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63部分阅读(1/1)

字为稀奇,曹丕的皇后名郭女王晋惠帝皇后贾南风当朝皇太后褚蒜子王献之与司马道福生的女儿后来也做了皇后的名叫王神爱所以,郗超夫人的闺名叫周马头也就不显得过分奇怪了

郗夫人周马头出身汝南大族周氏,其父周闵官至尚书仆射加中军领军,其祖父名气更大,便是那个周伯仁,史称“虽招时论,然瑕不掩瑜,未足韬其美也”,陈操之对这个周伯仁印象深刻,不只是因为周伯仁曾非礼纪瞻妾,而是因为周伯仁与王导之间的恩怨,当初王孰叛乱,王导因为是王敦族弟,怕受牵连,跪在宫阙外请罪,值周伯仁入宫,王导哀求说:“伯仁,我一家百口都要托付你了。”周伯仁毫不理睬,入宫对明帝说王导忠诚申救甚至,帝纳其言,留周伯仁饮酒,周伯仁喝得醉醺醺出宫,王导还在宫门前,又求周伯仁,周伯仁不答,却喷着酒气说:“今夜杀诸贼奴,取金印如斗大系于肘后”,王导自然以为周伯仁不救他,甚恨之,其后王敦入建康,征求王导的意见,问是给周伯仁高官做还是杀掉王导都是一言不发,于是王敦就杀掉了周伯仁,后来王导料检中书故事,看到了周伯仁救他的奏章,言辞感人殷勤切至,王导执表流涕,悲不自胜,对诸儿说:“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幽冥之中,负此良友。”王导是痛悔终生

周伯仁就是典型的魏晋人物,既高贵又放荡既彷徨又执著,留给后人的教训是:做了好事要留名

陈操之看到周琳就想起侄儿宗之,周琳比宗之大一岁,但称呼陈操之为陈兄。

“陈兄,”周琳说道:“久闻陈兄的竖笛曲是江表一绝,家姐和我都想聆听一曲。”郗超时常夸赞陈操之,桓伊枫林渡口赠笛一事,周马头周琳姐弟都听得耳熟能详,周琳年纪虽幼,却雅好音律,听说陈操之将入西府,便从豫州赶来,一是看望阿姐,二是想听听陈操之的竖笛究竟有多美妙动听

陈操之不是迂执的人,略一踌躇,说道:“好,何时去”

周琳睁大眼睛道:“自然是早早益善。”

陈操之含笑道:“那好,就现在去。”让小婵携柯亭笛,又命黄小统去请谢玄与他同往。

郗超寓所并不在凤凰山下,而是与大将军府毗邻,都在城西,比军府其他官吏的住处宽绰豪华得多,也凸显郗超地位的超然。

郗夫人周马头自不便出来相见,由幼弟周琳代为应客,郗夫人周马头隔着屏风与陈操之谢玄二人略事问答,陈操之便执柯亭笛吹曲子忆故人,才清吹几声,就听得屏风后有人低声说话

陈操之墨眉微皱,柯亭笛吹口离开唇边,箫声顿止。

屏风后的郗夫人周马头赶紧致歉道:“陈郎君莫怪,有一女客来访,我去去就来,抱歉,抱歉。”足音急促,往后院去了。

陈操之暗暗奇怪,这女客怎么从后院来也不便问,对周琳道:“我吹罢两支曲子便告辞。”

周琳道:“好,主要是我想听陈兄的曲子。”

陈操之便将忆故人红豆曲这两支曲子各吹奏了一遍,洞箫声清高而寂寞,仿佛暮春的向晚,夕阳西下,远山青岚,如雾缭绕;又仿佛夜风带来的清香,沁人心脾,嗅之又杳然;更仿佛江南烟雨一般的思绪,迷蒙缠绵,百转千回

屏风后足声细碎,有数人来到,而后便悄然无声,直至箫声袅袅消散。

陈操之清晰地听得屏风后一声叹息,就是这一声叹息,也不胜宛转柔媚之致。

陈操之一愣,心道:“这是郗夫人周马头的叹息吗不对啊,那位女客的声嗽怎么有些耳熟”

陈操之不便久坐,即与谢玄一起告辞,周琳送出府门,这个十三岁的少年对陈操之是肃然起敬了,说道:“陈兄,在下想拜你为师学竖笛,不知陈兄可肯答应”

