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62部分阅读(1/1)

样关于时务的问难只怕仓促无法应对,当即目视桓温,希望桓大司马制止郝隆

桓温举杯含笑,心想:“郗嘉宾对这个陈操之推崇备至,誉为汉高祖之张良魏武帝之荀彧,我实未深信,今日就让郝佐治考上一考,看究竟有无真才实学,陈操之不是名门子弟,入我军府不能仅靠夸夸清谈。”见谢玄朝他看来,便点了一下头。

谢玄便知桓温也有意考校陈操之,当即静坐旁听,有点为陈操之担心,若一入军府就受挫,必被桓温看轻,陈操之在西府的前程堪忧。

陈操之见众人脸色,心知入西府要答难是这个郝隆杜撰的惯例,但郝隆既然这么说,桓温也默许,他除了应战别无选择,像郝隆这种狂士,一定要想办法挫折之,不然的话他以后在西府将会举步维艰,当即不疾不徐地道:“我闻往年七月七,郝参军坦腹炎阳下,说是晒腹中书,可有此事”

晋时风俗,七月七各家各户会把衣帛锦绣之类的织物搬出户外晾晒,郝隆家贫,无衣可晒,便坦腹日中,人问其故答曰:“我晒书。”

陈操之知道郝隆这种言行乃是模仿阮咸,阮咸是竹林七贤阮籍的侄子,在家族中比较贫困,居于道南,道北诸阮皆富,七月七,道北诸阮盛晒衣,皆纱罗锦绮,阮咸则以竹竿挂牛犊鼻裤于中庭,人怪而问之,答曰:“未能免俗,聊复尔耳。”

在陈操之看来,阮咸是真正的名士旷达任诞和幽默,郝隆则明显的做作,是沽名钓誉的手段。

郝隆对自己当年晒书的风雅言行是沾沾自喜的,说道:“无衣可晒,聊复尔耳。”

陈操之微微一笑,眼睛看着郝隆中年发福的肚腩,说道:“郝参军实在可悯,不但无衣可晒,读书亦少,一肚能容几卷书哉”

众人一愕,随便便有人大笑,谢玄亦笑,心道:“妙,这个狂士正该如此挫辱之。”

桓温心想:“往日郗嘉宾夸赞陈操之,不以为然者不在少数,要在姑孰立足也非易事,这个陈操之看来是要拿郝佐治来立威了,郝佐治虽然狂妄,却并非不学无术之徒,很好,这场问难精彩了。”

只见郝隆面皮紫涨,怒道:“几卷书是一肚,万卷书亦是一肚,汝焉知我读书少”

陈操之这点很笃定,郝隆肯定没有他读过的书多,两世为人,这点自信还是有的,含笑道:“如此,倒要领教。”

郝隆盛气道:“好,我先问你三难,然后你再问我三难,看到底是谁读书少”

陈操之温文尔雅道:“请郝参军出题。”

郝隆知道陈操之和祝英台要来姑孰,早就想好了三个难题,本来是想考陈操之祝英台两个人的,现在只有陈操之一个人来,还当众取笑他,实在可恼,当即大声道:“昔者孟尝君善养士,门客三千,今桓郡公礼贤下士,天下英才翕然归之,西府可谓人才济济,请陈掾试论桓郡公与孟尝君的高下。”

郝隆此题比较刁钻阴险,若陈操之褒桓温贬孟尝,那就是面腴,传出去必为那些所谓的高士鄙夷,而贬桓温自然更是不行,有这些拘束,陈操之就很难论述了,勉强论述,也必是陈词滥调,如此,陈操之第一题就难以让桓温和众人满意。

陈操之摇头道:“孟尝君与桓郡公岂能相提并论”

郝隆道:“孟尝君乃战国四公子之首,齐之相国,而且需要论及的是爱才重才,如何不能相提并论”

陈操之道:“郝参军知鸡鸣狗盗之说乎”

郝隆冷笑道:“岂有不知,孟尝君就是凭借鸡鸣狗盗才从秦国脱身回到齐国的,这正是其养士之用。”

陈操之道:“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我以为大不然,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鸡鸣狗盗之力哉夫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郝参军把桓郡公与孟尝君相比,不亦谬乎”

此论一出,满座皆惊,郝隆脸成了羊肝色,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第五十三章 金谷园豆粥

