越游湖去了,小僧便赶来了,呵呵。”

这个支法寒固然是个有趣的和尚,只是这时候来实在不凑趣,可陈操之也不能赶他走啊,微笑还礼道:“法寒师兄寻我何事”

支法寒道:“无他事,就是想听听陈檀越关于佛祖拈花迦叶微笑,迦叶领会到的究竟是什么奥妙法门小僧苦思冥想数日,愈想愈心乱,还望陈檀越指点迷津。”

支法寒求道心切,执著得很啊,这要是谈论起来,那陈操之也就无法见陆葳蕤了,想了想,指着路边一株杏树说道:“法寒师兄看到树梢在摇动否”

支法寒点头道:“见到了。”

陈操之问:“树梢因何而动”

支法寒答道:“因风而动”

陈操之问:“究竟是树动还是风动,树和风真的动了吗”

支法寒心中惕然,知道陈操之此言大有玄机,不敢草率作答,皱眉沉思。

陈操之道:“若说是风动,那山为何不动若说是树动,若是无风,树又如何得动万法因缘生,缘起性空,莫非心动乎”

接连三问,不啻于三声惊雷,炸得支法寒脑袋发懵。

陈操之又道:“这也是我未悟之理,改日还要向尊师支公请教。”

支法寒即道:“我且先回东安寺请吾师解惑。”

陈操之道:“甚好,法寒师兄快去快回,若林公有妙论,也让我一解心头之惑。”

支法寒匆匆合什,掉头便走,一路苦思“树动风动心动”,迎面有车队行来仆从煊赫,从支法寒身畔行过时,支法寒虽知避让,却毫不挂心,这络绎而过车队仆从在支法寒心里仿佛朗朗高天雁过无痕

“佛门左太冲”支法寒似领悟了某种禅意。

第五章 何方公主

左民尚书陆纳自妻子张文纨入京后,一直忧心忡忡,京中的流言自然是其一,而兄长陆始与外兄张安道的争执更让陆纳烦恼,又担忧张文纨水土不服旧病复发,且喜这两日未见明显不适,所以这日一早听说张文纨要去蒋陵湖游春散心,自是赞成,命陆葳蕤陪继母去游玩,而他则急着上朝议事,大司马桓温迁都移民之的奏章惊动朝野人心忧惧,他身为左民尚书,掌万民户籍兼知工官之事,若一旦迁都议成,江左流民要北迁,那左民尚书部的一众官吏将忙得焦头烂额

横塘陆府就靠近建康城北门,卯末辰初,陆夫人与陆小娘子的七八辆牛车数十位仆从出了陆府,逶迤往蒋陵湖而来。

陆葳蕤的贴身侍婢短锄的阿兄板栗奉命先行,板栗二十岁,忠诚机灵,遇到路旁的农夫村妇,便问可有一个俊美的郎君经过

俊美的陈操之与雄壮的冉盛实在太引人注目,只要看到过的无不印象深刻,便有那农夫村妇向板栗指点说有位俊美郎君带着一个八尺多高的巨汉还有一辆牛车刚过去不久,也就一炷香时间

板栗谢过,快步赶去,然而一直赶到蒋陵湖畔也未看到陈操之的身影,板栗好生奇怪:“这陈郎君是走到哪去了”细辨泥地上的车辙,昨夜大雨,湖畔泥土松软,车辙蹄印足迹宛然,然而不是一辆车,瞧那车辙,至少有四辆,而且还是马车,足迹杂沓,约数十人,却是沿湖畔往西去的。

板栗很是诧异:“陈郎君不应该带这么多人出来吧”当即循着车辙一路寻去,要看个究竟。

陈操之以坛经中的著名公案“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把支法寒支走,他要见陆葳蕤,身边总不能跟着一个喋喋不休的和尚吧。

陈操之脚步健行路快,来震驾车技术胜过其弟来德,牛车驶得甚快,来到蒋陵湖畔时,大约是正辰时。

冉盛个子高望得远,指着蒋陵湖西岸大声道:“小郎君,陆小娘子先到了,在那边,四五里外,有好些人和马车”

小婵嗔怪道:“小盛,嗓门小一些,我们又不是聋子。”

冉盛“嘿嘿”一笑,压低声音说:“陆小娘子急着见小郎君呢,比我们还早到。”

小婵道:“操之小郎君先坐到车上来吧。”

陆夫人与陆葳蕤出游,必定随从众多,陈操之便坐到牛车里,来震驾车沿湖岸往西驶去,冉盛骑着他的大白马走在前头。

小婵见陈操之葛袍下摆溅着几点泥迹,便想为小郎君搓掉,陈操之制止道:“不要搓,一搓就更脏了。”双手摊着衣袍下摆看,几点泥迹疏疏点点,不禁想起大写意泼墨画,抬头道:“小婵姐姐,这泥点不是挺好看的吗”