陈操之想着宗之也说过要向他学竖笛,现在却远隔千里,说道:“军府没有那么休闲,不是吹拉弹唱之所,你既喜爱音律,我可以录几支曲谱赠你。”

离开郗超寓所,陈操之与谢玄一路往凤凰山方向行去,谢玄问道:“子重可知郗夫人女客是谁”

陈操之道:“不知。”

谢玄道:“郗嘉宾寓所与将军府毗邻,后园有甬道相连,这女客大抵是桓大司马女眷,极有可能便是那李静姝。”

陈操之微笑道:“那我要退避三舍了。”

谢玄道:“西府两大难惹之人,郝隆你算是惹过了,但这个李静姝万万不要惹。”

陈操之道:“阿遏此言何意,我去惹她作甚”陈操之现在与谢玄关系又密切了几分,以阿遏相称。

谢玄笑道:“子重,你还不知道你的竖笛曲有多么魅惑人,当年不提了。”心里想的是:“当年我阿姐可不就是先被你竖笛曲迷住的吗。”

“荒唐”陈操之笑道:“这么说我得摔碎柯亭笛,绝口不再吹曲了。”

谢玄笑道:“那就是罪过了子重,我方才所言倒不是开玩笑,桓大司马召见属吏议事,常以女姬随侍,就好比后汉大儒马融,晚年居家教授时,坐高堂,施绛纱帐,前授生徒,后陈女乐,以此来品鉴学生德行磨练学生心志”

陈操之笑了笑,心道:“夫子动心否乎我陈操之不是那好色之徒。”

五月初一正卯时,桓温命门令史召集西府长史司马参军从事中郎兵铠士曹营军刺j帐下都督外都督掾属,齐赴子城校场观看演兵耀武。

姑孰子城长五百丈宽三百丈,主要用于屯兵以及军械的制造和管理,军士的眷属并不住在子城,在姑孰城南有一大片土房是兵户聚居区。

东晋沿袭曹魏实行世兵制,所谓世兵制,就是兵民分离,兵户另立兵籍,受朝廷和军府严格控制,兵户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世代当兵,曹魏时,士兵还要实行“错役”制,就是说士兵服役地要与居家地分离,士兵若逃亡,其妻子要受惩罚,西晋以来,这项严刑峻法废除,士兵出征本来就不可能把妻室带上,只是平时练兵屯田,居家不再分离而已。

自晋太康年间推行占田制以来,这些兵户也大都有了田地,处境虽较曹魏时有些改善,但依然是等同于农奴,沦为兵籍的是罪犯流民和俘虏,这样的士兵战斗力是不强的,所以桓温又以募兵制来补充兵员,其麾下荆襄战士战斗力最强。

辰时初,姑孰子城东北大校场,严鼓三通,角号齐鸣,身穿青赤黄黑四种颜色的两千步兵列成四队,操练涵箱鱼鳞四门等十种阵法,又有一队五百人的骑兵自校场东南角直冲而来,巨大的马蹄声仿佛雷神的战车滚过,眨眼间冲过方圆十里的大校场,各种兵器盘旋飞舞,具飞龙腾蛇之变。

桓温好事功重武力,练兵有过人之处,伐蜀大胜和两度北伐皆有斩获并非侥幸。

桓温立在点将台上,望着校场上往来驰骤的荆襄精锐步骑,意气风发,问身边的陈操之:“陈掾,我西府如此雄师,可光复中原否”

陈操之道:“定能成大司马之志。”

第五十七章 有所思

演兵耀武毕,步骑各归军营,桓温对参加演武的将校士卒皆有奖赏,这样的演武每月初一都要举行,逢朔日,无论寒暑晴晦还是风霜雨雪,桓温都会按时出现在点将台上。

桓温回大将军府后,陈操之请掌铠兵曹领着他参观西府军械司,谢玄也陪同陈操之一道去。

掌铠兵曹领着陈掾谢掾来到子城西南角,这里就是西府军械司,有大量的军械,长兵器有殳戈矛戟;短兵器有刀剑;远射兵器有弩弓;防护兵器有兜鍪铠甲盾牌;攻守劈砍锤砸兵器有锤挝杖钺斧钩镶等,此外还有大量的尖头木驴飞梯火车孢车撞车蛤蟆车登城车勾堞车拍竿行炉布幔等战具,在姑孰溪入江口还有水军制造战船的船坞

