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61部分阅读(1/1)

重和祝英台同入西府,然而我上午去谢府访祝英台,谢常侍却说祝英台身体不适,不能见客,又说此子体弱多病,恐不能奉召入西府,方才我问谢幼度,谢幼度说待其表兄祝英台病体痊愈后再定夺。”

陈操之道:“我以为祝英台之病不甚要紧,祝英台自幼蒙谢安石教导,若要其出仕,只怕是要先得到谢安石首肯,嘉宾兄何不修书一封派快马送呈谢太守,让谢太守知晓桓大司马求才之心”

郗超点头道:“好,明日我便派人送信给安石公,安石公若不肯祝英台出仕,我便派人去上虞请祝氏族长前来劝驾,昔日刘玄德三顾诸葛孔明于草庐之中,征召祝英台费些周折也是求贤应有之义,就如子重,桓郡公可是等候了三年了。”

陈操之心道:“有郗嘉宾这句话,谢氏只怕只有让谢道韫出仕了,不然的话真正的上虞祝氏的人出现,祝英台岂不是立即露馅了”

陈操之又隐隐觉得郗超似乎知道祝英台的真实身份。

第四十九章 知己难得

孟夏之夜,凉暑宜人,北窗下卧,看月色入户,陈操之与郗超抵足长谈,说起迁都洛阳之议,郗超道:“果如子重所料,迁都之事寝矣,侍中高崧传皇帝诏,说什么诸所处分,委之高算,一切都由桓大司马决定,但先要经营河洛,这岂是一年半载之功朝臣如王述辈似乎料定桓大司马无力廓清中畿,故有此说,桓大司马决意再次北伐,子重有何建议”

陈操之讶然,记忆中桓温第三次北伐应该是六七年后吧,当时燕国辅政的太宰慕容恪去世,燕国君臣猜忌人心浮动,桓温认为有机可乘,故出兵攻燕,连战连胜,燕主慕容暐太傅慕容评大恐,遣使向秦王苻坚求救,许以割地,苻坚用王猛“援弱击强”之策起兵两万来救,与此同时,慕容暐启用军事天才慕容垂为将,一代枭雄桓温终致枋头惨败,声望大跌,代晋自立之谋最终不成

陈操之问:“嘉宾兄,桓大司马北伐,慕容氏乎苻氏乎”

郗超道:“苻坚有王猛辅佐,又有肴函之险,未可图也。”

陈操之道:“然则燕国太傅慕容恪,深沉有谋略,吴王慕容垂,智勇双全,亦未可图也。”

郗超笑了起来,问:“子重亦知慕容垂”

陈操之道:“闻名久矣,平高句丽灭宇文氏横扫漠北敕勒,可谓用兵如神,我以为此人乃是桓郡公的劲敌。”

郗超肃然,问:“子重以为北伐不得其时乎”

陈操之道:“是也,为今之计,宜多遣兵马固守洛阳,以待秦燕内乱,然后图之。”

郗超点点头,默然深思,开口却道:“桓郡公北伐之意已决,我不能谏,子重入西府,再向桓郡公剖析北伐利弊吧。”

陈操之心道:“你郗嘉宾是桓温心腹,你谏不听,我谏又有何用,看你这笑笑的样子,想必又是为桓温虚张声势之谋,以北伐求声望尔郗嘉宾虽与我交好,但没有到交心的地步,嗯,我不也对郗嘉宾有所保留嘛。”笑道:“嘉宾兄莫要瞒我,桓郡公何等人,岂不明天时地利人和,必另有打算”

郗超哈哈大笑,便不提这事,说道:“子重明日与我同去谢府探望祝英台如何”

陈操之略一踌躇,点头道:“好,也顺便向万石公辞行。”

郗超道:“看来祝英台十八日是不能与你一道去姑孰了,让谢幼度陪你去,我在建康还有些事,正好敦促祝英台早日成行。”忽问:“子重与祝英台交情如何”

陈操之道:“雅敬其才。”心里想的是:“英台兄之才,终老林下可惜,我不助她谁助她,我不能因前日谢玄的一番话就必须去娶谢道韫,也不能因为我爱陆葳蕤,就得拒谢道韫于千里之外,因为,知己难得,与英台兄相处是很振奋的,让人不敢懈怠”

