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64部分阅读(1/1)

知来德荆奴阿柱和四名陈氏私兵是上月十一日从钱唐动身的,本月初七赶到建康,初八便启程来姑孰,带来了五斤黄金和五十万钱,还有族长陈咸和丁幼微给陈郎君的信,宗之润儿也有信写给丑叔。

陈操之先看四伯父陈咸的信,陈咸在信里说了朝廷赐明圣湖和二十荫户的事,又说了陈家坞各种产业发展的情况,老族长欣喜之情溢于笔端

嫂子丁幼微的信很长,洋洋万言,巨细不遗,把陈家坞的事一一写到,对陈操之与陆葳蕤的事关心备至,陈操之看着信,心里一片温馨,仿佛嫂子丁幼微就扶膝跪坐在他面前娓娓絮语,眼神亲切言语温柔

宗之的信主要是向丑叔汇报他这数月来的读书情况,他已经在读小戴礼记,宗之觉得不必去徐氏草堂求学,丑叔留下的读书笔记很详尽,他每有疑问都能在丑叔的读书笔记中找到答案

陈操之心想:“出外求学亦是交友,明年应该可以让宗之去吴郡游学了,宗之过于沉默拘谨了。”

润儿的信最有趣,她说读书之事阿兄已经写了,她不重复,反正阿兄读的书她也都读了,她只写娘亲教她箜篌和绘画之事写登九曜山的事写泛舟明圣湖的事,随信还有一幅润儿画的狸猫图,笔致虽稚嫩,但极有情趣,这未来的吴郡第一名媛已经显露不凡才气。

第六十章 惊变

陈操之看信时,冉盛就在一边问,老族长有没有问起他少主母有没有问起他润儿小娘子有没有问起他冉盛把钱唐陈家坞当作自己的家。

陈操之道:“我嫂子和润儿都问起了你,我嫂子还赞你的曹全碑体隶书写得不错呢,润儿自然是要问你的学业的,小盛你自己看,这是润儿的信”又把嫂子丁幼微的信递给小婵看。

冉盛喜滋滋接过润儿的信笺,一个字一个字看下去,润儿小娘子的曹全碑体写得真好看,冉盛佩服得不得了,对于润儿在信里问他有没有每日读书习字,冉盛又感惭愧,他现在常去子城与西府军士比力气赛箭术,这读书习字嘛要小郎君督促才记得

独臂荆奴跪坐在一边看着冉盛读信,紫疤纵横的脸上露出欣喜之意,心道:“小主公认得这么多字了,可算是文武双全了吧,我荆奴总算没有负主公所托,保住了主公的这点骨血,小主公现已十六岁,长大成丨人了,而且知书识字,我应该把主公的事告诉他了。”

想到那血腥悲惨的往事从此要压在身体雄壮而心思犹稚嫩单纯的冉盛头上,荆奴实为不忍,他本可以把那些血海深仇埋在心底,让冉盛在陈家坞过安稳的日子,然而每当风雨之夜,他的断臂就会愀然疼痛,十年前的往事就像血潮一般冲击着他,黑暗中有无数亡魂向他哀嚎,让他喘不过气来

而此时,荆奴的独臂就又开始作痛,他觉得必须要把那些事向冉盛交待清楚,他今年已五十八岁,一旦身死,冉盛身世的秘密就再无人知晓了,作为孔门十二贤之一的冉雍的后人,怎能如此苟且偷生

荆奴觉得自己再也耐不住了,他等了十年,小主公已经长大了,而且现在小主公随操之小郎君到西府,机会绝好,小主公应该从军历练,不能仅仅是做操之小郎君的侍从

荆奴沙哑着嗓子说道:“小盛,荆奴有话要对你说”

冉盛正展看润儿画的狸猫图,那只小狸猫是去年他在玉皇山上捕得的,浅棕色背有横纹,喂养得熟了,可以看门守户,敢和来福养的狗搏斗

“荆叔什么事”冉盛抬头看了荆奴一眼,又低头看狸猫图。

荆奴对陈操之道:“小郎君,荆奴想单独和小盛说一点事。”