陈操之看到西府的骑兵配备的大都是单马镫,只为上下马方便,而发挥骑兵的战斗力非双镫不可,问掌铠兵曹为何不全部为马匹装备双镫,答曰节省。

东晋铁器紧缺,可是再省不能省到马镫上,看来东晋重步兵和水军,配备马匹只为行军迅速,对骑兵在冲锋陷阵的作用不很重视,而且东晋马匹也少,这对桓温的第三次北伐影响很大,七年后的枋头之战,桓温在退兵时尚未大败,兵员依然齐整,慕容垂不让部下立即追击,而是留下步兵,以八千骑兵隔着两百里远远的跟着桓温的大军,又放出风声,说水源上游皆放置了毒药,其时瘟疫盛行,所以桓温宁可信其有,一路凿井取水,一边向南退兵,到达襄邑时,东晋士兵已是归心似箭,这七百里路又是行军又是挖井,很是疲惫,防备比起先退军时难免松懈了许多,早已埋伏在这里的慕容德五千兵马伏击桓温大军,而慕容垂的八千精锐骑兵从后急驰而至,出其不意前后夹击,以少胜多,此役晋军阵亡三万人,苻坚派来援助燕国的二万军队也趁机痛打落水狗,桓温总共率五万大军北伐,几乎落得孤家寡人而还,这固然是天才统帅慕容垂精心组织指挥的一场经典胜役,但如果当时晋军有一支足以对抗慕容垂的骑兵,决不会如此惨败。

陈操之又请主管兵器制造的考工兵曹领着他和谢玄去参观兵器锻冶,只见炉火熊熊,百余名铁匠挥汗锻造兵器,鼓风设备是皮橐式鼓风车,由水力牵引,水是从姑孰溪引来的水,虽然节省了人力,但鼓风效果和反复推拉式风箱还是没法比,陈操之虽然对锻冶技术所知不多,但冶炉温度越高越能去除铁器里碳等杂质是知道的,高温淬炼的铁器质量明显要坚韧得多,陈家坞锻冶铺打制的农具就比其他家族的农具耐用,陈家坞锻冶还只是那种小型反复推拉式风箱,若西府采用大型反复推拉式风箱来鼓风,西府的军械将大大领先于苻秦和慕容燕,战场上武器的优劣是决定胜负的重要因素

陈操之参观罢军械司和考工司,回到寓所便与谢玄商议,二人合写了强军策,主要是要求桓温加大铁矿的开采,缓解铁器紧张的矛盾;其二是改进鼓风设备,使铁器锻冶更趋精良;三是打造重骑兵,就是鲜卑慕容的“甲骑具装”,改骑兵所用的马戟为马槊,将马槊由丈八加长为两丈三,便于击刺,另配长刀,骑兵刀槊结合;四是重视军功,提升将校的地位,以及其他一些针对性极强的建议。

陈操之对谢玄说的是,来德发明了反复式风箱,应用到铁器锻冶成效显著,至于鲜卑慕容的甲骑具装重骑兵,陈操之把这一事安在荆奴头上,说是从荆奴那里了解到的

谢玄赞叹道:“子重事事留心,所见所闻且有所思,真是难得,以前我只见你整日论易变玄书画音律,没想到子重更是实干之才,桓郡公定会重用于你。”

谢玄现在对陈操之比往日亲密了许多,谢玄觉得陈操之是他阿姐谢道韫的良配,而且看阿姐那意思也是非陈操之不嫁了,为阿姐终身大事计,谢玄要一力促成此姻缘,陈操之在西府优异特出,能得桓温重用,地位提升,这是谢玄所乐见的,因为这样陈郡谢氏与钱唐陈氏联姻受到的风议压力就会小一些。

这日清晨,凤凰山上的鸟雀“叽叽喳喳”,鸟鸣声远远的传到陈操之耳边,好像繁花绿叶间细细碎碎下着小雨,让人很安心,觉得今日可以多睡一会,晏起无妨,陈操之昨夜与谢玄讨论强军策直至三更才定稿,策论中的建议不激进切实可行,准备今日呈递给桓大司马

陈操之有个习惯,醒来时不立即睁开眼,而是想一会事情,往事和未来事,这日忽然想到那个遥远的他回不去的时空,他很久没有去想那些了,恍然觉得他已彻底融入了这个时代,他是江左卫玠陈操之,他的悲欢他的爱憎他的亲情和爱情都在这里,这是不是另一种迷失