郗超微笑道:“同学而同僚,亦是快事。”因问陈操之与陆氏女郎之事,说道:“陆祖言对子重依旧是极赏识的,但陆始此人刚愎自用固执难移,子重要得他允婚,难矣哉,我以为子重娶陆氏女郎比娶谢氏女郎还难。”

陈操之一愣,郗嘉宾这话是什么意思却又听郗超又说道:“江东大族自恃根深蒂固,比南渡豪门更骄傲,相对而言,祝英台娶谢氏女郎要容易一些。”

陈操之松了一口气,心想:“原来郗嘉宾说是的祝英台娶谢道韫之事啊,我还以为郗嘉宾意有所指呢。”

陈操之并不知道谢道韫写给他的信会被贾弼之看到,贾弼之又告诉了郗超,就是因为有那封书信,郗超才能把各种线索串起来,猜知祝英台就是谢道韫,所以当桓温收到署名祝英台的中兴三策时,大为惊讶,急命人赴荆州召郗超回姑孰,郗超刚到荆州,信使就赶到了,呈上桓大司马密信和中兴三策,郗超览信又惊又笑,心道:“陈操之,你可真行啊,竟让谢氏女郎不惜抛头露面要追随你到西府为官,谢安石的这个侄女也的确是奇女子,中兴三策简练透辟见解精微,实难想象这是出于深闺女郎之手”当即回书桓温,请征祝英台为掾,让祝英台与陈操之同入西府

桓温亦是不拘一格之人,觉得这真是奇事妙事,而中兴三策又实在让桓温赞赏,即命谢玄回建康征辟祝英台入西府

四月十六日,陈操之陪同郗超去乌衣巷谢府拜访谢万,因为谢玄并未将阿姐苦恋陈操之之事对四叔父明言,所以谢万对陈操之依然很客气,听郗超述桓大司马之意,辟祝英台入西府甚急,并说已写信给其兄谢安石,更要派人去上虞请祝氏族长来,谢万心就是一沉,若郗超去问祝氏族长,就会知道无祝英台此人,郗超是有名的厉害人,不给他一个交待他不会放过此事的,道韫冒名祝英台之事只怕会给他发现

谢万石很觉无奈,说道:“非是我不肯让祝英台出仕,实在是此子病弱,岂堪军府操劳”

郗超笑道:“军府只有用兵时才忙碌,平日亦不甚操劳,安石公和幼度都是知道的。”

一边的谢玄唯唯。

郗超又道:“我今日与陈子重同来,是想探望祝英台,子重乃稚川先生弟子,精通医道,可以为祝英台诊治。”

谢万一听,顿觉头大如斗,眼望谢玄,问:“阿遏,英台之疾小瘳未”

谢玄便道:“请郗兄子重稍待,我先去探看,不知表兄能见客否”

谢玄便入内院去,约两刻时始出,说道:“英台表兄今日病情减轻,只是病态不雅,不敢见郗参军,子重是故友,又精医道,尚可勉强一见。”

郗超也未强求相见,看着陈操之随谢玄入内院,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心想:“实难逆料陈操之与陆谢二女会有怎样的结果这真是很有趣的事情啊。”

谢玄领着陈操之经过听雨长廊来到阿姐谢道韫居住的三合院,谢玄本来是想让阿姐到他住的小院与陈操之相见的,但想想陈操之也知道阿姐的身份,不必再遮掩。

小厅中有白纱幔帐相隔,好似褚太后垂帘听政,谢玄陪着陈操之坐了一会,听陈操之与帐幔后的阿姐说些不咸不淡的话,暗暗摇头,起身道:“子重,我到院子里散步一会,你与我阿兄慢谈。”

谢玄走后,陈操之一时无语,想着前夜谢玄点破暧昧的那番话,此次再见谢道韫还是颇有些尴尬的。

白纱帐幔后的谢道韫也是半晌无语,徐徐问:“子重,阿遏前夜找你有何事”

英台兄敏感得很哪,陈操之道:“幼度让我劝你打消出仕之念。”

谢道韫道:“子重如何回答”

陈操之道:“我尊重英台兄的选择。”

纱帐后的谢道韫“嗯”了一声,又是半晌无语。

陈操之不便久坐,告辞道:“英台兄,我告辞了,请多保重,我们姑孰再见。”

陈操之与谢玄回到前厅,郗超问祝英台病情如何陈操之道:“不妨事,将养几日便可。”