桓温原本对郝隆把他与孟尝君相提并论并无芥蒂,但听陈操之寥寥数语却具雄辩之势的论断,孟尝君就成了鸡鸣狗盗之雄了,而郝隆则无从辩驳,桓温有大志,喜纳天下英才,郝隆却把他比作鸡鸣狗盗之雄,心里当然不会痛快,但桓温以雅量著称,只要不触及他根本利益的,他都能容忍,更何况这只是过耳的言辞,他自不会太在意,笑道:“操之识鉴过人,能道前人所未道,这第一题应该是过关了。”

郝隆听桓温这么说,不禁丧气,深深吐纳几次,方道:“请陈掾听第二题楚国令尹子文冶兵于睽,终朝而毕,不戮一人;其后继者子玉复治兵于蔫,终日而毕,鞭七人,贯三人耳请试论子文与子玉冶兵之优劣。”

郝隆心想:“陈操之是靠玄论清谈博取名声的,对这些行军治兵之事定然渺无所知,我要扬其短而抑其长。”

谢玄王坦之都为陈操之担忧,谢玄是入桓温军府后才开始研读兵书的,此前对兵书亦不感兴趣,而他与陈操之交往,从未论及兵法,不知陈操之读过这类书籍未

陈操之端坐不动,答道:“太公六韬龙韬将威云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赏一人而万人悦者,赏之。杀一而惩众,赏一而劝众也,商君书去强有云怯民使以刑必勇,勇民使以赏必死,子玉冶兵,万世之常法,子文治兵,非常法也。”

郝隆奇道:“我闻钱唐陈操之,奉内圣外王之学,有海内新儒宗之誉,不料却是好刑名法家之学,此所谓阳奉阴违者乎”

陈操之道:“内圣外王,此治国之道也,诛以明武赏而劝众,赏罚分明,此治兵之道也,郝参军混淆治国与治兵,不亦谬乎”

郝隆再次语塞,他没有料到陈操之竟然熟读兵法,所以他方才的反问也显仓促草率,被陈操之反戈一击,击中要害,动弹不得了,问了两难,得了两个不亦谬乎。

这下子桓温对陈操之刮目相看了,一个寒门学子,苦读儒经旁涉老玄,养望交友,把家族提升到士族阶层,这已经是很不容易,没想到陈操之对兵书和法家也了如指掌,雅可谈玄武可掌兵,这样的陈操之才是他桓温所急需的人才啊,郗嘉宾果有知人之明,三年前就说陈操之足堪重用,陈操之虽不曾明言,但其志显然不是满足于五品以下官职的,这样急欲谋求晋升的次等士族子弟,只有他桓温能重用之能提拔之,而且陈操之决意要娶陆氏女郎,没有他桓温相助,那将是势如登天

“很好,很好,操之可大用。”桓温捻须微笑。

郝隆朝堂上桓温一望,又遍视众人,这些人原先是抱着冷眼旁观的心态的,想看看狂士郝隆如何与新近声名雀起的陈操之鹬蚌相争,但看到陈操之对郝隆的锐利反击,语虽不多,但旁征博引,显示了深厚的学识,都是悚然动容,不自禁地坐直了身子,作出凝神倾听的姿态

郝隆道:“陈掾果然有才,兵书亦读过,虽未见实干,纸上谈兵总是会的,佩服佩服。”

郝隆狂妄,人缘不佳,众人乐见其受窘,这时听郝隆强词夺理语含讥讽,都期待着陈操之反击,不料陈操之依旧温雅从容问:“郝参军,不知这第二题算得勉强通过否”

众人暗暗诧异,心想陈操之先前以郝隆晒书事咄咄逼人,现在为何又谦恭忍让了却不知陈操之先前乃是为了先声夺人,既已打压了郝隆气焰,自然要温良恭谦让,回复君子形象,初入军府,不宜太张扬。

郝隆点头道:“这题答得不错,请听第三题冠军将军陈祐守洛阳,陈掾以为洛阳能据守否”

此言一出,堂上一片哗然,郝隆这是明显刁难初入军府的陈操之了,然而郝隆先前说过,要考识见和时务,陈祐守洛阳也算中时务吧,这本来就是一个棘手的难题,桓大司马对于能不能据守洛阳也没有定见,郝隆却以此来考陈操之,真是太过分了

桓温发话了:“陈掾初来乍到,郝参军此问不合时宜,陈掾可以不答,此题就算通过。”