忽然听得近处有极轻微的呼吸声,还嗅到菖蒲艾蒿和兰蕙的清香,陈操之睁开眼,就看到小婵跪在床边,双手扶着床沿望着他,见他醒来,鹅蛋脸绯红,说道:“小郎君,今日是端午呢,兰汤已备好,等着小郎君去沐浴。”

陈操之坐起身,伸了一个懒腰,说道:“真快啊,又是一年的端午节了,宗之润儿现在已经泡在兰汤里了。”

小婵取过木屐为陈操之穿上,说道:“是啊,日子好快,阿柱回钱唐也两个半月了,也差不多要回建康复命了,来震哥去建康也已经五日了,给陆小娘子的信也早送到了吧。”

陈操之道:“我让来来震不必急着回来,在建康等待钱唐来人,然后一起来姑孰,大约半月之内会有消息。”

小婵“嗯”了一声,跟在陈操之身后进到浴室,快步走到浴桶边,试了试水温,喜道:“可以了,小郎君请入浴。”

陈操之解衣裸裎,跨入浴桶,身子入水,那些细碎的菖蒲艾叶和兰蕙花叶升涨上来,芬芳中带有药草的苦涩,那是艾蒿的气味,可以洁体除秽祛除瘟疫。

陈操之心想:“小婵姐姐真好,事事周到,不用我操半点心,好像还在陈家坞,温馨得很。”

陈操之心里这样想,嘴里便这样说了,小婵快活得两眼放光,掀开帷幄来为陈操之栉发沐身,颇有些得意道:“知道小婵姐姐的好了吧,还说不带我来姑孰,冉盛黄小统能记得这些”

陈操之笑道:“是是,小婵姐姐别搔我脖颈”

陈操之沐浴毕,换上陆葳蕤缝制的精致的白纻衫,小婵过来将一缕五色丝缠在陈操之胳膊上,学着以前老主母的说辞:“端午索长命缕远刀兵辟鬼兽祛除瘟疫百病不生,保佑操之小郎君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陈操之心底涌起温柔情愫,看着小婵红扑扑的脸蛋,眼睛水盈盈的,几绺黑发湿湿的沾在光洁的额角上,那细葛方心曲领大袖衫胸前也湿了一大块,那是为小婵为她栉发时被他的头发弄湿的,印出“抱腹”亵衣的痕迹,女子贴身内衣,汉称抱腹唐称诃子宋为抹胸元为合欢襟明为主腰清为肚兜

细葛女衫轻薄,方心曲领的款式露出“抱腹”亵衣的上缘,被水洇湿后,熟透如木瓜的胸脯在亵衣下影影绰绰,一望可知极有弹性

陈操之移开目光,望着手臂上的五色丝,说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还缠端午索吗”

小婵又把一个填有雄黄和香料的小锦囊系在陈操之腰带上,这是她到姑孰后制作的,轻笑道:“小郎君未娶妻就还是小孩子。”

陈操之一笑,说道:“小婵姐姐帮我找上次陆小娘子送我的香囊来,一直未佩戴,今日可以佩戴了。”

陆葳蕤在香囊里填实的香末是在花山拾取的宝珠玉兰的花瓣,两个多月过去了,芳香不散。

西府惯例,端午这日要操练水军,陈操之谢玄等军府幕僚属吏跟随桓温浩浩荡荡赴姑孰溪入江口,尚未至江口,郗超从建康派快马连夜来报,皇帝司马丕于五月初四未时崩于西堂

皇帝司马丕驾崩是早晚的事,众官吏和将校并无异色,皆注目桓温,心想这水军操演是不是要取消了

桓温缓缓道:“军国重事,未可轻废,待军演之后再为皇帝举哀。”率众继续西行。

陈操之心道:“皇帝司马丕似乎比正史记载早死了两年多,郗超滞留建康不归,不仅仅是为了敦请祝英台入西府吧,莫非是想左右新君的人选会稽王司马昱会不会提前八年登基历史进程在改变,风云变幻莫测,只怕我把握不住啊。”

第五十八章 窈窕山鬼

西府水军集中在荆襄一带,在姑孰只有三千水军,约两百艘大小战船,其中桓温的座船是新式楼船,高四层,长两百尺,可载数百人,三桅五帆一百二十桨,航速甚快,但据陈操之了解到的,此时的造船业尚未采用水密舱技术,大船抵御风浪和攻击的能力较差,不过陈操之没打算建议桓温以后造船采用水密舱新技术,对桓温他也要有所保留,不能把自己不多的而且切实可行的一些后世知识和盘托出,献强军策是为了对付北朝,水军则不急。

