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49部分阅读(1/1)

,喜欢就要争,莫后悔终生,争赢陆氏女郎没人敢笑话你,陆氏门第不在我谢氏之下哦,赢了陆氏也很有面子的。”

“生年不满百,喜欢就要争”,三叔母这惊世骇俗的言语连谢道韫都吃惊,这时听到厅中郗超陈操之等人告辞的声音,四叔父亲自送他们出去,热闹的大厅很快一片沉寂

谢道韫低着头想了想,抬起眼望着关爱她的三叔母,摇头道:“三叔母,我真的只是赏识陈操之,并不是喜欢他。”

谢夫人刘澹叹气道:“阿元,你太孤傲了其实男子之间是赏识,而女子赏识男子,不就是喜欢吗”

第十章 妖道

隆和元年二月十六,大司马桓温之子桓济桓仲道与会稽王司马昱之女新安郡主司马道福举行婚礼,桓温是门阀掌权者,司马昱是皇族执政者,两家联姻关系微妙,前一日司马昱还在朝堂上支持散骑常侍蒹著作郎孙绰反对桓温迁都之议,今日笑容满面周旋于贺客之间,与作为男方长辈参加婚礼的桓温四弟桓秘谈笑风生。

桓秘,字穆子,少有才气,不伦于俗,但不知为何,一向与长兄桓温不睦,或许桓温是为了磨砺桓秘,长期抑而不用,直到桓秘三十岁时才出任宣城内史兼辅国将军,梁州刺史司马勋据蜀而叛,桓秘讨伐司马勋立下军功,擢升散骑常侍,旋任中领军

这中领军乃是三品高官,统领宫禁内外卫兵,位在五兵尚书之上,门阀执政,这中领军是必争之位,永嘉南渡近五十年来,担任过中领军这一要职的只有六个人,这六人当中有三人出自琅琊王氏两人出自颖川庾氏,还有就是现任中领军的龙亢桓氏的桓秘,可以说哪个家族子弟担任中领军,那么这个家族就是当政的门阀。

陈操之与从兄陈尚上午辰时就来到司徒府,司徒府江左名流显贵云集,既有“盛德绝伦郗嘉宾”,又有“江东独步王文度”,王文度便是王坦之,扬州刺史王述之子,乃太原王氏的杰出子弟,弱冠与郗超齐名,现任司徒府从事中郎,陈操之以前虽未见过王坦之,却对王述王坦之父子印象深刻,世说新语里对王述王坦之父子有精彩的记载,王述性急,吃鸡蛋时用筷子戳,没戳中,就大怒,把鸡蛋朝地上一丢,鸡蛋滚来滚去,王述瞧着生气,就用脚踩,鸡蛋圆溜溜滚动不好踩,王述更怒了,拾起鸡子猛咬,然后吐掉

前世陈操之看到这则“忿狷”,狂笑不止,但这个王述并非乱发脾气的人,其性情率真,直言不讳,当初王导位高权重,朝堂议事时,总是听到一片赞扬称颂之声,王述却道:“人非尧舜,何得每事尽善”与众阿附之声大悖,王导闻王述之言,谦逊而谢之;桓温权倾朝野,只有王述敢犯颜直语,桓温亦敬畏之

王述耿直,王坦之持重,有一则故事可论王述王坦之父子二人高下,王述升尚书令,事行便拜,王坦之说理应谦让,王述问:“你认为我才不堪此任”王坦之说:“哪里会不堪,但谦让是美德,恐不可缺。”王述慨然道:“既然我足堪此任,何为虚言谦让”又给儿子王坦之下定论说:“人言汝胜过,定不如我。”

因桓温议迁都之事,王述被司马昱从扬州紧急召回建康,所以王述也来参加了这次盛大的婚礼,与德高望重的尚书仆射王彪之一起作为婚礼的赞者。

郗超领着陈操之先拜会王坦之,王坦之应桓温之辟,将入西府为长史,这真是很有趣的现象,似乎门阀子弟不入桓温军府历练一番就不具备做州郡长吏的资格,桓温也很喜欢招揽那些名门高士入他军府,至于能不能为他所用,却在其次,如谢安王坦之,后来都是桓温在朝中的主要对手