小婵不瞧泥点瞧小郎君的修眉朗目,嗯道:“是好看,很好看。”

陈操之淡淡一笑,扭头望着车窗外,春风和煦春水碧波,蒋陵湖心的小岛葱笼翠绿,一派明媚盎然景象,陈操之不由得想起钱唐的明圣湖,蒋陵湖与明圣湖差不多大小,水深应该更胜明圣湖,东吴孙权曾在这里操练水军

小婵也靠过来,一手攀着车窗看了看碧波大湖,又看看陈操之,问:“小郎君想家了”

陈操之道:“嗯,我以后是在外面的时日久在家乡的时日短了,真是很想念宗之润儿,还有嫂子啊。”

小婵说道:“小郎君是男儿有四方之志嘛,哪里能拘束在家里呢,我是想,待小郎君有了官职,再娶了陆小娘子,是不是把宗之润儿幼微娘子都接到建康来”

陈操之道:“宗之润儿肯定要出来的,至于嫂子,就不知道她肯不肯出来”

小婵道:“宗之润儿都出来了,那幼微娘子多孤单,自然要一起出来。”

陈操之点点头,微笑道:“现在说这些还早,我在建康呆不了多少日子,自身不安定,如何接嫂子她们出来”

小婵道:“小郎君要去西府是吧,是不是先和陆小娘子的亲事定了再去”

在小婵看来,陆小娘子对小郎君一片痴情,而此番与陆夫人同路进京,陆夫人对小郎君十分亲善,小郎君娶陆小娘子不是很有希望了吗

陈操之摇头微笑,心道:“定亲有这么容易吗,见一面都这么难”想着就要再见到三年前华亭平湖的荷叶小舟里那个露足踝给他看的娇美女郎,纵然陈操之笃定从容,也不禁心跳加速,他知道这两年来陆葳蕤为他受了很多委屈,这对一个娇生惯养的豪门娇女来说可有多么不容易啊,如此深情说报答则亵渎,唯有永不相负而已。

一人一马一牛车,转过一片柳林,右边是大湖,左边是绵延起伏的低矮丘陵,方才远远看到的那些随从车马却又踪影不见。

来震用鞭子指着地上车辙印迹道:“小郎君,陆府的人往这山中去了。”

陈操之觉得有些奇怪,说道:“跟去看看。”

两座小山,中间一条山道,约行两三里,冉盛喜道:“在这里了,啊,好像不对”

陈操之从左边车窗望出去,就见小山脚下停着四辆豪华马车,半山腰上一座树封大墓,有几个女子在墓前祭拜

陈操之立知这绝非陆府的人,即命来震回车,不料冉盛刚才那一声喊已惊动了山脚下马车边的那些人,便有七八个大汉赶了过来,武弁装束,腰侧挎刀。

“咦”一个武弁看着骑大白马的冉盛,奇道:“是你们”

冉盛也认出这些人就是在句容歧路口遇到那伙护送车队的武弁,当时差点起了冲突,当即拱手道:“我家小郎君游湖,走错路了,这就回去。”

那武弁狐疑地打量着冉盛和牛车,说道:“且慢,车里是什么人”

陈操之便打开车稍下车,淡淡道:“钱唐陈操之。”

那武弁显然是听过陈操之的名声,惊讶地上下打量陈操之,心想此人如此俊美,应是江左卫玠陈操之无疑,问:“汝等跟着我家公主作甚”

陈操之眉毛一挑,心中讶然:“公主,哪里来的公主新安公主”阳光下那只莹白如玉纤柔美丽的女子的手在脑海里一闪而过,那马车里的女子绝非新安公主

另一个武弁用肘撞了一下说话的武弁,那武弁便改口道:“汝等跟着我家娘子作甚哪有这么巧,一次又一次遇到”

冉盛跳下马背,怒气冲冲就要反驳,陈操之摆摆手,说道:“游湖而已,偶然相逢也是常事,诸位何必如此气势汹汹质问”转身对来震冉盛道:“我们走。”

不知何故,这几个武弁对陈操之相当敌视,虽未再阻拦,但神情颇不友善,陈操之走出数丈,还听到身后一武弁说道:“听说这个陈操之将入西府”

回到蒋陵湖畔,正遇到短锄的阿兄板栗赶过来,相互都认得,板栗向陈操之见礼道:“陈郎君,我家夫人还有葳蕤小娘子快到了,请陈郎君到郭璞亭暂候,郭璞亭就在湖的北岸陈郎君,那我先赶回去禀知葳蕤小娘子了。”说罢,掉头便走。

冉盛对刚才之事很不忿,赶上去问:“板栗哥,那边山中是谁的陵墓是不是什么王侯”