陈操之看着荆奴微微发颤的右臂面上的紫疤也愈发狰狞了眼神却是诚挚而恳切,便道:“小盛,你先和荆叔去说话。”

冉盛有些诧异地望着独臂荆奴,放下画卷,起身道:“荆叔,到我房里去说话吧。”

荆奴与冉盛出了楼厅,陈操之小婵与来德和阿柱说话,细问族中长辈和嫂子母子三人的近况,来德问什么答什么。

阿柱笑道:“小郎君小婵姐姐来震哥,来德有一件大喜事,他不让我说”

来德一听这话,脸霎时通红,握着拳头威胁道:“阿柱,你敢说”

小婵笑道:“什么大喜事还不许说,阿柱,你说,在小郎君面前,来德敢打人”

来震问:“阿弟,什么喜事是不是弟妇青枝有孕了”

阿柱笑道:“来德,这可不是我说出来的,是来震哥猜到的。”

小婵惊喜道:“哇,青枝有孕了,什么时候生”

来德脸红脖子粗道:“我,我不知道。”

众人大笑。

小婵笑过之后又觉得有些惆怅,偷偷看了操之小郎君一眼,心想:“青枝比我小一岁,就快要做母亲了,而我”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右厢房传来一声凄厉的悲嚎,声震屋瓦,随即便是房门“砰”的一声,有人冲出厢房,大步奔出大门去。

陈操之“腾”地站起身,趿上木屐来到廊上一看,独臂荆奴正从冉盛的房间里奔出,朝大门急奔数步,又跑回来,跪倒在陈操之面前,急切道:“请小郎君劝解一下小盛,老奴”

荆奴面容扭曲,神态可怖。

陈操之道:“荆叔别急,慢慢说,冉盛去哪里了”

荆奴道:“老奴不知,老奴追不上他,请小郎君寻他回来吧。”

陈操之便命黄小统牵马来,黄小统把“紫电”和冉盛的大白马都牵了出来,陈操之骑上枣红大马“紫电”,问荆奴:“荆叔可会骑马”

荆奴应了一声,单臂持缰,踏镫上马,竟是娴熟无比,跟着陈操之出了寓所供车马进出的侧门,来德大步跟了上来,四名陈氏私兵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手按刀柄也奔了出来。

属吏左朗高声问:“陈掾,出了何事”

陈操之扭头道:“无事,我去寻冉盛回来来德不用跟来。”

小婵匆匆忙忙取了一个方形雨笠追出来,唤道:“小郎君,天要下大雨了呀”

陈操之抬头看看乌云沉沉的天空,遥远的天边不时亮起炽白的闪电,接过小婵递上的雨笠,说道:“无妨,我去去就来,记住,莫要惊动他人。”

陈操之与荆奴骑马奔至南门问守门军士,守门军士都认得姑孰第一长人冉盛,说道:“就在方才,冉盛冲出城门去了,呼之不应,小人正想向陈掾禀报此事。”

陈操之道:“我出城去寻他回来。”

二人出了南门,夜空电闪雷鸣,大风猎猎,暴雨欲来,隔岸的娼寮酒肆却早灯火光耀,半溪皆红,丝竹声盈耳,正是饮酒寻欢时。

陈操之按辔徐行,不急着去追冉盛,侧头问:“荆叔对小盛说了些什么”

荆奴迟疑了一下,突然翻身下马,跪在路边,说道:“小郎君恕罪,荆奴一直未对小郎君言明小盛的真实身份”

陈操之已经猜到荆奴要说什么了,下马扶起荆奴,徐徐道:“小盛莫非是武悼天王之后”

荆奴大吃一惊,他埋藏这个秘密多年,虽已准备对陈操之明言,但被陈操之一语道出,亦是无比惊骇,瞠目道:“你你,小郎君如何会知道”

陈操之道:“我熟读史书,知北朝诸事,武悼天王一代雄才,我岂能不知你与冉盛自江北流落而来,冉盛未改姓,又且身具异相,我早有此疑心,既然荆叔不肯说,我也不问,让小盛过安稳日子亦无不可,可荆叔今日为何又要对小盛说起”

荆奴怔立半晌,叹道:“小郎君真是世上第一聪明人,我以为瞒得很好,没想到小郎君早有察觉。”