王坦之为人端谨,敦儒教,好刑名之学,著有废庄论,建康名流敬服支道林,王坦之独非议之,认为林公诡辩,支道林辩才是远胜王坦之的,反击说:“戴油腻冠,穿布单衣,挟左传跟在郑康成车后,问是何物尘垢囊”这是讥讽王坦之学儒而无创见。

陈操之对王坦之的深刻印象不在于他敢于鄙弃玄学清谈,而是源于另一则故事

王述敢恨亦敢爱,三十得子,儿子王坦之又聪慧过人,王述甚是宠爱,常抱坦之于膝上,王坦之长大成丨人都入朝为官了,王述还常常抱王坦之于膝上说话,有一次王坦之回来坐在父亲膝上说桓温想与他们太原王氏联姻,让其儿子桓歆娶王坦之的女儿,王述一听就怒了,把坐于膝上的王坦之一把推到地上摔一跤,还大骂痴儿,坚决不允

现在陈操之亲眼见到这个年过三十还要坐在老父膝上的王坦之,若不是陈操之修养好稳得住,真要笑出声来。

王坦之寡言少语,见到陈操之,含笑道:“江左卫玠,名不虚传。”即引陈操之去见其父王述。

王述看着风姿卓秀的陈操之,淡淡道:“看来陈公子是不能做我扬州文学掾了,可惜”

郗超笑道:“做个寻章摘句的文学掾岂不辜负了子重之才。”

王述说了四个字:“拭目以待。”

陈操之也未多言,他知道王述对他有了芥蒂,不过既然王述之子王坦之也要入西府,那他陈操之效力于桓温又有何不可,相对于建康中的门阀显贵,还是桓温更能不拘一格擢拔人才

经郗超引见,陈操之又分别拜会了尚书仆射王彪之和中领军桓秘,虽只寥寒暄数语,但言词清朗,气质温雅,王彪之与桓秘都对陈操之观感颇佳,无论哪个时代,俊美的外表优雅的气质清朗的语言都是交际的利器,更何况东晋这个最重容止风仪的时代

当然,陈操之也看到了左民尚书陆纳,陆纳是与全礼全常侍一道进来的,身边还有一个年近五十方面大耳神色肃毅的老者,容貌与陆纳有四分相似,想必便是陆纳之兄五兵尚书陆始了。

陈操之恭立一旁,长揖到地,朗声道:“见过陆使君全常侍。”

陆纳没想到在这里会遇上陈操之,尴尬之色一闪而逝,拱手还礼,未说什么。

陆纳身边的老者正是陆始,陆始也未想到这便是陈操之,还问陆纳:“三弟,此谁家子弟,倒是俊朗不凡”

陆纳担心二兄脾气暴躁,当场发作,一时沉吟未答。

全礼全常侍答道:“此子便是我钱唐之秀,有江左卫玠美称的陈操之陈子重。”

陆始浓眉一抖,眼睛眯起,威煞显现,他倒没有想到陈操之还敢当面来见礼,只是今日乃会稽王嫁女,不好发作,“哼”了一声,大袖一拂,往大厅而去。

全礼留步,与陈操之叙谈了几句,说道:“司徒府及吏部已准我致仕还乡,大约月底就会启程。”

陈操之道:“尚书云大夫七十而致仕,全常侍尚未过六十,实在是太可惜了,日后小子不能在京中聆听前辈教诲,心实怅怅。”

全礼笑道:“老夫近两年发苍苍而齿摇摇,老眼昏花,不便为朝廷效力了,还是归乡颐养天年教育孙辈吧,操之在京中好自为之吧,希望在钱唐时时得闻操之佳音。”

陈操之道:“小子到时一定来为前辈送行。”

会稽王司马昱虽然崇尚简朴,但这毕竟是皇族与龙亢桓氏联姻,方樏牢烛,雕费彩饰,金银连轈,杂器豪华

除男宾之外,还有建康城王公贵族高官显贵的未婚女郎也齐聚司徒府内院,参加新安郡主的婚礼,俗谓助嫁。

傍晚时分,桓济率百余车千余人来迎新安郡主,于青庐交拜,共牢盘进食饮合卺酒,数十女郎送新安郡主登上画轮四望车,便往桓温在建康的府第大司马府而去。

前些日传闻新安郡主司马道福拒嫁桓济,贺客中颇有看热闹者,想着今日婚礼会不会起什么波折,不料相安无事,新安郡主再如何骄纵,也不敢违抗父命在这样宾客盈门之际泼闹,但婚后与桓济举案齐眉相敬如宾那是休想了