谢万待郗陈二人离去后,便问谢玄:“阿遏,郗嘉宾竟说要去请祝氏族长来,这可如何是好我原打算对外宣称祝英台已回上虞的。”

谢玄踌躇道:“只怕阿姐不得不出仕了,桓郡公之意难违,我谢氏也找不出不让祝英台出仕的理由,若为此事与桓郡公不睦,实为不智。”

谢万瞠目道:“阿元女子为官,若事泄,岂不被人耻笑”

谢玄道:“四叔父,侄儿仔细考虑过这事,道韫阿姐出仕也并非不可行,有我在西府可以帮她掩饰,三年前陈操之与阿姐同学数月也未发觉阿姐竟是女子,所以叔父不用太担心阿姐会泄露女子身份,以阿姐的才干,若能立下功绩,对我谢氏也不无裨益,就算万一不慎,露了真实身份,解职还乡可也,谁敢耻笑而若是现在拒绝桓郡公,不许阿姐出仕,阿姐的身份反而泄露得更快,这样出仕不成反而是笑柄。”

谢万意有所动,说道:“阿元过于好强,竟想到去桓温军府,真是荒唐可是若实在拒绝不了,那就让她去历练个一年半载,然后托故让她致仕回乡。”

谢玄面上唯唯,心里却道:“阿姐想做的事,我们现在都阻止不了,待她入了军府,更是鞭长莫及,哪里叫得到她回来。”又想着入西府后,阿姐与陈操之朝夕相处,以阿姐的才貌,陈操之未尝没有爱慕之心,而且陆始坚决不肯陆氏女郎下嫁,陈操之又能有什么办法,不可能就此终生不娶,陈氏家族也不允许,而陈操之若能与阿姐得成眷属,岂不是好。

谢玄对阿姐谢道韫极为敬重,他已与河上羊氏女郎定亲,而阿姐婚姻却是渺茫,对陈操之,谢玄深服其才,不论门第,实是阿姐良配,谢玄既知阿姐心事,自然希望阿姐如愿,不至于孤苦一生。

第五十章 新衣

东晋北伐,祖逖最为可惜,若朝廷专委祖逖经营,即便不能尽取河北之地,黄河以南应该是可以收复的,奈何朝廷不信任流民帅,以致这位中流击楫的豪杰壮志难酬,其后庾亮褚裒殷浩数度北伐,不是兵败,就是无功而返,只有永和十年永和十二年桓温的两次北伐取得了成果,尤其是桓温第二次北伐,收复了洛阳,然而晋皇室及世家大族对桓温北伐胜利却是喜忧参半,喜自不必说,忧呢,是皇室衰微,而龙亢桓氏的势力急剧膨胀,据长江上游,割天下之半,桓温桓豁桓冲桓秘兄弟皆居高位握实权,已经打破了“王与马,共天下”的皇室与门阀共治的平衡,这是世家高门所不乐见的,然而朝廷中没有杰出人物能制衡桓氏,琅琊王氏早已没有王导在世时的声势太原王氏尚不足与桓氏抗衡颖川庾氏遭桓温排挤打压陈郡谢氏现在正小心翼翼奉承着桓氏

而此时,桓温又提出要第三次北伐,这让会稽王司马昱忧心忡忡,四月十七日午后,司马昱急召尚书仆射王彪之散骑常侍兼著作郎孙绰扬州刺史王述侍中高崧至司徒府议事,王述将解除扬州刺史之职,改迁尚书令。

王述直言道:“桓符子前两次北伐都是从荆襄北上,而此次北伐声势更大,据传舟师三万将自荆襄顺江而下,与姑孰的三万步骑会合,这六万大军威临建康,其意难测”

皇帝病废,褚太后听政,会稽王司马昱总内外众务,重任在肩,如履薄冰,手里麈尾不断拂动,显示其内心的焦虑,桓温大军逼近建康就是威迫朝廷,若桓温此次北伐再胜,定会敦促朝廷加其九锡,然后逼皇帝禅让,以前曹氏和他们司马氏都是这么做的

司马昱和在座的孙绰王述高崧等人都没想过桓温北伐有可能失败,因为桓温自掌兵权以来,未尝战败过,正是因为有桓温的两次北伐,展现了强大的战斗力,这才使得苻秦和慕容燕不敢小觑偏安江左的东晋,至今不敢大举南侵,所以说东晋皇室和世家大族对桓温是既倚重又畏惧

王彪之道:“谢玄刚从姑孰回京,大王何不召他来问讯”