陈操之道:“传闻武悼天王身长八尺,骁勇多力,又见你今日言行异常,所以我才会猜到冉盛是武悼天王之后。”

荆奴躬身道:“请小郎君莫要以武悼天王来称呼我家主公。”

陈操之一愣,随即明白,武悼天王是燕国给冉闵的谥号,冉闵死于慕容氏之手,荆奴深恨之,对慕容氏给冉闵的谥号自然也是不肯承认的,便道:“抱歉,应以魏王相称,不过荆叔对此事还要慎言之。”

冉闵,字永曾,魏郡人,石虎的养孙,其后杀石虎之子石鉴,自立为帝,国号大魏,曾遣使渡江,请东晋出兵共讨诸胡,东晋朝廷因为冉闵身为汉人,却僭皇帝位,认为冉闵大逆不道,所以根本不予理睬,冉闵勇武过人,惜不善谋略,知征杀不知恩抚,以至羌胡相攻,无月不战,北地皆兵,无复农耕,永和八年,冉闵被慕容恪以铁琐连环马击败,一代雄杰,饮恨遏陉山

晋书对冉闵最后一战的描述尽显其雄烈悲壮:慕容恪乃以铁锁连马善射鲜卑勇士五千,方阵而前。冉闵所乘赤马曰朱龙,日行千里,左杖双刃矛右执钩戟,顺风击之,斩鲜卑三百余级。俄而燕骑大至,围之数周。闵众寡不敌,跃马溃围东走,行二十余里,马无故而死,为恪所擒,解送至蓟,燕主慕容俊问曰:“汝奴仆下才,何自妄称天子”闵曰:“天下大乱,尔曹夷狄,人面兽心,尚欲篡逆,我一时英雄,何为不可作帝王邪”慕容俊大怒,斩之于龙城遏陉山,山左右七里草木悉枯,蝗虫大起,五月不雨,慕容俊遣使者祀之,谥曰武悼天王,其日大雪

后世誉之者认为冉闵拯救了汉民族,世无冉闵,华夏文明已绝,但现在是东晋,冉闵是颇受忌讳的,冉盛的身份若表露,只怕无法在江东立足,荆奴自然是深知这一点的,不然也不会隐埋身份至今。

荆奴道:“是,老奴明白,可是小盛已成丨人,这家国之恨父母之仇,老奴总不能一世瞒着他。”

陈操之问:“小盛真名是什么”心想:“冉闵的太子冉智也死于慕容氏之手,小盛自然不会是冉智。”

荆奴道:“就是魏王幼子冉裕,小名盛。”

陈操之点点头,又问:“荆叔何名”

荆奴道:“我便是荆奴,乃司隶校尉藉公家将,奉藉公命冒死带小主公逃到淮北,辗转再至江东。”

陈操之问:“荆叔既对小盛言明身份,今后有何打算”

荆奴一愣,说道:“老奴无甚打算,只想着要报魏王之仇,请小郎君相助。”

陈操之望着风中摇颤的树木,沉吟片刻,说道:“小盛骤闻此事,一时间自是无法接受,小盛还是个孩子,只怕从此会性情大变先把小盛找回来,我来开导他。”

第六十一章 远去的少年

白炽的闪电撕裂夜空。天地骤亮,瞬即又陷入更深沉的黑暗,震耳的雷声“扑摋摋”巨响,好似高天上硕大的铁器被雷神的槌击裂,长风呼啸,奔涌的云层直似要与大地贴合

十六岁的冉盛沿着走惯了的姑孰溪北岸向东狂奔,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相信荆叔说的话,荆叔这般郑重其事地向他说出这些,不可能是欺骗他,他说话晚,到六岁时才学会说话,但幼时荆叔把他驮在背上逃难的经历却还记得,自北往南逃难的百姓极多,有的是举族数百人南行,浩浩荡荡,有的是一家好几口,兄弟姐妹爹娘儿女,只有他和荆叔是两个人逃难,因为说不清楚话,他无法问荆叔以前的事。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锦衣玉食突然就要不分日夜地逃命,而辗转数年颠沛流离吃过很多苦之后,他对逃难以前的经历也就淡忘了,荆叔含糊说过,他父母亲人都已去世