这日陆葳蕤也来为新安郡主助嫁,送新安郡主出门时,侍婢短锄早就为小娘子留心着呢,这时悄悄对陆葳蕤道:“娘子你看,陈郎君就在对面那青布幔边上,看到没有”

陆葳蕤抬眼望去,果然看到离着七八丈远,陈操之正微笑着与他人交谈,目不斜视,温文尔雅。

短锄道:“娘子,小婢喊一声,让陈郎君看过来,可好”

陆葳蕤赶忙制止:“这像什么样子,让人笑话。”左右一看,却见几步外一个身材高挑容颜雅洁的女郎瞧着她微微而笑,这女郎身量甚高,在七尺开外,衣裙飘逸气质脱俗,仿佛众芳摇落后的孤梅寒兰,泠泠有林下风气

陆葳蕤觉得这女郎有些面熟,却又记不起在哪里见过,待要细看,那女郎已经转身走了回去,问司徒府侍女,答曰:“此谢家娘子。”

与陈操之相谈的是孙泰,孙泰来司徒府贺喜,遇到陈尚陈操之兄弟,便相约跟着迎亲车队步行前往桓大司马府第,从司徒府至大司马府有三四里路,一边走一边说话。

陈尚问孙泰何时赴东阳郡丰安县就任

孙泰意甚自得,说月底将启行,又问陈操之:“听闻子重兄将入西府,不知确否”

陈操之道:“尚不确定,大中正考核未进行,前程未卜。”

孙泰笑道:“子重兄才名远扬,通过大中正考核应不在话下,只是入西府怕是难有出人头地之日,因有王谢子弟在上,何如在下做一小小县长逍遥公务之暇,以天师道法教化百姓,为民禳灾却祸,善莫大焉”

这时,一位三十多岁戴卷梁冠的男子追上来与孙泰见礼,这男子广额丰颊,气宇轩昂,孙泰便向陈尚陈操之引见道:“这位是范阳卢竦卢道峙,北地大族,先祖曾任大司空卫尉,笃信天师道,为徐州天师道大祭酒。”

祭酒原是汉魏官名,诸如博士祭酒国子监祭酒之类,但孙泰所说的这个大祭酒却非官名,而是指统领本州郡道民信众的天师道道首,这个卢竦也是前年与钱唐陈氏琅琊孙氏一起列入士籍的。

陈操之心中一动,他知道孙恩与其妹夫卢循率天师道信众作乱之事,卢循现在应该还未出世,眼前这个卢竦应该就是卢循的父辈,看来卢孙两家也是世谊啊。

孙泰道:“卢道兄修为甚深,徐州士庶敬之若神,倾家供奉以祈福庆,今入建康,南北豪门争相延请其宣讲老子想尔注,并于城北直渎山下设道场,两位陈兄皆是天师道友,莫忘了三会之日的庆典。”

陈操之在初阳台道院葛师藏书中读过老子想尔注,这本书托名张道陵著,完全不是从哲学义理方便来解释老子,而是阐述天师道的养生术,其中着重的是房中术,诸如:“精结为神,欲令神不死,当结精自守。”

“阴阳之道,以若结精为生”。

“精结成神,阳羔有余,务当自爱。闭心绝念,不可骄欺阴也”

这部房中术典籍讲究“形交而神不交”,即在与女子性修炼过程中保持精神意念上的清净,从而达到“积精成神神成仙寿”的境界。

陈操之对时下的天师道反感的正是因为这所谓的男女合气术,这种修炼术往往造成群体性滛乱,这个卢竦虽然相貌堂堂,但明显心术不正,所谓妖道就是卢竦这类人吧。

却听孙泰道:“大陆尚书之子陆禽现已拜卢道首为师,子重兄何不也师从卢道首,有卢道首相助,子重与陆氏之关系当可破除坚冰得成好事。”

陈操之淡淡道:“改日有暇再向卢道兄请教。”

卢竦一听这话,脸色微变,笑了笑,说道:“陆禽陆子羽倒是托我转告陈道兄一句话,莫要再纠缠他陆氏女郎,否则只怕陈道兄难在建康立足。”