板栗扭头朝西山路口望了望,说道:“这个我不大清楚,对了,去年病逝的归义侯好像是埋葬在这里。”

冉盛问:“归义侯是谁,司马皇族的”

板栗一个家仆,所知有限,又急着赶回去,说道:“我不知,你问陈郎君去。”急急走了。

冉盛牵着马走回来,对陈操之道:“小郎君,板栗说那边葬的是什么归义侯,一个死侯也这般嚣张,路都不让人走了”

陈操之道:“不管那些,咱们到郭璞亭去。”坐上牛车,心想:“归义侯是谁祭拜归义侯的女子又是谁那武弁一下子称呼公主一下子称呼娘子,真是奇怪”因陆葳蕤很快就要到来,也无暇再去探究那个仅露一只手就让人印象深刻的女子到底是谁

蒋陵湖由东向西形状狭长,湖东岸不过三四里,陈操之乘牛车绕过东岸来到郭璞亭时,就见陆府的车队出现在蒋陵湖南岸,陈操之便命冉盛和来震骑马驾车暂避,只留小婵在身边。

郭璞亭是个土木结构的六角亭,建在一个高台上,在相对平坦的蒋陵湖北岸显得孤高傲耸,立在高亭上,大湖风景尽览眼底。

陆府车队绕湖岸逶迤而来,在距郭璞亭尚有二里地时车队停下,陆夫人张文纨和陆葳蕤下车,陆夫人轻声道:“蕤儿,看到没有,陈郎君就在那边亭上。”

陆葳蕤眼望北岸高亭,离得远,只看得到亭上隐约有人,但那一定是陈郎君。

陆葳蕤苗条的身子微微颤抖,美丽的眸子渐渐蓄满泪水,睫毛翘起,一眨也不敢眨,三载相思千日苦恋,多少回梦里为她在左足踝系上红绳的男子就在不远处,这是月老的姻缘绳,分系有情人,只要双方都不脱落,虽隔千里万里,终能相见。

第六章 第一次亲密拥抱

陆夫人张文纨命其他随从原地等候,她与陆葳蕤带了四个贴身侍婢还有六七个她从母家陪嫁带来的仆妇家奴,沿湖岸步行往北,好似踏春,赏玩湖光山色。

陆葳蕤起先和继母张文纨并肩缓缓而行,渐渐的越走越快,简直步履如飞,陆夫人跟不上她的脚步,摇头笑了笑,干脆让陆葳蕤先行,只命短锄和簪花紧紧跟上,又让板栗也跟着听候使唤。

陆葳蕤一手轻提裙裾,走得甚快,以前她经常四处游山玩水,练得脚力颇健,这两年很少外出了,一口气走到郭璞亭下竟有些气喘,更不停步,登上三十级高台,郭璞亭翼然,却是空无一人。

陆葳蕤愣住了,立在亭上双手叉腰“咻咻”喘气,眼前的大湖碧波浩渺,凉凉的风吹来,带着湿湿的水气和花木清香,这时,听得那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唤道:“葳蕤,我在这里”

陆葳蕤转头看去,就见亭下高台另一侧,一个英挺俊美的男子微笑着立在那里,眉毛漆黑,目如朗星,三年不见,容貌身量都有不小的改变,但那温煦如春风般的笑容一如往日,看到这笑容,三年光阴荏苒无迹,仿佛昨日就曾相见

陆葳蕤眼睛眯成两弯月牙,清丽容颜笑意可掬,搴裙奔下亭来,方才赶路赶得紧,在亭上突然一歇,这时看到陈操之,心绪激荡,快步下亭时,忽觉双腿酸软,踉踉跄跄止不住脚步往下冲,不免惊慌叫道:“陈郎君”

陈操之正迎上来,见状大步赶上,正好抱住陆葳蕤,陆葳蕤的前额在他左胸锁子骨上撞了一下,陈操之忙问:“撞疼了吗”

陆葳蕤额头依旧抵在陈操之锁骨上,轻轻磨蹭,不敢抬头,心“怦怦”狂跳,先前是惊吓,现在是羞涩。

板栗在亭那边一探头,赶紧缩回去,咧了咧嘴,转身看着气喘吁吁爬上高台的短锄和簪花,摆摆手,示意她们不要上去。

见板栗挤眉弄眼表情怪异,短锄簪花顿时心领神会,三年前她们就看到陈郎君和葳蕤小娘子手牵着手,那时是在陈家坞后面的九曜山上,此番久别重逢,肯定还要手拉手的吧

小婵从亭台一侧转出来与短锄无声地打招呼,小婵是看到小郎君抱着葳蕤小娘子的,心里也是“怦怦”的跳,既为小郎君高兴,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