自十二岁来陈家坞安身,冉盛体会到了家的温暖,陈母李氏很慈爱小郎君对他很好西楼陈氏也没把他当下人看待,他的地位有点像陈氏的门客,对于润儿小娘子,他是既喜欢又敬畏,觉得润儿小娘子太美丽太聪明,他是万万配不上的,他还懵懂,尚未想过娶妻生子之事,念想很模糊,也没太放在心上,日子过得快活而轻松

但今夜荆叔对他说的那番话,好似一座山一般压在他头上,前几年在江北,荆叔带着他与流民为伍,他也听过魏王冉闵的事迹,那些流民对冉闵褒贬不一,崇敬的自然是有,但也有人非常痛恨冉闵,认为是冉闵好战害得他们家破人亡,荆叔听到这话就会非常愤怒,往往上前一脚将那人踢翻。然后拉着他飞快地逃跑,那时他感到有趣而奇怪,他问荆叔为何要踢那人荆叔说那人对冉大王不敬,世间姓冉的都是好人,不能被人污蔑

冉盛万万没想到,那个冉闵竟是他的父亲,他原本不复记忆的父母亲人瞬间清晰起来,他们都是被慕容氏杀死了,这给他震撼是无可比拟的,巨大伤痛撕心裂肺,他一路狂奔,隆隆的雷声竟是充耳不闻,暗夜里忽然撞到一棵树上,疼痛难忍,他大吼一声,双目尽赤,横膀猛撞,竟将那棵碗口粗细的柳树撞折,还是不解恨,抱起那数丈长的树干左右扫荡,但听“咔嚓”声不绝。溪岸的柳林被他扫折了一大片

电闪雷鸣中,大雨倾盆而下,雄壮魁梧的冉盛舞动着柳树干横冲直撞,胸中涌动着强烈的杀意,直想着荡平这一切。

陈操之和荆奴这时已经赶到,荆奴见冉盛疯狂的样子,想上前劝解,被陈操之止住,两个人就在大雨中看着冉盛将这边柳林荡平,这里傍晚陈操之与冉盛在此泅水的地方。

冉盛狂奔十里到此,又连折百余株岸柳,已是精疲力竭,身子摇摇晃晃,一道闪电划过,他看到了不远处的操之小郎君和荆叔,不由得悲叫一声:“小郎君荆叔”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陈操之也是一身湿透,走过来说道:“小盛,跟我回去。”说罢转身便走。

大雨不停,昏暗一片,陈操之的月白纻衫在雨夜里显现淡淡的白影,冉盛就跟着这片白影一路往回走,将至姑孰城南门,雨渐渐的小了,白影停住,陈操之声音平静道:“小盛,从现在起你长大了,你要若无其事地跟着我回城,旧仇埋在心底,不要一心想着报仇。慕容氏有覆灭的时候,但现在,却不是你一个人对付得了的,十年前荆叔把你救出来,是想保住冉氏的骨血是想你好好的活着,现在你长大了,若是莽撞地想着要报仇,无谓地送死,这如何对得住你九泉之下的父母亲人”

荆奴牵着马过来说道:“小郎君说得对,小郎君是世上第一聪明人,小主公要听小郎君的良言。”

陈操之道:“荆叔,还是称呼他小盛为好。”

荆奴忙道:“是是。”

冉盛任凭雨水淋漓,沉默半晌,哑着嗓子道:“小郎君,我要从军,我要做伍长。”

陈操之道:“好,我明日就带你去见行军司马,你从下层军吏做起,一步步挣扎上来,就像我从寒门子弟开始奋斗一样,我是文,你是武。”

冉盛身躯一挺,大声道:“是。”

陈操之对荆奴道:“小盛身份特殊。绝不能泄露,他现在声名不显,以后在军中名声大了,又且如此雄壮,少不了也会有人联想到冉魏王,这对小盛极为不利”

荆奴对陈操之是佩服至极,又知陈操之是真心关爱冉盛的,便问:“小郎君说该如何做”

陈操之道:“我以为小盛得改姓陈,叫陈裕,此后与我兄弟相称。”