陈操之含笑道:“陆子羽有此忠告吗那好,相烦卢道兄也转告陆子羽一语,谨慎交往,莫惹祸殃。”

卢竦脸色大变,怒从心起,额上筋绽。

陈操之拱拱手,与三兄陈尚快步而行,冉盛与黄小统一高一矮跟在后面。

陈尚皱眉道:“十六弟一向藏锋内敛,今日为何与这卢竦针锋相对恐贻后患。”

陈操之道:“三兄不必忧心,卢竦当面羞辱我,我若低声忍气,传扬出去真的无法在建康立足了,至于后患,我料卢竦将借天师道行不法之事,事败身死,何足虑哉。”

陈操之料事必中所谋深远,陈尚佩服至极,当下不再多问,一起赴大司马府参加婚宴。

第十一章 陆始发难

二月十七日午后,孔汪来顾府访陈操之,孔汪被辟为被东海王舍人,不日将赴任,孔汪与陈操之顾恺之畅谈了一个下午,并非只是辩玄空谈,而是交流学问相互映发,三人惺惺相惜,更增友谊。

顾恺之留孔汪用晚餐,饭后入书房就坐,再论儒玄,侍者来报,南阳范宁来访。

孔汪笑道:“范武子来了,那我可就要告辞了。”

陈操之以为孔汪与范宁有隙,但孔汪不是那种无雅量的人啊,不免有些疑惑。

孔汪解释道:“因我名犯了范武子之父的名讳,范武子见了我,无不退避三舍,更是从不与我交谈。”

顾恺之笑道:“原来如此,难怪前日范武子见了你,掉头便走,哈哈。”

孔汪道:“我敬佩范武子的人品学问,只是无缘与他一席谈了,不过今日与子重长康长谈,受益极多,更有何憾我便给范武子让位吧。”

孔汪去而范武子来,范武子依旧眉头微蹙表情严肃,端端正正跪坐,对陈操之说道:“前日大陆尚书请我参与明日的司徒府清谈雅集,在足下接受大中正考核时与足下辩难,我范武子痛恨清谈玄辩,如今却被人当作清谈利器来利用,实在是莫大的嘲讽,我答应陆尚书将赴司徒府,但我将一言不发,但听足下舌辩,然而今夜,我欲与足下一辩,此辩无论输赢,我从此不再谈玄。”

陈操之含笑道:“多谢范兄成全,范兄这样儒玄双通的饱学高士若在明日司徒府考核与我辩难,只怕我难过考核之关。”

范武子道:“何必言谢,君子成丨人之美,我又何必刁难足下,而且足下并非沽名钓誉之辈,谢府雅集我已见识过足下之辩才。”

陈操之道:“范兄有志于弘扬儒学,我亦以为儒学乃治世之学问,内圣外王施行仁政才是开万世太平之正道。”

范武子长眉一轩,眼泛异彩,说道:“如此说,足下亦是不得已而辩”

陈操之笑而不答,顾左右而言它:“我喜一边散步一边相谈,范兄可愿相陪”

范武子道:“自当奉陪。”

陈操之范武子顾恺之三人来到顾府后园,沿花木小径缓缓而行,谈论内圣外王之道

“内圣外王”之说首见于庄子天下篇“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

正始玄学创始者王弼打通儒玄的壁垒,用老庄来注释论语,云:“圣人有则天之德,所以称唯尧则之者,唯尧于时全则天之道也。荡荡,无形无名之称也故则天成化,道同自然,不私其子而君其臣,凶者自罚,善者自功,功成而不立其誉,罚加而不任其刑,百姓日用而不知其所以然,夫又何可名也”这就把孔子的“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与庄子的“内圣外王”联系起来了。

陈操之与范武子谈论的自然是儒家的“内圣外王”,范武子对陈操之所说的“无善无恶乃心之体有善有恶乃意之动知善知恶为有良知为善去恶当在格物”之说大为赞叹,认为这是先儒所未言,便与陈操之细细探讨,不觉夜深。

听得谯鼓三更,范武子这才想到该告辞了。

跟着范武子与陈操之绕小园花径走了半夜的顾恺之瞪大眼睛道:“范兄不与子重辩难了”

范武子道:“不辩了,范武子从此不再与任何人辩难。”

顾恺之道:“不是说与子重辩过之后再绝口不谈玄的吗”