司马昱便问王述意下如何王述摇摇头,说道:“桓温军府的幕僚可分为三类,第一类是出身高门大族如琅琊王氏陈郡谢氏我儿王坦之亦将入西府,这类人入西府乃是为门户计不得已而为之,并非真心效忠于桓氏,而桓温亦不信任他们,只是借重大族名声而已,他们并不能进入西府权力中枢;第二类则是出身不如王谢高门但有特殊地位的士族子弟,如郗超周楚袁乔诸人,肯为桓氏出死力,是桓温最倚重的;最后一类则是荆襄人士,如罗含习凿齿辈,桓温在荆州发展势力不能不依靠当地人,但在桓温军府中起不到关键作用”

王述说得很明白,谢玄并不能左右桓温的决策。

会稽王司马昱皱眉道:“郗超是桓温谋主,但郗超连父命都要违抗,一心追随桓氏,他又如何会为朝廷说话”

侍中高崧笑道:“今有一人,名列西府,却在桓大司马三类幕僚之外,大王何不召来相问”

司马昱一愣,随即醒悟:“高侍中指的是陈操之”

高崧点头道:“是也,陈操之既非王谢高门,又非荆襄土著,身份特殊,尚未入西府中枢,却又与郗超交情极好,据说二人前夜抵足联榻长谈竞夜”

司马昱麈尾一拂,即命侍者传典书丞陈尚来,命陈尚去请其弟陈操之来司徒府议事。

陈尚去后,王述等人暂避他室,以免陈操之到来之后见人多口杂,不敢直言。

半个时辰后,陈操之随三兄陈尚来到司徒府内书房,拜见会稽王司马昱,司马昱这次未听蝉鸣蛙唱,先是问陈操之去西府准备得如何了这些不关痛痒之事,半晌方道:“操之,桓郡公即将北伐,你初入军府,即逢此大事,可有何考虑”

陈操之知道司马昱的忧虑,答道:“尚未有何考虑,听命行事而已。”

司马昱道:“操之曾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初衷未改乎”

陈操之恭恭敬敬道:“不敢或忘。”

司马昱点点头,便问:“操之以为桓郡公北伐其意若何”

陈操之道:“桓郡公匡复中原之志无可厚非,但我以为此次北伐非其时也。”

司马昱细目一睁:“愿闻其详。”

陈操之道:“大王,桓郡公迁都之议,因朝臣反对,事竟不行,皇帝有诏,命桓郡公诸所处分,委之高算,但河洛丘墟,所营者广,经始之勤,致劳怀也,桓郡公此番北伐正是为了经营河洛,为迁都作准备,以塞朝臣认为其无能为也之口,只是苻秦燕国皆强,未可图也,大王既下问,愚以为大王应安抚桓郡公,妥为准备,北伐仓促不得,务为迁都所累。”

会稽王司马昱频频点头,说道:“桓郡公甚是器重操之,操之入西府,桓郡公必问你治国北伐之策,望操之以国家为重,善为引导。”

陈操之唯唯称是。

陈操之告辞后,司马昱再召王彪之王述孙绰高崧四人议事,王彪之道:“陈操之所言请大王安抚桓郡公,看来这极有可能是郗超之谋,桓温迁都之议不成,难免有些怨气,其起兵荆襄,不为北伐,是威逼朝廷也。”

五人密议一番,傍晚时分,司马昱又入台城向称制的皇太后褚蒜子禀报,次日,即四月十八日,诏下,加征西大将军桓温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假黄钺,命司徒府中郎王坦之前往姑孰宣旨。

录尚书事就是总领尚书事,权位在尚书令之上,魏晋以来,此职为掌权大臣所有,桓温已经是大司马,现在又加都督中外诸军事和录尚书事,军政大权都在其手,权倾朝野,而黄钺就是黄金为饰的斧,皇帝专用,假黄钺就是皇帝赐黄金斧给专主征伐的重臣,这是赐予桓温的尊荣。

郗超得知这一消息,掀髯微笑,心道:“桓郡公此次北伐,兵马未动,其功已成,子重也起到了重要作用啊。”又知朝廷同时下诏以西中郎将袁真都督司冀并三州诸军事,北中郎将庾希都督青州诸军事,这也是勉强牵制桓郡公,据传朝廷还有意征召吴兴太守谢安入京为官,具体何职尚未定。