郝隆狂生派头出来了,大声道:“桓大司马,洛阳正是目下最大的时务,冠军将军陈祐上月遣使来报,认为洛阳难守,欲退屯许昌陈操之入西府为征西掾,备顾问应对,吾以此相问,正合其宜。”

陈操之朝桓温一躬身,说道:“大司马,容我先问一事,不知那沈充之子沈劲沈世坚是否在洛阳”

吴兴沈氏乃大族,田产万顷家财数十万贯,沈充少习兵书,以雄豪知名,因参与王敦叛乱,被诛,沈充子沈劲有节操,哀父死于非义,志欲立功以雪家族之耻,然以刑家子不得仕进,司州刺史王胡之重其才,辟为幕僚

据陈操之所知,沈劲得王胡之提携,朝廷同意解除沈劲不得为仕的禁锢,诏以沈劲补冠军长史,助陈祐守洛阳,沈劲利用家族和自身的影响力,募壮士千人奔赴洛阳,屡以少击燕众,摧破之,而洛阳粮尽援绝,陈祐自度不能守,率众退屯许昌,留沈劲五百人守洛阳,沈劲原就抱着必死之心,誓于洛阳城共存亡,以五百兵苦守洛阳一年,内无粮草外无救兵,终被燕太宰慕容恪和吴王慕容垂攻克,沈劲不屈而死,朝廷嘉其忠义,赠东阳太守,吴兴沈氏重归士族。

这又是一个为家族复兴奋不顾身的,陈操之心有戚戚焉。

桓温听陈操之问起沈劲,奇道:“陈掾识得沈世坚此人由司州刺史王胡之荐到我处,募得壮士千人,欲赴洛阳立功报国,我收到王胡之书帖时,王胡之已病逝,故人之托,思之怅惘,无奈沈世坚乃刑家之后,我亦不能违律重用之,今尚滞留城中。”

陈操之心道:“原来沈劲还未去洛阳,此人是将才,赴死可惜。”便道:“操之此前从未见过沈世坚,只是久闻沈世坚少有节操,有勇有谋,大司马不拘一格招纳人才,若因其是刑家后而阻其报国之心,岂不可惜”

桓温内心有隐秘,他龙亢桓氏便是刑家后,虽然世无知者,但他对此还是颇多忌讳的,当下不置可否,说道:“陈掾何以提起沈劲,这与洛阳守或弃有干系否”

相对于北伐,桓温更注重江东,江左矛盾重重,有很多错综复杂的事需要处理,而北伐只是桓温树立威望的手段,其实是不愿与苻秦慕容燕死拼而消耗自身实力的,陈操之非常清楚这一点,但有些话他还是得说

陈操之答道:“冠军将军陈祐既云要退屯许昌,其无守志可知也,而沈劲以刑余之后,思欲报国雪家耻,必肯用命,又自募壮士千人,只需大司马表奏朝廷解除其不得入仕之禁锢,授以军职,再拨五百军士充实之,命其北上助陈祐守洛阳,陈祐得沈劲为助,则守城之志坚矣,洛阳得以固守,此后无论大司马西进关中北伐慕容,皆得便利,大司马欲立不世之功,洛阳实不可失。”

桓温略一思索,却问郝隆:“郝参军以为陈操之守洛阳之策可行否”

郝隆道:“扯出未经实用的沈劲,完全是迂阔之策,我以为不可行。”

谢玄曾听叔父谢安说起过沈劲,谢安认为沈劲坚毅果勇有才干,当即道:“大司马,我以为子重此议可行,沈劲忠义可嘉,足堪委用。”

王坦之对陈操之的观感也是大变,上次司徒府雅集,陈操之辩惊四座,深得会稽王赏识,但崇尚儒家和刑名之学的王坦之却不以为然,认为陈操之即便是王弼那样的玄学天才,当此之世,又何益焉,但今日陈操之又恍若变了一个人,绝口不提老庄,谈兵法时务识鉴,亦是高人一筹,这个陈操之,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渊博如海,深不可测啊

桓温借郝隆检验陈操之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郗嘉宾言陈操之是汉之张子房魏之荀文若,诚非虚言,桓温胸杯大畅,朝廷假他黄钺也不如得一陈操之让他欣喜,举杯道:“陈操之顺利通过答难,诸位共饮一杯祝贺之。”