范武子道:“今日始识钱唐陈子重非夸夸其谈之辈,当为一代儒宗,我不如也,又何辩哉。”

顾恺之叫道:“苦哉,早知如此,我不如作画去,却在这里走得双足酸痛。”

范武子难得一笑,说道:“长康兄明日去司徒府当可见识子重兄的精彩辩难。”

二月十八日午后未时,会稽王司马昱派典书丞郝吉来请陈操之赴司徒府参加考核,顾恺之也一并跟去。

郝吉领着陈尚陈操之顾恺之三人入司徒府,经由侧巷穿堂来到那座遍种小琴丝竹的小院,这个小院陈操之上次就已来过,名叫雅言茶室,广堂方室,可容数十人,看来这就是大司徒司马昱平日聚客谈玄之处。

会稽王司马昱亲自立在廊庑下相迎,由司徒府中郎王坦之为陈操之一一引见堂上诸人,尚书仆射王彪之兼领徐州大中正左民尚书陆纳兼领扬州大中正江州内史王凝之兼领江州大中正司徒府长史袁耽兼领充州大中正丹阳尹韩康伯兼领豫州大中正散骑常侍领著作郎孙绰兼侨并州大中正护军将军江思玄兼领交州大中正广州刺史庾蕴兼领广州大中正,还有扬州刺史王述散骑常侍谢万中领军桓秘五兵尚书陆始侍中张凭御史中丞顾悦之西府参军郗超谱牒司令史贾弼之尚书吏部郎王蕴,这个王蕴乃是王濛之子,王皇后之兄

在座的还有张墨张安道和范宁范武子,另外王徽之袁通诸葛曾温琳蔡歆俱在,更奇怪的是竟然还来了两个老僧,一位是瓦官寺长老竺法汰另一位是剡山高僧竺道潜,竺道潜年过七旬,须发皆白

陈操之随着王坦之的引见,一一向众人作揖施礼,走到陆始陆纳身前时,陆纳还礼,陆始傲然不为礼,陈操之面色如常,依旧彬彬有礼,在座者暗赞陈操之,对陆始的傲慢不以为然。

陈操之与谢万见礼时,却见谢万身后端坐一人,纶巾敷粉,赫然便是谢道韫,谢道韫垂眉低睫,知道陈操之走过来,睫毛亦不抬一下,只是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笑意,这样精彩的辩难盛会她岂能错过

这是时隔近两年半之后,陈操之再次与谢道韫相见,前日在谢府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而现在看到的正是他熟悉的祝英台模样,不禁心头一热,目光在谢道韫脸上转了一下,觉得英台兄容颜清减了一些,下巴尖尖

瓦官寺长老竺法汰见到陈操之,含笑道:“陈檀越,老僧企盼早日看到八部天龙的壁画。”

陈操之道:“一定结此善缘。”

竺道潜对陈操之道:“支愍度师兄常对老僧说起陈檀越身具宿慧妙解佛理,今日老僧可以向陈檀越当面请教真如妙谛了。”

陈操之道:“岂敢岂敢,深公折煞小子了。”

郗超笑道:“今日是儒道释三家一齐向陈子重问难,子重若不尽展生平所学,只怕危乎哉。”

会稽王司马昱听了,哈哈大笑。

八州大中正都是儒玄双通的才辩之士,其中尤以韩康伯孙绰名气最大,又有后起之秀范武子王徽之,还有两位沙门智者,这样的盛会,纵然是司徒府也是难得一见的。

会稽王司马昱显然非常喜欢这样的场面和气氛,踞坐胡床,手挥麈尾道:“今日可谓群贤毕至少长咸集”遥对孙绰道:“兴公,当年兰亭雅集,无此之盛吧。”

孙绰年近五十,犹丰姿甚都,朗声道:“盛则盛矣,犹有憾焉。”

司马昱问:“有何憾”

孙绰道:“若支公与王右军在此,则无憾矣。”

座中人连连称是,支公玄辩第一,王右军风流蕴藉,少了这二人,难称盛会。

司马昱亦嗟叹道:“逸少去了京口,支公我前日派人去请,侍者云支公在参研佛理,不能前来。”

陆始看不惯这种轻松闲适,直言道:“会稽王,今日是考核陈操之是否有真才实学,并非清谈雅集,陈操之若是沽名钓誉之辈,就应革除其士籍,本次考核应有庄严肃穆气象才对。”