郗超此次建康之行目的达到了,本来可以与陈操之一道去姑孰,为表桓郡公重视祝英台,郗超留下,专门敦请祝英台入西府为掾。

会稽王司马昱命陈操之谢玄缓一日启程,四月十九日与王坦之一道去西府。

陈操之行装已准备好,决定带冉盛来震小婵和黄小统四人同行,将谢道韫赠的十斤黄斤交给三兄陈尚,营建宅第之事就请三兄筹划,请名工巧匠按他所绘的房屋园林图建造,以全木架构为主,分东西南北四部分,先建东园,以后家族田产收益增多,再建其余三部分。

陈尚见陈操之一下子拿出十斤黄金,惊问金从何来陈操之道:“这是英台兄借给我的,三兄慎勿多言。”

陈尚点点头,说道:“有这十斤金,还有长康借赠的一百万钱,以及襦太后赏赐的三百匹绢,我们陈氏在建康的宅第就可以择日破土动工了。”又道:“族中大约下月会派人进京,到达之后,我会通知十六弟。”

四月十九日一早,陈操之骑着一匹枣红大马出城,上月在瓦官寺作壁画之暇陈操之就在冉盛的指导下练习骑马,他虽不如冉盛那样是天生的骑士,但也很快掌握了骑马的基本要领,郗超得知陈操之会骑马,便将自己坐骑“紫烟”赠与陈操之。

又一次新亭送别,上一次是为桓济和新安郡主去荆州,是仲春,这次是孟夏,江水奔流依旧,而草木更见繁茂,茉莉药夹竹桃锦葵木锦都已开放,绚丽多彩。

会稽王司马昱亲来为王坦之陈操之谢玄送行,正叙谈间,江思玄之子江凯过来向陈操之拱手道:“陈兄,家父在半山亭等候多时了,想续下两月前的那局棋。”

司马昱昨日还忧心忡忡,今日就兴致勃勃了,东晋人善于苦中作乐可见一斑,笑道:“思玄公真是有雅兴有耐性,两个月前一局棋竟还惦念至今,好,今日诸位同上菊花台,看操之与思玄公对弈。”

送行人群散开,陆续上菊花台,这时陈操之才看到板栗和短锄,这兄妹二人奉葳蕤小娘子之命前来为陈郎君送行,但见陈郎君与众官叙话,二人一直不敢过来,这时得空,赶紧上前,送上葳蕤小娘子的书信和两套夏衣。

短锄道:“陈郎君,这是葳蕤小娘子亲手缝制的。”

陈操之讶然道:“葳蕤也会缝衣吗”

短锄道:“今年始新学的。”

陈操之道:“短锄,代我致意葳蕤娘子,说我很想念她,到姑孰后我会寄信给她,让板栗到顾府去取。”

第五十一章 静女其姝

菊花台风景殊胜,半山亭雅致清幽,喜好围棋的送行者在亭上观棋,不好此道者则在亭下远眺大江纵览山川景色,这一刻,世事纷扰皆在度外,请看枰上棋,且尽杯中酒。

陈操之与江思玄的这局棋两月前下了百余手,局势两分,因皇帝司马昱饵食丹药致病发狂,江思玄要赶回台城候旨,对局中断,其后也一直无机缘续下,江思玄一直惦记着这局棋,知陈操之今日赴西府任职,故在半山亭虚座以待,要下完这局棋。

艳阳朗照,棋子丁丁,半个时辰间,又续下了五十余手,黑白棋子已覆盖了大半个棋盘,陈操之的白棋以弃掉右边一块子为代价,猛攻江思玄上边的孤棋,江思玄额角见汗,局势甚是吃紧,稍一不慎,大龙就会愤死,江思玄数度拈子欲下,又都缩回,复杂的变化尚未算清

正这时,又见三骑快马自建康方向驰来,因为有上次的经验,司徒府长史袁耽立时紧张起来,生怕城中又发生了什么变故

果不其然,山下“大王大王”的又叫了起来。

正在观棋的司马昱振衣而起,快步走到菊花台边沿,就听山下信使大声禀报:“皇上病重,太后请会稽王殿下速速入宫。”

皇帝司马丕自两个月前中毒病废之后,尚药监的太医束手无策,百官也都清楚皇帝司马丕活不过一年半载,只是没想到才两个月就病情加重,这种丹药中毒一旦病情加重,离归天之期也就不远了,东晋的皇帝大都夭寿,迄今为止的六位皇帝当中,就有四位是三十岁之前驾崩的,皇帝更替太频繁,直接导致皇权衰落