荆奴瞠目结舌,仔细想想。陈操之说得有理,冉盛的身份不能泄露,而且钱唐陈氏现在是士族,陈操之更是江左俊才,认流民出身的冉盛为弟,实在是对冉盛的恩德,当即眼望冉盛:“小盛”

冉盛也愣了神,迟疑道:“小郎君是我阿兄”

陈操之微笑道:“小盛不愿意”

冉盛拜倒在地,含泪叫了一声:“阿兄”

陈操之道:“好,从现在起,你叫陈裕,字子盛,也是源出我颖川陈氏,是我远房从弟。”

陈操之冉盛荆奴回到凤凰山下寓所,小婵来德等人都焦急万分,见三人平安归来,这才放心,小婵赶紧与仆妇备水给三人洗浴,又命厨娘煎红糖姜汤让三人祛寒,虽说是仲夏暑天,但淋了这么久的雨,也会感风寒的。

冉盛头脸多处擦伤,衣衫破烂,双臂红肿,陈操之命左朗去寻军中常备的跌打损伤药来给冉盛治伤,又对小婵等人说冉盛是他远房从弟,是荆奴最近才得知的。

小婵来震来德等人都是惊奇不已,不过既然操之小郎君这么说,他们自是信之不疑,都来恭喜小郎君和小盛。

来震这时才把陆葳蕤的信送上,先前忙着谈论陈家坞,把陆小娘子写给小郎君的信都忘了呈交了。

陈操之展看陆葳蕤的信,一叠精致黄麻纸华山碑体小隶,竟是陆葳蕤写的一则一则日记,陆葳蕤从四月十六日起每日记下一些自认为有趣陈郎君也感兴趣的事情,想着哪一天给陈郎君看,因为她自顾恺之与张彤云结婚后就再没见过陈郎君。二伯父管得很严,陈郎君又去了姑孰,相见时难,思念萦怀

陈操之先前因为冉盛的事心潮起伏,现在一则则读葳蕤的日记,目蕴笑意,心绪惭平。

次日,陈操之去见谢玄,说了冉盛是他远房从弟之事,谢玄大为惊讶,却也不疑有他,当即与陈操之一道领着冉盛去见行军司马,桓温早就说要授冉盛伍长之职,行军司马当即为冉盛注军籍,注籍之名是陈裕,字子盛,隶属宁远将军桓石虔麾下。

桓石虔是桓温弟桓豁之子,小字镇恶,有才干,勇武过人,矫捷绝伦,六年前随伯父桓温第二次北伐,桓冲被苻健大军围困,无法突围,桓石虔跃马赴之,救小叔桓冲于数万敌军之中而还,莫敢抗者,三军叹息,威震敌人,时关中小儿有患疟疾者,谓曰“桓石虔来”以怖之,病者多愈。

注罢军籍,领了腰牌,谢玄与陈操之和行军司马带着冉盛去见宁远将军桓石虔,桓石虔近日方从荆州而来,听说这个伍长陈裕是新近名气极盛的陈掾的从弟,又且如此雄壮,当即让帐下一个身量在七尺五寸左右的牙兵与冉盛角牴斗力

冉盛虽未学过角牴斗之技,但胜在力大,一力降十会,那牙兵还未近身,就被冉盛当胸一把揪住,奋力一提,竟把那亲兵双足提离地面,随手一掼,摔了出去。

桓石虔大笑,对陈操之道:“陈掾,令弟勇力绝伦,先任什长,随军历练三月后即迁百人屯长。”

与陈操之苦读数年方得入品相比,冉盛凭借他天生的勇武,初入军伍就得升屯长,可比陈操之升迁得快,只是下级军官只须有勇力便可,而要再向上升到部曲督军司马这些中级军阶,那就需要有勇有谋了。

这时,将军府主簿魏敞的属吏来请桓石虔赴大司马之宴,见到谢玄陈操之二人,喜道:“谢掾陈掾也在此,卑职正要去请两位,这就一起去吧。”