司马昱笑道:“陈操之之才吾已深知,此番考核无非让诸位见识一下而已,与陈氏士籍无关,钱唐陈氏系出颖川,两年前就已重归士籍。”

陆始道:“敢问会稽王,既云考核,就有升和黜,若陈操之无法通过考核,又当如何”

司马昱显然没有想过陈操之会通不过考核,既然陆始这样问,总要应付一下,说道:“依陆尚书之见,又当如何”

陆始道:“若陈操之无法通过考核,即命其立归乡里,终身不得出仕。”

司马昱不悦道:“勿乃太过乎”

广州刺史兼本州大中正庾蕴道:“当初六姓入士籍之考核,陈操之因母丧未能参加,是会稽王格外恩典,允其服丧期满后再入京考核,会稽王也曾说过陈操之若不能通过考核则革除士籍之语,既然会稽王仁厚,不欲再提士籍之事,那么陆尚书所言则不失公允,否则此次考核岂不是游戏了陈操之无忧,又如何尽展其才学”

庾蕴是庾希之弟,三年前庾希被陈操之气得犯病,声誉受损,庾蕴不借这个机会打压陈操之又更待何时

第十二章 揽西子入怀

司徒府雅言茶室一时间气氛有些僵冷,广堂方室悄然无声,座中人表情各异

陈尚颇为忧虑,虽知十六弟才华过人,但毕竟面对的是这些鼎鼎大名的玄谈高士,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若十六弟不慎被座上名士难住,从此不能出仕,那钱唐陈氏势必一蹶不振。

谢道韫不想被顾恺之和陈尚看到,谢韶不是对顾恺之等人说过表兄祝英台在上虞隐居吗,所以谢道韫臀腿叠压跽坐在四叔父谢万身后一动不动,谢万戴高冠披鹤氅,与屏风无异。

谢道韫听得陆始与庾蕴要联手打压陈操之,心道:“子重应该早就料到会有今日这样的困境,我且安坐,看子重涉险过关。”视线被四叔父挡住,看不到对面席上的陈操之,只凝神倾听。

会稽王司马昱心知五兵尚书陆始这是借机泄私愤,只是陆始所言在理,庾蕴又附和之,不能不有个交待,司马昱是个温和寡断之人,便问陈操之:“操之以为如何”

陈操之朗朗道:“愚以为大陆尚书所言极是”说了这一句,停顿了一下,虽不曾目光环视,但堂上诸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尤以陆始和庾蕴最为诧异

陈操之接着道:“既云考核,非升即黜,操之若不能通过诸位大中正的考核,那便回钱唐做个田舍翁,终生不能出仕,这是黜;若我顺利通过考核,那我有个请求”

陆始陆纳兄弟第一念就想,陈操之莫非想借此机会要我陆氏答应其婚姻

陆纳不动声色,这事且让二兄陆始处理吧,依他之见,陈操之天才英博亮拔不群,与葳蕤情投意合,实乃良配,只是门第悬殊,实在是惋惜

陆纳爱惜子女,自陆长生去世后,伤心欲绝,现在只余葳蕤这一个骨肉,自是加倍疼爱,他知道女儿的执拗性子,妻子张文纨也对他说起过,葳蕤可以不嫁,但要嫁必是钱唐陈操之,这两日他发现女儿光彩异于往日,想必是因为陈操之入建康的缘故家族的荣誉女儿的幸福,这两难之境让陆纳夙夜忧叹。

陆始则没有这首鼠两端的顾虑,他一心认定陆氏女郎是绝不能下嫁次等士族的,听陈操之敢在这样显贵云集的场合提出这样无礼的要求,实在是胆大妄为,但陈操之尚未明说,他自然不好立即发作,陆始虽然暴躁,但这点涵养还是有的

会稽王司马昱问:“操之有何请求”

陈操之道:“此事还得陆尚书成全。”

此言一出,座中显贵名士大多面露微笑,陈操之与陆氏女郎之恋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们对陈操之在大中正考核这样庄重的场合提出与陆氏联姻并不感到惊异或者鄙夷,这正是魏晋狂生派头,正如竹林七贤的阮籍和刘伶,不拘礼法肆意酣畅光风霁月襟怀坦荡。