因为早有预见,会稽王司马昱并不惊慌,从容回到亭畔向谢玄陈操之二人道:“谢掾陈掾,本王有事要先回建康,就不远送了,两位珍重,望勤于王事共禳国家大业。”

亭上众官俱随大司徒司马昱下山,江思玄起身道:“操之,你我这局棋还真是一波三折啊,罢了,此局封存,不再续下了,抱残守缺,亦含玄理。”说罢,棋具也不收,下山而去。

郗超嘱咐了谢玄和陈操之几句,也告辞回建康去,若司马丕驾崩,立新君是大事,虽然琅琊王司马奕是内定的储君,但还存在变数。

郗超走后,方才还是人头攒动的新亭菊花台,这时就剩下王坦之谢玄孔汪顾恺之徐邈刘尚值丁春秋寥寥数人。

谢玄方才观棋良久,这时说道:“不过一局棋而已,岂关乎天命乎,说什么抱残守缺之玄理子重,我来代江护军续完此局。”

陈操之笑道:“不必下了,其实这局棋已结束,我若不出错,将是劫杀黑大龙。”

谢玄不信,细细计算黑白双方攻守招数,果如陈操之所言,赞道:“三年不见,子重棋艺依然在我之上。”又道:“昨日我与英台表兄对弈一局,输了一子半。”

陈操之道:“幼度过谦了,我强于攻杀,而短于收束,若中盘未击垮对手,平稳进行则败多胜少,必须出奇兵,就如此局,先弃一块,取势攻击,可谓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每一步都错不得”

一边的徐邈笑道:“子重一步都没错,走到了建康和西府。”

陈操之站起身来,眼望青山,说道:“三兄尚值长康仙民,我与幼度要上路了,不劳再送了。”

陈尚望着英姿秀拔的十六弟,心道:“是啊,十六弟能走到今天可真是一步都错不得,不然的话在钱唐被褚氏就压得抬不起头来了,而且很奇怪的是,十六弟似乎并没有刻意去算计什么,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很有点老子的夫唯不争,故无尤的玄妙,这主要是因为十六弟选择的道路正确啊,十六弟不留在建康为官而要去桓温军府,又是至关重要的一步棋,十六弟能不能有更远大的前程,就看在西府的作为了。”

陈操之等人来到山下,见板栗的短锄还在,短锄道:“葳蕤小娘子说过的,一定要看着陈郎君过了新亭才回去。”

谢玄见陆葳蕤对陈操之情深意重,暗暗叹了口气,说道:“子重,上路吧。”

众人依依惜别,顾恺之道:“子重幼度,我下月将随父赴荆州,不知何时能再相见”

陈操之问徐邈:“仙民与长康同行否”

丁春秋笑道:“仙民与我同行。”

徐邈道:“我要赴吴郡探望老父,再与凌波回钱唐看望其父。”

陈操之讶然道:“凌波妹子要回钱唐吗,前两日都未听说。”

徐邈道:“是昨日临时决定的,从荆州回来一次不易,既到了建康,干脆就去吴郡钱唐走一遭,顾伯父已答应为我向武陵郡杨太守告假。”

陈操之便对陈尚道:“请三兄备办一些礼物让仙民带去呈献给徐博士和冯叔父丁伯父,还有陈家坞诸长辈都送上一份礼物。”

陈尚道:“我晓得。”上次阿柱回去只给丁幼微母子三人带了礼物,那是因为陈尚陈操之囊中羞涩,现在则阔绰得多。

陈操之谢玄与顾恺之孔汪等人挥手道别,板栗与短锄兄妹又送了一程,伫立道旁,看着骑枣红马的陈操之远去,才回城向葳蕤小娘子复命。

当夜陈操之谢玄王坦之一行在离建康三十里的老盛店歇息,王坦之早早睡去了,谢玄则与陈操之促膝长谈,谢玄问陈操之对他阿姐谢道韫出仕有何看法陈操之道:“幼度,我对女子出仕为官没有任何歧视,我曾在稚川先生藏书中看到一册奇书叫天方夜谭,那本书里说提及海外有一国度,男女皆可为官,任人为贤唯才是举,只是在我朝会被视为咄咄怪事,因为女子相对来说没有男子那样的授学条件,像令姐这样才华横溢的女子恐怕是几百年才能出一个的,若有机缘为官,则国家得贤才千古传奇事。”