郝隆默然归座,见众人都举杯向陈操之致意,似乎都忘了按事先约定陈操之也要问他三个问题,郝隆深感受了冷落,大声道:“陈掾,现在该由你来问我三难了。”

陈操之微笑道:“今日是大司马加官进爵的喜庆日子,帝使在座,我既已按惯例答难,就不必再问难郝参军了,唇枪舌剑,不如颓然一醉。”

郝隆却不识趣,认为陈操之是藐视他,非要陈操之问难他不可,陈操之道:“那好,我就问一题”

郝隆道:“三题。”

陈操之道:“答得出第一题才有第二题。”

郝隆怒道:“你说,你说。”

陈操之乃徐徐问:“昔者石崇在金谷园宴客,为客作豆粥,咄嗟即办,何也”

豆粥极费火,需要很长时间才能熬成,但到金谷园作客,石崇一声吩咐,热气腾腾鲜美异常的豆粥就能端上来,当年在金谷作客的王敦王导兄弟对此大惑不解,不知石崇用的是何法

郝隆一本正经问陈操之三个难题,陈操之却问郝隆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可谓诙谐任诞,大有晋人风致。

第五十四章 士为知己者用

石崇与王恺斗富,以美人劝酒蜡烛作炊,王恺出游,作紫丝步障四十里,石崇就作锦布障五十里,王恺以赤石脂涂壁,石崇就以香料涂壁,其余手碎珊瑚丽服藻饰,都是极尽奢侈,至于豆粥,虽是寻常物,石崇也要显示与众不同,现在陈操之就以金谷园豆粥来问郝隆

郝隆全神贯注严阵以待,以为陈操之所问必是极艰深的难题,不料却是问他石崇作豆粥之事,在郝隆看来,这明显是陈操之藐视于他,但正如他可以问陈操之洛阳弃守,陈操之自然也可以问他豆粥和韭菜饼,让郝隆羞愤难堪的是,这个寻常豆粥题他偏偏就回答不上来,踌躇半晌,方道:“无非是常备豆粥,日夜煎熬而已,无论客何时来皆可奉上陈掾以此琐事相问,毋乃欺人太甚”

陈操之道:“鲲鹏适南冥,蜩鸠蹿蓬蒿,量力而行,各适其性也,豆粥事虽小,亦见机智王恺贿赂石崇帐下都督,得石崇制豆粥之法,云:豆极难煮,唯先预作熟豆末,客至,作白粥和之,如此而已。”

谢玄笑道:“子重真是无书不读啊,我却是从未见你晒书。”

郝隆满面羞惭,谢玄这是在附和陈操之先前所说,讥讽他读书少啊,郝隆无言以对,朝高堂上的桓温拱拱手,愧赧而退。

经此一事,征西军府诸诸长史司马参军从事中郎主簿记室督舍人兵曹令史对陈操之都是肃然起敬,要折服狂士郝隆绝非易事,在座者有不少人都被郝隆非难过,郝隆问的三难,若不是陈操之,换个人的话很难如此从容应对吧

大将军府宴席直至傍晚方散,大将军府主簿魏敞过来对陈操之道:“陈掾的寓所已安排好,一应日用器物俱全,在下这就陪陈掾去看住处。”

谢玄问:“子重寓所是否与我毗邻”

魏主簿道:“谢掾寓所左近只有一处空闲的三合院,因祝英台不日也将到来,大司马特意吩咐将凤凰山南侧的两处三合院安排给陈掾和祝掾居住。”

凤凰山是一座高不过二十丈方圆不过一里的小丘陵,山多梧桐,相传魏晋年间有凤凰栖于此山梧桐,故名凤凰山,桓温军府诸吏和幕僚都聚居于城南凤凰山周围,谢玄寓所在凤凰山西侧

谢玄心道:“大司马是必要征召我阿姐入西府的了,连寓所都已准备好,阿姐住处虽与我相隔,但与子重毗邻也是不错,子重可以帮助阿姐掩饰身份。”当即道:“子重,你先去看寓所,待我回去沐浴后再来寻你。”

陈操之随魏主簿及其两个属吏出了大将军府,黄小统牵着陈操之的坐骑“紫电”在府外等候,问起冉盛小婵和来震,说是已先去凤凰山寓所。

姑孰城原住民不足千户,桓温从荆州移镇姑孰四年来,常驻军就有两万,还有兵户眷属,以及匠役百工,其余如客栈商户酒肆娼寮,都如雨后春笋一般兴盛起来,从白纻山南麓至姑孰溪两岸,屋舍连绵人烟鼎盛,繁华不输于建康城。