陈操之对水军战术不甚了解,跟随桓温在大船艏楼上看艨艟往来旌旗招展呐喊声声,西府水军各类战舰齐全,有装有大型拍竿可以朝敌方战船抛掷巨大石块和钉板的战舰,也有用于火攻的火船,军容甚盛。

午时,水军演习毕,桓温乃回城,素服临东门,为皇帝司马丕发哀。

因为皇帝驾崩,桓温必然心有所系,陈操之和谢玄就没有把强国策呈上,过两日再呈递不迟。

每隔半日,郗超就会派快马向桓温报告建康最新消息,端午日傍晚传来的消息说,皇后王氏同日崩于西堂,因为王皇后与皇帝司马丕一同饵食长生不老药。

端午次日一早,建康信使再次来报,因皇帝司马丕无嗣,皇太后褚蒜子下诏以琅琊王司马奕承继大统,端午日,以大司徒司马昱为首的百官迎司马奕于琅琊王第,是日,司马奕即皇帝位,大赦。

两年时间死了两个皇帝,皇帝还来不及扶植自己的亲信,就驾崩了,东晋的皇权衰微莫此为甚,桓温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上疏表奏征西参军郗超为中书侍郎荆州刺史桓豁监荆扬雍诸军事江州刺史桓冲监江州八郡诸军事,并假节

新君初立,桓温势大,这奏章自无不通过之理,桓温对其弟桓秘不放心,认为桓秘太粗疏,所以要派郗超坐镇台城,中书侍郎虽是中书省的五品副官,但因为郗超是桓温的代言人,而且郗超又极有才干,此后朝政可心说是掌握在桓温手里了。

五月初八,谢玄陈操之将强军策呈于桓温,桓温览罢大喜,若能制造出更为锋利耐用的兵器,那他下次北伐就更有胜算了,只是铁矿主要产于北地,江淮没有上好的铁矿

陈操之道:“吾师稚川先生早年采药炼丹,踏遍江淮诸州郡,在武昌以东百里处的幕阜山一带,发现有很好的铁矿,大司马可多派善于择矿之人往那一带寻访,必有所获。”

桓温命书记袁宏将此事记下,传书荆州刺史桓豁,让其多派人手往武昌以东百里处查探铁矿,若有,就尽快军民开采,又让陈操之遣人去钱唐征来德听用,让来德为军府制造风箱,将授来德军职,不以百工匠人身份服役

对谢玄和陈操之,桓温各赏绢五百匹,待新军械练成,另行升迁。

至于“甲骑具装”的重骑兵,桓温觉得难以组建,因为东晋缺马,装备重铠则马匹不堪重负,而且桓温认为鲜卑骑兵并没有多么强大,他的步兵完全能战胜之,三年前慕容垂的妻弟段思来降,桓温授其越骑校尉之职,专为西府训练骑兵,段思也认为东晋不能装备甲骑具装,主要原因就是缺马。

陈操之道:“待新军械练成,最精良的留作己用,稍劣的用以向苻秦换取马匹,苻秦要对抗慕容燕,也是需要精良军械的。”

桓温哈哈大笑:“最精良的留作己用陈掾此言大善,且待第一批新军械打造出来后再议。”

这日桓温心情甚好,留谢玄陈操之二人晚宴,因是国丧期间,禁食荤腥,疏食而已,席间桓温忽道:“陈掾妙解音律,桓野王亦极推许,我有一小妾,前日曾在郗嘉宾寓所得闻你竖笛曲,想向陈掾学笛,不知陈掾意下如何”

谢玄目视陈操之,眉头微皱。

陈操之淡然道:“大司马明鉴,操之在建康吹笛作画围棋,无所不可,既入西府,这些就都暂置一边,建言献策,一心为国家出力,我并非乐师,如何能教大司马女眷音律,望大司马莫以游艺之人待我”

桓温肃然改容,说道:“操之,国士也,温何敢轻视,此事再也休提。”

从将军府出来,谢玄道:“子重拒绝得极是,若这个慕名来要听曲那个慕名来要投师,你成何人了而且李静姝美艳至极,若她向你学笛,对子重修心养性的功夫也是大考验,没这必要对吧,能避则避。”