当然,也有如袁耽王坦之这样的端谨之士面露不以为然之色,而庾蕴则是冷笑,谢道蕴努力让自己平静,但一颗心还是“怦怦”的越跳越快,仿佛奔马在前,越追越远

江左世家重儒轻玄,所以陆纳觉得陈操之过于轻狂,不禁眉头紧皱。

陆始终于按捺不住,怒道:“休想我陆氏女郎绝不会下嫁于你”

陈操之道:“大陆尚书误会了,在下并非提这个请求,虽然我很愿意这样请求,但这样是对陆氏不敬对那位我想与之偕老的女郎不敬”

座中人所想尽数落空,无不惊异,不知陈操之究竟想提什么要求

陆纳颇为感动,心想:“陈操之,君子也,蕤儿真可托付终身。”

陆始面皮紫涨,好生惭愧,暗悔自己急躁,总得等陈操之把请求说出来再表态吧,现在这样反而气势受挫。

会稽王司马昱拂动麈尾,微笑问:“操之有何请求只要不是太为难,本王可以助你达成心愿。”

陈操之躬身道:“多谢会稽王,操之祖辈从颖川迁居钱唐,已历三世,陈氏一族在钱唐安居乐业繁衍生息,操之在九曜山明圣湖之间长大,读书习字,时时领略湖山之美,在此操之请求会稽王恩准,若我能通过此次大中正考核,敢请将明圣湖赐予我钱唐陈氏。”

无人料到陈操之提出的是这样一个请求,不少人连明圣湖这名字都没听说过,应是一不知名小湖。

顾恺之大乐,心道:“子重这是想霸占明圣湖啊,哈哈,有趣有趣。”

谢道韫亦面露微笑,奔马消逝,迎风而立,身心俱爽。

会稽王司马昱笑道:“操之有明圣湖论玄集两卷,看来是早有将明圣湖据为己有之念了。”眼望陆纳,问:“祖言兄,贵郡明圣湖如何,可以赐予私人否”

陆纳道:“明圣湖原与东海相接,两百年前泥沙淤积,遂与海相隔,此湖方圆约二十里,由于是咸水湖,鱼类甚少,并未被私家占有,据说近年湖水转淡,颇有鱼类繁殖。”

司马昱征求尚书仆射王彪之的意见,王彪之人称“王白须”,与顾恺之之父顾悦之一样是少年白头,王彪之白得更彻底,二十岁时就连胡须都是白的,现在年近六旬,自然更是鹤发银须,捻须道:“待大中正考核后再议吧,赐湖应有司徒府左民尚书部祠部共商才行,既有黜废,那么有升赐也是常理。”

司马昱点点头,麈尾一摆,朗声道:“钱唐陈操之,请到前面来,向各大中正见礼。”

陈操之起身,走到会稽王司马昱座前,施礼道:“钱唐陈操之拜见会稽王。”又分别向八州大中正行礼,这就表示开始考核了。

司马昱道:“就由本王先来考核陈操之”问:“陈操之师从何人儒经玄典哪部最为精通”

他人皆坐,陈操之独立,答道:“操之幼时由先父先兄启蒙识字,后拜葛稚川先生为师,不为炼丹修道,只为经世之学,后游学吴郡,得大儒徐藻博士教诲,学问增进,至于音律书法和绘画,卫协先生张安道先生戴安道先生小陆尚书桓伊太守顾长康都曾指点于我,受惠实多。”

司马昱道:“操之可谓转益多师”对堂上诸人道:“诸位随意问难吧。”

德高望重的尚书仆射兼领徐州大中正王彪之捻着白须,抬眼望着身形挺拔的陈操之,说道:“毛诗大序有云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何解”

陈操之足穿布袜,缓步行到王彪之身前,作揖道:“诗是乐之心,乐为诗之声,故诗乐同其功也,初作乐者,准诗而为声,声既成形,须依声而作诗,故后之作诗者,皆主应于乐文也,若夫取彼歌谣,播为音乐,或词是而意非,或言邪而志正,唯达乐者晓之,设有言而非志,谓之矫情;情见于声,矫亦可识。”

王彪之面露笑意,赞道:“妙解,非苦学深思不能至此。”转顾左右,说道:“陈操之通过考核,我无异议,诸位且再问难。”