陈操之便与桓石虔谢玄一道去将军府,冉盛则留在了子城,五日会有一日休息,可以回姑孰城见陈操之。

陈操之乘马离开子城,回头望,冉盛立在城门前目送,这身如铁塔的十六岁少年从此踏上军旅之路,不复往日纯朴悠闲的时光,那代他彻夜夸赞顾恺之吟诗“妙哉”的少年一去不复返了吧,有多少人一夜之间就会改变的这是成长的惆怅,还是命运的无奈

第六十二章 美人如花隔云端

皇帝司马丕和静皇后同日驾崩。择吉将于六月初五甲子日出葬,魏晋多有“礼教岂为我辈而设”之狂放任诞,但在帝后出殡前无论士庶军民皆不得婚姻嫁娶歌舞饮宴,这是最起码的,然而姑孰城却好似国中之国,一切如旧,姑孰溪南岸的酒寮娼肆并未关门大吉,照样有寻欢作乐之人,只是少了军府的官吏将校而已,市井小民根本不知道皇帝司马丕驾崩之事,说起来还以为是穆帝司马聃呢,司马聃就是去年五月驾崩的,皇帝更换频繁,姑孰百姓都记不住,只知道桓大司马坐镇姑孰已经四年,桓大司马政令宽简,百姓乐见。

桓温一贯的策略是,不轻易入都不擅离军队不落人口实,老成持重循序渐进,所以帝后驾崩,桓温以洛阳危急为由。依旧不入建康,只派长子桓熙赴京向台城宫阙哭临致丧,而同时,他与郗超之间的信使往来频繁,对朝堂之事了如指掌,桓温表奏征西参军郗超为中书侍郎荆州刺史桓豁监荆扬雍诸军事江州刺史桓冲监江州八郡诸军事并假节,朝廷不能不允,诏令将会在帝后出殡后下达,同时,会诏拜扬州刺史王述为尚书令,王述素与桓温不睦,朝廷征王述入主台城,也是为了制衡桓温,朝廷既答应桓温奏请郗超为中书侍郎诸事,桓温自也不便反对王述为尚书令,朝廷与世家大族联合起来,目前还能勉强维持与桓氏的微妙平衡,桓温现在就是想打破这种平衡

桓温将陈操之所陈的便宜七事和谢玄陈操之共拟的强军策传递给郗超参谋,郗超对强军策尤为赞赏,他知道陈操之沉稳谋定而后动,既然陈操之说可以炼制出更精良的兵器,那就不会是虚妄语,郗超请桓大司马尽快施行,为第三次北伐早作准备,至于便宜七事,则要请桓温奏请有司推行,这其中最重要的是大阅户人实行土断。郗超建议谢玄当此大任,陈操之祝英台为辅,他事可缓,此事宜在今年推行,要雷厉风行严其法禁,不能像往年检籍那般敷衍了事,世家大族的利益非触动不可桓温深以为然。

郗超又向桓温报告了敦请祝英台入西府之事,郗超已派人去了上虞密访,确认上虞祝氏无祝英台此人,祝英台就是谢道韫,此事已确然无疑,桓熙到建康之后,郗超又与桓熙一道去乌衣巷谢府拜访,重申桓大司马对祝英台的渴慕之意,虽未见到那个祝英台,但谢氏想必明显感受到了桓温施加的压力,谢安要想入朝为官,就不能忤桓温之意,因为恒温征辟祝英台是名正言顺之事,并非无礼要求,郗超只担心谢氏在推托不得的情况下会干脆表明祝英台的真实身份。这样桓温只有作罢,但谢氏显然不会这么简单处理这种事,因为这样,祝英台固然是不用入西府了,但谢氏声誉已经受到了影响,在谢氏看来桓温也会觉得受到了愚弄,何如让谢道韫悄然入西府,一年半载之后再称病告退,这既不会与桓温交恶,又全了谢氏的声誉,而且据郗超所知,谢玄似乎是赞成其姐入西府,想必谢玄与陈操之交好,深识陈操之之才,又知其姐谢道韫一片痴心全系于陈操之身上,是以有意让陈操之与其姐谢道韫多想处,促成二人姻缘,故而郗超建议桓大司马,待帝后出殡之后,遣陈操之入建康再征祝英台入西府,然后由谢玄陈操之祝英台三人主谋大土断事宜