将军府在城西,距凤凰山约一里,主簿魏敞陪同陈操之来到凤凰山时,已经是掌灯时分,桐叶萧萧的凤凰山笼罩在沉沉暮色下。

高大魁梧的冉盛立在一座三合小院大门前,见陈操之回来,迎上来道:“小郎君,这住处很不错啊,洁净宽敞。”

这三合院有一栋土木结构的小楼,上下两层,两边是厢房,后边是马厩和厕所,可容十数人居住。

魏主簿手下的一名属吏说道:“卑职已代陈掾雇佣厨娘和洗衣妇各一名,陈掾看看合意否”

小婵便领着那两名仆妇上前拜见,陈操之道:“此事小婵作主,小婵看着合意就用,不合意就换。”

小婵应了一声,与两名仆妇退出厅堂,为操之小郎君整理二楼的卧室去了。

魏主簿道:“此处原是孙安国孙长史的住处,孙长史三年前荣迁给事中之后,谢安石谢司马又在这里住了一年,知陈掾要来任职,上月命工匠修葺粉饰,陈掾看还适意否”

陈操之说道:“很好,多谢魏主簿劳心。”

魏主簿道:“既如此,在下告辞,陈掾若有什么事,就派人吩咐这两名小吏,让他们去办理就是了。”

魏主簿三人走后,陈操之四处看了看,院舍不错,左厢房有五个房间,一间是厨房一间是储物室一间是盥洗室,还有两间是厨娘和洗衣妇的住处;右厢房住的是冉盛来震和黄小统;那栋两层小楼下面一层是一个颇为宽敞的正厅,右侧还有一个餐厅,楼上有并排六个房间,陈操之的卧室书房各占一间,小婵依旧与小郎君共居一室。

左厢房后面有个水井,那个新雇的洗衣妇正在洗衣,这是冉盛来德方才沐浴时换下的衣裳,陈操之的衣裳一直都是小婵洗,小婵知道小郎君好洁,所以她要亲手为小郎君浣洗衣裳。

厨娘备了热水,小婵服侍陈操之沐浴,小婵对这个新居颇为满意,说道:“小郎君上次还说要把我留在建康,我还真以为军府全是男子,整日就是讲武呢,到这里一看,和建康差别也不大嘛,还不是要雇人服侍吗,没有我可不行,小郎君说是不是”

陈操之笑道:“小婵姐姐说得是。”

沐浴毕,小婵取干净的布巾为陈操之擦拭长发,赞道:“小郎君的头发又黑又密,真的可以照出人影了。”

正说话间,黄小统来报,说桓大司马遣侍从官请小郎君入将军府夜谈。

陈操之便让小婵帮他把长发束起,戴白纶巾,穿白绢夏衫,这夏衫是陆葳蕤缝制的,针脚细密平整,小婵直夸陆小娘子心灵手巧。

冉盛跟随陈操之去镇西大将军府,桓温第三子桓歆迎陈操之入内庭,暗夜里曲曲折折走了一会,进到一个素帷低垂的广室,有两个侍女在照看着灯火和炉香。

桓歆迎陈操之到这里之后便退下了,陈操之独自跪坐在苇席上,静候桓温到来。

那两个侍女不住打量陈操之,窃窃私语道:“这就是人称江左卫玠的钱唐陈操之啊,真是俊美,听说他年初入建康时,很多妇人女郎掷果送花赠香囊,三吴第一大族陆氏的女郎非他不嫁”

另一个侍女道:“听说这个陈郎君先前还驳倒了郝参军,才华横溢呢。”

素色帷幕后有脚步声响,两个侍女立即闭嘴,上前将帷幕两边拉开,用组绶系起,然后退出室外,在廊上听候传唤。

宽袍缓带的桓温从广室小门进来,坐于方榻上,看着濯濯如春月柳的陈操之,徐徐问道:“陈掾看了寓所,还合意否”

陈操之答道:“多谢大司马关怀,安石公旧居,操之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桓温道:“今日朝廷诏加我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假黄钺,可谓殊荣恩渥,但都不如操之入我军府让我喜悦,操之与郗嘉宾,我左右臂也。”