司徒府长史兼领兖州大中正袁耽对王彪之所问的“情发于声”很有兴趣,说道:“虞书有言诗言志,歌咏言,然则郑卫之风,桑间濮上,靡靡之乐涤滥之音,此亦为诗乐配合之准诗乎”

陈操之走过去向朝袁耽施了一礼,又向坐于其父身边的袁通点头致意,说道:“歌乃声之咏,诗乃言之志,诗与歌亦有别焉,所谓郑声滛,声自为声,歌之调也,非诗也,调之滛哀,虽庄雅无益也,听其声,不闻其词,其感人如此,非其词之过也。”

袁耽点头道:“此言是也。”亦不再问。

八州大中正,陈操之先过了徐州兖州这一关,当即垂袖而立,静等下一位大中正问难。

护军将军兼领交州大中正江思玄年过五十,以博学闻名,尤精于围棋,与范武子之父范汪俱列棋品上上品,弱冠时曾与丞相王导对弈,江思玄先旁观了王导与门客的一局棋,提出让王导两子,王导知江思玄棋力高强,受让两子应该是合适的,但王导为了考校江思玄品识,故意不肯受让,王导位高权重,常人阿谀奉承还来不及,岂敢违逆,江思玄却说若不让子恐怕不好对弈,对弈亦无趣

王导便受二子下了一局,还输给了江思玄,王导认为江思玄不卑不亢具风骨,擢江思玄入丞相府为掾,很受重用。

东晋官场用人大多如此,讲究的品藻和妙赏。

江思玄向众人道:“诸位尽可考校陈操之经学玄论,我却异于是”

司马昱问:“思玄兄有何特异的考校法”

江思玄对陈操之道:“谢幼度言汝围棋堪称上品,老夫欲领教一局。”

司马昱失笑道:“一局围棋少则半个时辰,多则半日,而且思玄兄棋力高强,陈操之与你对弈能有胜算乎输一局棋就让陈操之回钱唐做田舍翁,勿乃太无情此非大中正考核之正道。”

谢道韫心想:“江思玄围棋略强于我三叔父,而我与三叔父棋力相当,子重围棋应该是比我强一些,与江思玄正堪敌手,只是子重似乎很少与人对弈,为母守孝三年自然更不可能围棋,棋艺难免生疏”

却听江思玄笑道:“输棋就做田舍翁哈哈,何至于此我不问胜负,只下一局棋而已,待诸位考核毕,我再与陈操之对弈。”

司马昱笑道:“思玄兄雅人也,那么诸位继续问难吧。”

陆纳接替庾希兼任扬州大中正,这时开口道:“谷风有云宴尔新婚,如兄如弟何解”

陈操之大袖轻拂步履从容,来到陆纳身前深深一揖,答道:“兄弟,天伦也;夫妇,人伦也,新婚而如兄如弟,是结发而如连枝,人合而如天亲也。”

陆纳微一点头,默然沉思。

陆始看了陆纳一眼,似责怪陆纳问得太简单了,却未思及陆纳问这个问题是有深意的。

江州内史兼领江州大中正王凝之见韩康伯与孙绰端坐不动,心知这二人是辩难高手,想必是要等到最后的,便道:“我有一问,说卦云乾健者,言天之体以健为用,请试论体用之名。”

陈操之略一凝思,说道:“天者,定体之名;乾者,体用之称。理事兼申,能用俱表,与用对称者曰质曰形曰能曰力,异名同义,大用外腓,真体内充,词章经济均可言体用。”

世无陈操之,则王凝之娶谢道韫矣,虽然谢道韫归宁会向叔父抱怨王凝之迂腐只知迷信天师道,但日子还是照样过,然而因为有了陈操之,这些就已悄然改变,王凝之虽然依旧娶了谢氏女,但娶的却不是谢道韫这位当世大才女,当然,王凝之并不知道这些,很和气地说道:“陈子重说得甚是,我没什么可问的了。”

丹阳尹兼领豫州大中正韩康伯紧接着说道:“大中正考核,单单问难岂不是太过简略,我就以王内史体用之问再与陈操之辩难。”

堂上诸人都是精神一振,陈尚的心也提了起来,他知道十六弟的真正考验到来了,十六弟在八州大中正考核中轻而易举地过了五关,而剩下的三人分别是韩康伯孙绰和庾蕴,这三关绝不是那么容易过的,庾蕴因为其兄庾希的缘故对十六弟怀恨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