谢玄亦是自幼受儒学教育成长起来的,对女子为官自然觉得诧异,但具体到他阿姐头上,就觉得此事或许可以从权,是特例不是常例,因为阿姐谢道韫从来给他的感觉就是聪明好强,让他敬服,他可以为官,阿姐为什么就不能为官

听陈操之如此盛赞阿姐,说是几百年一出的才女,谢玄很是高兴,心想:“不管怎么说,子重是极赏识阿姐的,的确是阿姐的知音,至于有无姻缘之份,就要看后来进展了,子重对女子抛头露面并不忌讳,这也是很难得的。”

谢玄道:“郗嘉宾非要请出祝英台不可,看来我三叔父四叔父也难以顶住压力,我阿姐极有可能下月会来西府与我二人同僚,到时子重要多多关照,与我一道帮助阿姐掩饰,莫使其暴露真实身份。”

陈操之道:“这个自然,令姐掩饰得也很好。”

此后数日,一行人一路逆江往西南而行,谢玄把自己在军府一年所得的经验尽数告知陈操之,并提醒陈操之注意两个人,一个是南蛮参军郝隆,此人恃才狂妄,曾以“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讥讽谢玄的叔父谢安,此次谢玄奉桓温命征召陈操之祝英台,那郝隆就扬言要考究陈操之和祝英台的学问,看是不是沽名钓誉之徒;另一个则是桓郡公宠妾李势之妹李静姝,此女喜怒无常,又好出游,军民忤之者常被挞辱,桓温宠之已甚,不之禁

谢玄道:“子重入西府,对这两个人要敬而远之小心应对。”

陈操之心想:“原来那个我曾两次遇见的手如柔荑的女子名叫李静姝,世说新语未载其名,只以李势妹相称,静女其姝,名字不错。”却问:“桓仲道与新安郡主在姑孰否”

谢玄道:“桓仲道夫妇到姑孰叩拜桓郡公之后,歇了五日,就启程去荆州拜见南康公主了。”

陈操之只担心那个指着他说“你等着,我必嫁你”的新安郡主司马道福,听说其远在荆州,不禁舒了一口气,说道:“狂士何惧哉,待英台兄入西府,以才华折服之,至于李势妹李静姝,避让三舍可也。”

谢玄笑道:“还有,桓郡公五子,世子桓熙桓伯道心胸狭窄,见不得别人比他英俊多才,其人表面谦恭,其实嫉贤妒能,子重也要提防之。”

陈操之知道这个桓熙,因为不贤,桓温忧其不能保全家业,遗言以弟桓冲承继自己的权位,桓熙便与弟桓济欲除掉叔父桓冲,事败,被流放长沙,也是无能之辈,因问:“桓郡公五子,哪五子”

谢玄道:“熙济歆祎伟,桓祎最愚,不辨菽麦。”

陈操之知道桓温有个智障儿,看来就是这个桓祎了,又想:“东晋末年篡位为帝的桓温幼子桓玄现在还未出世,南康公主年近五十,桓玄应非南康公主所生,难道桓玄竟是李静姝所生这倒是没有想到的奇事,桓温灭成汉俘李势以成汉公主李静姝为妾,李静姝就给桓温生个儿子让桓氏灭门”

第五十二章 腹有诗书几何

姑孰城始筑于东吴黄武年间,因姑孰溪而得名,东临白纻山西濒长江,乃建康门户,控制了姑孰,建康就是门户大开。

晋元帝时镇东大将军王敦以“清君侧”为名起兵叛乱,攻入建康,诛杀异己后还屯武昌,晋明帝即位后,被迫诏王敦入朝辅政,王敦从武昌移镇姑孰,自领扬州牧,遥制建康,若不是王敦老病无能为,晋祚已终。

桓温素慕王敦,过王敦墓,称其为可儿,可儿者,称心如意者也,桓温对一个叛臣如此仰慕,其不臣之心可知,并且于升平年间师法王敦,以北伐为名,从荆州移镇姑孰,其篡逆之心,可谓路人皆知,晋皇室和王谢世家一方面要倚重桓温来对抗北方的苻秦和慕容燕,另一方面又担心其篡逆,偏偏又没有强有力的手段制衡桓温,只有眼睁睁看着桓温坐大