郗超在西府的地位超然,是桓温的智囊首席幕僚,桓温把初来乍到的陈操之与郗超并称,对陈操之的重视和招揽可谓无以复加了。

陈操之自然不能没有表示,躬身道:“士为知己者用,操之愿竭尽所能为大司马效劳。”

桓温微微而笑,忽问:“谢安石表侄祝英台的中兴三策莫非出自操之之手”

桓温对谢道韫的中兴三策很是赞赏,却又疑心这不是女子能想得到写得出的,谢道韫虽然以清谈玄辩知名,但中兴三策却是实实在在的针对时弊的治国之策,不是什么仁政王道这些迂阔之言,所以桓温有此问。

陈操之答道:“祝英台不日亦将入西府,大司马对其才华若有疑虑,可让郝参军也问其三难,如果祝英台不能通过郝参军的问难,那就黜祝英台回上虞。”

桓温听陈操之这样说,对谢道韫才情的怀疑自然就涣然冰释了,却又想:“陈操之难道真的不知那祝英台便是谢道韫若是知道,却还助谢道韫入西府,居心叵测啊,嘿嘿,有趣,有趣。”说道:“操之如此说,我更有何疑焉,英才入我军府,温之幸也。”因问:“朝廷加我录尚书事,操之以为我当领此职否”

陈操之道:“我以为大司马应上表固辞。”

桓温问:“何故”

陈操之道:“录尚书事,大司马就要入建康辅政,恐非其时也。”

在没有树立绝对的威望之前,桓温是不打算入建康的,入建康反而易被王谢大族掣肘,在姑孰遥遥威慑更符合目下的形势,陈操之虽然言语隐晦,但显然是非常了解桓温的心意

桓温并不怕别人窥知他的用心,他需要的是明白他之所谋而依然坚定地追随他的才智之士,而陈操之显然就是这样的人。

第五十五章 黑头公

昔者曹操初见荀彧,合榻对饮,畅谈竟夜,曹操大悦,曰:“吾之子房也。”今夜桓温与陈操之一席谈,亦是大悦,陈操之所进治国便宜七事,深合桓温之意,密谈久之,夜深不倦

陈操之所言治国便宜七事分别是:其一,江左朋党雷同,清议扬沸,宜抑制浮夸,杜绝争竞,莫使能植;其二,户口凋寡,不当汉之一郡,而官吏台制冗余,人浮于事,宜并官省职,令各尽其职;其三,机务不可停废,常行文案宜为限日;其四,宜明长幼之体,奖忠公之吏;其五,褒贬赏罚,宜允其实;其六,宜述遵前典,敦明学业其七,大户私藏流民,无有土著,国家赋税流失,劳役缺人,宜大阅户人,实行土断,严明法禁,不容藏私

陈操之指摘时弊,并有应救之策,桓温直叹相见恨晚,倾身接谈,不知不觉间,谯鼓已三更。

这时,素帷小门外有一女子说道:“将军,夜深矣”

这声音低沉冷淡,却又有一种奇异的媚惑,陈操之立时记起那日与陆葳蕤游蒋陵湖遇到的那个女子,佩刀武弁华丽马车,还有那只很美的手,当时这女子还说要助陈操之与陆葳蕤私奔

陈操之心道:“这女子想必就是成汉公主李静姝了。”当即道:“大司马,属下告辞。”

桓温心情愉快,说道:“我今日见操之,真如鱼得水也,就作长夜之谈何妨。”

陈操之道:“大司马,属下今日也有些倦了。”

桓温见陈操之神采奕奕,何曾有半点倦容,便回头招呼道:“倾倾,来,见识见识我帐下英才。”

陈操之扶膝端坐,心道:“倾倾又是谁难道不是我见犹怜李静姝吗”

小门边素帘后的女子却不现身,问道:“是郗参军吗”能与桓温长谈如此之久的只有郗超。

桓温道:“非也,乃是江左卫玠陈操之陈子重,新辟征西掾,你且来相见。”

晋人对妾侍不甚尊重,家有贵客,妾侍还要出来劝酒,那些服散放荡的名士,调笑谑浪无所不至,所以说妾与妻的地位是天差地别的。

却听那个名叫倾倾的女子说道:“我不见。”脚步声细碎,竟自离去了。

桓温显然对这女子甚为宠爱,不以为忤,对陈操之说道:“操之今夜所论的治国之便宜七事,比祝英台的中兴七策又进了一步,你明日将这便宜七事代我写成奏章,我要上疏朝廷推行之。”