陈操之微微一笑,说道:“惹不起,躲得起。”

国丧期间,诸事从简,陈操之谢玄这些慕僚也无甚公务,很是悠闲,端午后天气晴热,陈操之和谢玄每日黄昏骑马出姑孰城,沿姑孰溪逆流而上,至偏僻处,下水游泳,陈操之前世水性极佳,现在稍一温习,就如鱼得水了。

冉盛别的事都胆大,却就是不敢下水,惹得谢玄大笑。

姑孰溪水清澈,水流平缓,这一河段两岸密柳成墙,河水最深处不过六尺,正是游泳之好去处,陈操之在清凉的溪水里畅游小半个时辰,上岸后坐于卧牛石上吹一支竖笛曲,然后在薄薄暮色下策马回城,军府的日子也是如此休闲。

五月十二日傍晚,陈操之骑着枣红大马“紫电”冉盛骑大白马,邀谢玄出城去姑孰溪游水,到谢玄的寓所一问,其属吏却道谢玄去子城公干未回,陈操之便与冉盛先去了。

这日天气格外闷热,空气中似乎充满了粘稠的水份,让人感觉浑身湿腻腻的很不舒服,现在已经是黄昏,山巅那轮将落的红日还是光芒灼人,炎热得反常。

冉盛道:“今日一早有彩霞,我以前听荆叔说,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今夜恐怕是要下大雨。”

陈操之笑了起来,心道:“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这谚语晋时就有了吗”

正对城南门的姑孰溪河段颇为狭窄,不足十丈宽广,有浮桥连接两岸,溪南岸,酒肆娼寮百余家,皆临水而居,常有将校军士来此寻欢作乐,桓温亦不之禁。

陈操之与冉盛骑马沿北岸逆流而上时,那对岸的歌舞娼姬倚窗招袖,娇声叫唤揽客,为投军士所好,军士喜欢直来直去,所以这些娼姬言语都甚粗俗,冉盛听不大明白,陈操之却是明白的,以他两世为人的淡定,都不禁脸红,滛词秽语太露骨了。

陈操之道:“小盛,我们比赛谁的马快。”话音未落,便纵马急奔,冉盛大叫着追上来。

快马奔行,掠起的风让陈操之感觉清爽,到了那片密密的柳林边下马,才发现全身都是汗。

陈操之坐在卧牛石上歇了一会,让汗收一收,然后再解衣下水,顿觉清凉畅快,连叫:“妙哉”

冉盛听小郎君叫妙哉,更觉得身上汗湿不舒服了,壮起胆脱了上衣,穿着牛犊鼻裤在溪边试水,水齐腰深就觉得脚步有些轻浮,就再不敢动了。

陈操之看着冉盛战战兢兢的样子,笑道:“小盛,这水最深处也不过你胸膛,你怕什么”

冉盛还是不敢动,只在原地蹲下,也叫着:“妙哉”

陈操之游到对岸又游回来,又仰躺在水面上顺着溪流往下浮出十余丈,待冉盛大叫起来,才翻身奋力游回来

看看暮色四起,陈操之主仆二人上岸准备换衣回城,这时才发现放在卧牛石上的衣履都不见了。

陈操之问冉盛,冉盛也茫然,系在岸边柳树下的两匹马若无其事地吃草。

冉盛身上还有一条湿淋淋的牛犊鼻裤,陈操之为图爽快,只围了一条布巾下水,这下子尴尬了。

陈操之道:“莫不是被牧童儿偷走了衣裤小盛你到柳林外看看。”

冉盛答应一声,大步出了柳林,去找偷衣贼。

冉盛刚走,前边十丈外的柳树后转出一人,白衣胜雪,身姿绰约,在如雾的暮色中袅袅行来,在青草岸上似乎足不沾地,仿佛楚辞中窈窕的山鬼或精灵

陈操之刹那间有些失神,这女子是谁,美得难以形容啊,精致到了极点,好似明珠宝玉,就连暮色下的姑孰溪畔都明亮了起来,只是这女子一开口,陈操之立即便冷静了下来。

这精灵一般的女子说道:“陈操之,是我取了你衣物,答应我一件事,我便还你。”这声音低宛娇柔媚,有些刻意有些做作,但无疑非常媚惑。

陈操之道:“你要取便取,我就是裸身回城又何妨。”