桓温还有一点也与王敦相似,王敦娶晋武帝司马炎之女襄城公主为妻,桓温妻子是晋明帝之女南康公主。

四月二十四日上午辰时,陈操之与谢玄王坦之一行数十人绕过横山,不远处,姑孰城北的子城在望,姑孰子城是桓温三年前移镇姑孰时修筑的,主要用于屯兵,子城外巡逻的军士见到谢玄,都是恭恭敬敬行礼,这些军士对俊美的陈操之不甚注目,却是惊讶地看着骑白马的冉盛,像冉盛这样雄壮的大汉就是在这数万军士的姑孰也是极罕见的

谢玄笑着对陈操之道:“子重,姑孰是男子之城,崇尚武勇,可不比建康,这里可没有人掷果献花给你。”

陈操之道:“幼度取笑了,论吃苦耐劳,我不会输于任何人,请拭目以待。”

一行人绕过子城,将至姑孰北门时,见城门大开,驰出百余骑,镇西大将军桓温率文武属僚来迎接帝使王坦之,桓温已得谢玄快报,知道朝廷下诏加他为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假黄钺,故出城相迎。

陈操之终于见到了东晋一朝的枭雄桓温,那刘琨家姬说桓温与刘琨相比“面甚似,恨薄;眼甚似,恨小;须甚似,恨赤;形甚似,恨短;声甚似,恨雌。”实在有些污蔑,桓温身高七尺余,豪爽有风概,紫眸猬髯,面有七星,姿貌甚伟,所谓面有七星,就是桓温脸上有七个黑痣,呈北斗七星排列,相者认为这是极贵之相,以知人闻名的沛国惔尝称之曰:“温眼如紫石棱须作猥毛磔,孙仲谋晋宣王之流亚也。”把桓温比作孙权和司马懿,评价甚高。

桓温十五岁时其父桓彝在苏峻之乱中为苏峻将领韩晃所杀,韩晃伏诛,而泾县县令江播曾参与谋划,却安然无事,桓温枕戈泣血,誓报父仇,三年后,江播去世,桓温怀揣匕首利刃,以吊唁为名,冲入灵堂,将江播的儿子江彪等六人杀死,哄动一时

桓温今年五十一岁,身无赘肉,矫健如少年,紫眸如电,不怒自威,这样一个人,任谁第一次见到,都会惕然生畏,陈操之也不例外。

桓温见到陈操之,上下打量,肃然不语,一般人被他看得这么两眼,早已是心中忐忑额头汗出了,陈操之从容施礼道:“钱唐陈操之拜见桓郡公。”

桓温乃骤然大笑,说道:“我闻江左卫玠之名,以为陈操之如卫叔宝一般文弱,不料陈操之却能骑马,俊朗矫健,卫叔宝不如也。”于是为王坦之陈操之引见军府英才,周楚袁乔袁宏罗含郝隆诸人皆在,还有桓温长子桓熙和三子桓歆。

桓温见跟随陈操之的冉盛雄伟非常,便问是何人陈操之道:“乃我陈氏部曲,姓冉名盛,今年十六岁。”

桓温恍然道:“郗嘉宾对我提起过这个冉盛,是猛将之材。”即命行军司马授任冉盛为伍长,东晋军制,五人一伍,伍长就是五个士兵的首领,是最低的军阶。

冉盛却不肯当伍长,理由是不想离开操之小郎君。

桓温哈哈大笑,说道:“这是块璞玉啊,尚须磨砺。”

一行人入城,来到大将军府,王坦之宣旨,并代皇帝赐桓温假黄钺,桓温拜谢,随即大摆宴席,宴请王坦之陈操之。

酒过三巡,郝隆起身对陈操之道:“陈掾,你现在已经是征西军府的一员,既为桓大司马幕僚,必知军府惯例”

陈操之眉头微皱,谢玄并未对他说过什么惯例,当即拱手道:“操之初来乍到,还要请郝参军多指教。”

郝隆道:“入军府,不比那些说无论有谈空说玄的清谈,要有务实的才学才行,初入西府的幕僚,都要回答三个问难,这三个问难不涉儒玄无关释道,只考识见和时务”

谢玄暗暗不忿,狂士郝隆想给子重来个下马威啊,入西府何曾有这种惯例,他去年来姑孰就没有这样的事,明着欺负子重门第不显而已,子重精通儒玄,但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