陈操之道:“属下这便宜七事乃是受祝英台的中兴三策启发,在其基础上扩充而成,愚以为是否待祝英台郗参军回姑孰后再斟酌之,务求尽善,然后疏奏朝廷,大司马以为如何”

陈操之这是为了不让自己锋芒太露,郗超虽然很赏识他,与他交情不错,但郗超与徐邈顾恺之等人还是很不同的,郗超功利心重,他不能让郗超觉得他有可能取代其在桓温军府的超然地位,不然必遭郗超之忌,而且这便宜七事,必然触及很多人的既得利益,他陈操之暂时不想首当其冲充当马前卒

桓温是何等聪明人,立时明白陈操之的心意,掀髯一笑,说道:“也好,兼听则明嘛。”亲自送陈操之出中庭,却见将军府当值舍人窦滔匆匆来报,说吴兴沈劲因求官无望,午后率众离开姑孰,临行前曾来将军府向桓大司马辞行,当时因大司马正宴客,沈劲便回去写了一封书帖送来。

桓温展信一看,目视陈操之,说道:“沈劲欲渡江去淮南依附桓野王”

陈操之道:“恳请大司马挽留之。”

桓温略一凝思,道:“陈掾代我去追沈劲回来,就说我答应为他表奏朝廷解除其不得为仕的禁锢。”命值日兵曹陪同陈操之前去。

陈操之道:“属下想请谢幼度与我一起去追沈劲回来。”

桓温道:“好,回来即向我复命。”

陈操之回到凤凰山寓所,谢玄还在等着他,听罢陈操之所言,当即带了几名随身武弁,与值日兵曹及其军士六人,还有陈操之和冉盛,骑马出姑孰城南门,沿姑孰溪往西追去,沈劲一行是准备渡江去淮南的。

下弦月如钩,星光淡淡,姑孰溪畔夜气里弥漫着草木的清香,马蹄杂沓惊慑群蛙,待众人驰过后才敢稀稀落落呱鸣。

军士引路,陈操之谢玄往西北方向追出十余里,在江心岛畔追上了正扎营歇息的沈劲及其千余部众,这千余部众都是沈氏故旧部曲,愿意追随沈劲为国效力,无奈沈劲得不到官职,这就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众部曲都觉得前途渺茫,北行之路难免悲怆,这时得知桓大司马答应解除沈劲不得出仕的禁锢,皆是大喜,欢声雷动,沈劲又知这是因为陈操之谢玄力荐,对陈谢二人大为感激,当即率众回姑孰。

沈劲四十多岁,身量中等,体格健壮,神情沉毅果敢,目光略显阴郁,策马与陈操之谢玄并行,说些行伍兵法之事,言语不多,很有见地。

沈劲对近两年江左年轻一辈声名最盛的陈操之甚感惊讶,听谢掾与傅兵曹言下之意,是陈操之一力恳求桓大司马才有这样的结果,沈劲与陈操之素昧平生,陈操之肯如此仗义相助,实为可贵,而且桓大司马肯纳陈操之之言,这也是奇事,毕竟陈操之是初到军府,而且钱唐陈氏亦无根基。

然而从江畔回到姑孰城外,短短半个多时辰,沈劲就明白桓温为什么会如此器重陈操之了,陈操之不但容止绝佳,见识亦非凡,对北地局势了若指掌,有着高瞻远瞩的洞见,沈劲自愧不如。

这时天已薄明,陈操之谢玄沈劲径去大将军府候见桓大司马,桓温命侍者传话,让陈操之等人俱去歇息,午后来见。

谢玄沈劲便一同到陈操之寓所,新雇的厨娘很卖力,赶紧端上热气腾腾的豆粥,谢玄笑问:“子重宴客,豆粥亦是咄嗟即办,何也”

陈操之笑道:“适逢其时也。”

沈劲不明白谢玄与陈操之所言何意,谢玄便把昨日陈操之与郝隆的辩难细细说与沈劲听,沈劲大笑,又听谢玄转述陈操之在桓大司马面前称赞他沈劲少有节操有勇有谋有大将之才,因刑家之后而饱受冷遇的沈劲顿时热泪盈眶,却也没说什么感激的言语,心里回荡着千年前管仲说过的两句话:“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陈操之也。”