那女子在陈操之身前两丈处立定,听了陈操之淡然言辞,讶异之色一闪而逝,问道:“你知我是谁”

陈操之道:“知道,你是桓郡公女眷。”

那女子嫣然一笑,说道:“可以说得更清楚些,是桓郡公妾。”

暮色中,陈操之觉得得这女子言笑晏晏颇有些怪异,无端的有毛骨悚然之感,嗯,应该是赤身有些凉了。

第五十九章 家书抵万金

暮色下的姑孰溪畔,清流漱石,草木苍翠,风中有暴雨将临的气息。

陈操之立在卧牛石边,上身赤裸,下面用一条白纻布巾裹着,宽肩窄腰,颀长健美,解散的黑发披散在肩头,双手叉腰,端凝不动,仿若一尊静美的雕塑

簌簌轻响,那是陈操之湿漉漉的长发的水珠滴在足下草地上。

那素裙窈窕的女子眸光如星,看着陈操之发梢在滴水,几滴水珠滴在那白皙结实的胸膛上,迅速滑落,在胸腹间划出几道淡淡的水线

陈操之缓缓道:“看够了没有把衣物还我。”

那绝美女子羞容乍现,却又有些恼,她本来是要看陈操之尴尬的样子,未想到此人赤身露体还能意态自若,反倒是她微窘,看来此人脸皮不是一般的厚啊,又想:“陈操之说得没错,他这样子裸身回去也可以,正是名士放旷不羁之举,于其名声丝毫无损。”

“我说过了,你答应教我竖笛,我便还你衣物。”绝美女子固执道。

陈操之道:“岂有此理,有这样要挟求师的吗”

有蚊虫“嗡嗡”飞舞,女子手里一柄纨扇,轻轻挥动,心里奇怪陈操之赤身露体怎么没被蚊蚋咬得红疱点点,说道:“我也曾好言相求,但你一口拒绝。”

陈操之想起前几日桓温请他教授其小妾竖笛的事,真没想到这个李静姝非但惹不起还躲不起,这女子年龄不小了吧,桓温灭成汉是永和三年,距今已有十五年,就算李静姝那时才十四五岁,现在年龄也和他嫂子丁幼微差不多,为何行事如此幼稚乖张

“趁人洗浴取走衣物来要挟,这算什么事嘛,我怎么会遇到这种事”

陈操之觉得太荒唐,转头四望,仲夏的黄昏,溪畔只有他和李静姝两个人,而他却是这般裸裎模样,很尴尬很暧昧很危险,他不是周伯仁,桓温也不是纪瞻,瓜田李下,有口难辩

陈操之转身朝坐骑“紫电”走去,去解缰绳,这是非之地,越早离开越好,捰体回城倒是无所谓。

那素衣女子见陈操之傲慢地就要离去,感觉受到了极大的羞辱,盯着陈操之捰体背影,声音却愈发低婉,徐徐道:“那我就把那些衣衫带回将军府”

这女子美丽至极,但却像大毒蛇,缠住不放,陈操之压抑着愤怒,回头道:“你,以为桓郡公是那样昏愦不明之人吗桓郡公对你的性子应该是很清楚的吧。”

绝美女子心里怒到了极点,面上却笑道:“嗯,我亡国之人,确实为难不了你,桓将军也许不大信我的话,但说多了,不信也信了,男女之事本来就说不清道不明,你陈操之要娶陆氏女郎要得桓将军重用,可是出不得半点差错的。”

陈操之心中一凛,此言很老辣,想想她当年面对南康公主诸婢的刀杖,不为动容,徐徐曰:“国破家亡,无心至此,今日若能见杀,乃是本怀。”这女子绝不幼稚啊,可怎么就缠上我了呢,不就是不肯教她竖笛吗,何至于这般歇斯底里,我莫名其妙就树这么一个敌人,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冉盛大步回来,说道:“小郎君,没看到有牧童儿,前边不远处倒有将军府的几个人,他们不会偷我们”看到漠然冷艳的李静姝,冉盛睁大了眼睛,住了口。

陈操之道:“小盛,你到柳林外等一会,我和这位娘子说一会话就回城。”

冉盛“噢”的一声,往柳林走了几步回头看了那女子一眼,心里好生疑惑,不知这女子从哪里钻出来的,莫非是水妖树精不过的确很美,似乎比陆小娘子还美一些,当然,若是和润儿比那就差很多了。