午后,陈操之与谢玄沈劲去将军府拜见桓大司马,王坦之亦在座,桓温对沈劲好言抚慰了几句,便命谢玄执笔,代他向朝廷上书,表沈劲才干和忠心,请求解除沈劲不能仕进的禁锢,并以沈劲补七品冠军长史,助冠军将军陈祐守洛阳。

桓温所上表章,朝廷很少驳回,桓温既说要奏请朝廷以沈劲补冠军长史之职,那就等于已经实授,沈劲大喜,长跪谢恩。

桓温又对王坦之言明请辞录尚书事一职,并将遣使入建康向辅政大司徒司马昱说明此事。

次日上午,桓温率文武僚属恭送帝使王坦之归建康,在白纻山下拱手道别,王坦之六月间也将入西府任长史,届时“盛德绝伦郗嘉宾江东独步王文度”都将归于桓温帐下,又有袁宏周楚谢玄陈操之诸人,西府可谓人才济济。

西府无战事,幕僚亦清闲,姑孰城绝非外人所想象的军纪整肃每日操练的景象,军府幕僚并不直接领兵,他们只是向桓温负责,参谋军务备顾问应对,至于练兵自有各级将佐执行,有些得过且过的幕僚在军府更是等于是混日子

世说新语记载王徽之作车骑将军桓冲的骑兵参军,桓冲见王徽之整日无所事事,便提醒他:“卿在府久,也应该料理职事了。”王徽之不答,两眼望天,以手版抵着脸颊,悠然道:“西山朝来,致有爽气。”桓冲问他:“卿何署”答曰:“不知何署,时见牵马来,似是马曹。”

连自己职责是什么都不知道,桓冲很无奈,又问:“官有几马”答曰:“不问马,何由知其数”又问:“近来马匹死亡多少”答曰:“未知生,焉知死”

这样的幕僚也只能出现在讲究风度雅量的魏晋,换在任何的一个时代都是欠揍不知死的货色。

谢玄陈操之当然没有王徽之那么悠闲,桓温每日都要召他二人入府议事,对二人都极为器重,说道:“谢掾年四十必拥旄杖节,陈掾当作黑头公,皆未易才也。”就是说谢玄四十岁时就能成为专主征伐的大将军,而陈操之头发未白就能位列三公。

陈操之心里明白,桓温虽把他与谢玄并列,但其实是有言外之意的,谢玄家世显赫,自身才华出众,四十岁时拥旄杖节不难,而且史实上,谢玄不到四十岁就已经是北府军的统帅,而他陈操之,完全是白手起家,要想头发未白就位列三公,除了朝代更迭桓温称帝,别无他途。

第五十六章 耀武

陈操之是九品征西掾,军府按定制拨给小吏一人为陈操之处理日常杂务,该属吏名叫左朗,出身寒门,年过三十犹是最底层的浊吏,谦卑已渗透到骨子里,对陈操之是毕恭毕敬,办事虽算不得麻利,好在言语不多为人诚信。

四月三十,西府休沐日,陈操之来姑孰已经六天,算是安顿下来了,便分别给三兄陈尚好友顾恺之,还有陆葳蕤写了一封信,派来震送去建康,谢玄也派了一名信使与来震结伴回京,送信给四叔父谢万和阿姐谢道韫。

来震刚出门,左朗进来禀道:“汝南周琳来访。”

陈操之与汝南周迥有过一面之缘,周迥亦是谢道韫求婚者之一,但这个周琳却是没有听说过,问左朗,左朗也说不认得,只说是个十二三岁少年。

陈操之便命左朗请那周琳进来,那周琳童子装束,和宗之差不多大,面如芙蓉,举止得体,见到陈操之,恭恭敬敬行礼道:“家姐命我来谢过陈兄”见陈操之面露疑问之色,便解释道:“我姐夫就是郗嘉宾,我前日自豫州来此看望阿姐。”

陈操之恍然,离京时郗超曾托他带了一些物品给其妻子周氏,陈操之到姑孰的次日,便让小婵和黄小统把物品给郗夫人周氏送去,郗超不在,陈操之自是不便登门拜访,只写了一封书帖代为问候,没想到郗夫人会让其幼弟前来答谢,陈操之曾听郗超说过,其岳父周闵无子,以弟周颐之子周琳为嗣。

魏晋南北朝贵族女子取名不俗,尤以皇后的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