陈操之见冉盛进了柳林,开口道:“李氏娘子,教习竖笛乃是雅事,肯不肯教是心情的问题,你弄得这般势成水火有何必要,我与你又无仇怨。”

李静姝眼里掠过一丝得意之色,心道:“陈操之,我就不信你没有一点忌惮。”说道:“往日无仇,现在有怨。”

陈操之摇摇头,问:“你硬逼我教你竖笛,这样有趣吗”

李静姝道:“我觉得有趣,你教不教”

陈操之淡淡道:“那好,请告知桓郡公,备束脩礼,正式拜师,我有暇便来将军府传授你笛曲。”

李静姝道:“这就对了嘛,你是有志于四方的男儿,何必与我一个亡国女子一般见识,本来很简单的事,教授竖笛而已,何必拒绝以致这么难堪。”她倒是教训起陈操之来了。

陈操之不想和她多啰嗦,说道:“取我衣物来。”

李静姝回头唤了一声:“青衣。”便有一个婢女拎着一个包袱快步从柳林出来,将包袱放在卧牛石上,又退了回去,而这李静姝却还不走。

陈操之问:“你要看我更衣”

李静姝反问:“有特异之处吗”

陈操之眼露轻蔑之色,扯开围腰的白纻布巾,展露父母之形清白之体

那李静姝就在陈操之扯去布巾的一刹那,转过身去,脸微微的红了,秀挺的鼻子皱了皱,脚下越走越快,转眼消失在柳林中。

陈操之穿上马裤,披上细葛大袖衫,叫冉盛来换衣,冉盛奇道:“这衣裳怎么又找到了,是被那白衣女子给藏起来的”

陈操之墨眉蹙起,说道:“真是洗个澡也不得安宁”

回到姑孰城,天色已昏黑,陈操之径直去见谢玄,说了方才之事,谢玄既惊且笑,说道:“这真是小人女子啊,远之则怨,子重麻烦不小。”

陈操之问:“阿遏以为我应该断然拒绝”

谢玄道:“很麻烦的事,断然拒绝也不妥,那李静姝动辄说她国破家亡苟活于人世,行事难以常理测之,她若常在桓温面前诽谤你,桓温就算不信,对你印象也会不佳拜师就拜师吧,不即不离,淡然应对,过个一两年去别处任职就是了。”

陈操之摇头道:“真是莫名其妙啊,惹不起还躲不起。”

谢玄道:“也不用太在意,不过一小妾而已,又能把你怎么样关键还在于你自己,昔日先贤柳下惠”

陈操之赶紧道:“好了好了,不用勉励我,告辞告辞。”

谢玄哈哈大笑。

五月十二的夜晚,若是晴朗天气,现在半轮月亮已经出来,可今夜却是云层低垂,不见半点月光和星光,没有风,不闻凤凰山桐叶萧瑟之声,今夜必有大暴雨。

陈操之缓步回住处,冉盛牵着两匹马跟在后面,还没到寓所大门,冉盛突然大叫起来:“荆叔荆叔来了”拽着两匹马飞奔过去。

大门前那个正朝这边的张望的独臂老人也欣喜地叫了一声:“小盛”甩开独臂健步迎来。

冉盛将手中缰绳一丢,将荆奴的右臂紧紧拉住,兴高采烈,连声道:“荆叔刚到的吗我和小郎君出城泅水去了,荆叔,我敢泅水了”

冉盛自记事起便与老仆荆奴相依为命,名虽主仆,情似祖孙,冉盛没想到荆奴会来,喜出望外。

荆奴捏着冉盛的臂膀,结实得像铁砣,小主公愈发壮实了,荆奴欢喜得老眼溢出浊泪,见陈操之走过来,便叫了一声:“小郎君”松开冉盛的臂膀,要向陈操之行礼。

陈操之赶紧扶住道:“荆叔辛苦了”

寓所里快步奔出一人,喜道:“小郎君,我也来了。”来人额短唇厚,相貌朴拙,正是来德。

来德是陈操之自幼的玩伴,来德去年与青枝结婚后今年没能随陈操之来建康,陈操之还常常想念来德呢,这时见到,自是分外高兴。

来震阿柱也来拜见小郎君,还有四名腰佩短刀的精壮汉子也一齐向陈操之见礼,一问才知这四人是钱唐陈氏的部曲私兵,陈家坞现已拥有四十名私兵,都是荆奴训练出来的。

陈操之入厅中坐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