桓石虔谢玄陈操之三人来到将军府时,见沈劲也在,却原来是桓温以洛阳危急为由不能入京为哀帝致丧,大司徒司马昱与尚书仆射王彪之等人商议,决定准桓温所奏,诏以沈劲补冠军长史,不待哀帝出殡,命沈劲先率自募勇士北上助冠军将军陈祐守洛阳,桓温今日乃是为沈劲壮行。

简单宴席之后。沈劲即拜辞桓温,即日率众渡江北上,桓温命桓石虔谢玄陈操之代他送沈劲一行至姑孰溪入江口,由西府水军船只渡其过江,陈操之见桓温并未给沈劲补充兵员,随沈劲渡江北上的依旧是沈劲从吴兴带来的千余壮士,心里暗暗一叹。

沈劲与其手下勇士却是意气风发,与上次自发北上不同,此次是奉命而行,沈劲是七品冠军长史,其部众皆有荣焉。

临上船,沈劲与桓石虔谢玄等人一一道别,临到最后,执着陈操之之手,说道:“陈掾力荐之恩,但叫沈劲不死,定当后报。”长揖到地,大步上船。

十艘西府水军船只将沈劲千余人一次性送过江去,炎阳朗照,船帆鼓风,兵船很快离南岸远了。

陈操之望着江上的帆影,他知道沈劲诸人的结局,大约两年后。陈祐以救许昌为名,率众而东,只留沈劲五百人守洛阳,慕容垂攻陷洛阳,沈劲殉国。

陈操之心道:“洛阳应该是可以固守的,但桓温却不派兵去救,这次沈劲北上,桓温连五百军都不肯助,难怪当年王猛不肯随桓温南下”

桓温第一次北伐时数败秦军,屯军灞上,关中父老箪食壶浆来迎。北海王猛披着粗布衣来见桓温,扪虱而谈当世之务,旁若无人,桓温惊叹王猛之才,问:“吾奉天子之命,将锐兵十万为百姓除残贼,而三秦豪杰未有至者,何也”王猛对曰:“公不远数千里,深入敌境,今长安咫尺而不渡灞水,百姓未知公心,所以不至。”王猛话中的含意是说桓温北伐非是恢复中原,而是意在威服江东,这说中了桓温的心病,桓温嘿然无以应,徐徐曰:“江东无卿比也。”任命王猛为军谋祭酒,旋又迁高官督护,可谓恩遇,但王猛辞而不就,不肯随桓温回江东。

史载王猛不肯南下是因为看清了桓温必然要篡晋自立,担心追随桓温玷污了自己清名,还不如继续留在中原以待时变,其后苻坚即位,重用王猛,秦国大治,后世人称“关中良相惟王猛,天下苍生望谢安”。

让陈操之略感奇怪的是,王猛不愿追随桓温却愿意殚精竭虑辅佐氐羌人苻坚,臣事异族和辅佐桓温篡晋都是同样玷污清名的,那应该是个托辞吧,江东世家大族盘踞,王猛一介北地寒士,很难有作为,这才是王猛不肯南下的主要原因。

陈操之融合了千后的灵魂,忠君思想淡薄,既然司马氏可以篡魏,桓温篡晋亦无不可。他辅佐桓温并无声誉上的顾虑,但现在的问题是,桓温值得辅佐吗桓温固然是雄杰,但年过五十,寿命也不长了,桓温的几个儿子都是庸碌无能之辈,不然的话桓温也不会遗命其弟桓冲掌权,至于桓玄,现在还没出世,也不知能不能出世,先且不论,他陈操之若辅佐桓温为帝,或可博得一时荣华,但桓温一死,江左势必大乱,他陈操之作为桓温的左右臂就首当其冲了,祸不可测

当此之世,纷争诡谲,前途茫茫,陈操之也只有披荆斩棘前行,每一个岔路口都要权衡取舍,而目下,追随桓温则是最好的选择,否则他就会像王猛怕来到江东一样会一事无成,陆氏女郎也会是美人如花隔云端

李静姝自那日在姑孰溪畔逼陈操之答应教授她竖笛,此后数日一直未在陈操之面前露面,也未派人来献拜师束脩礼,陈操之心想:“那李静姝可能就是不忿我拒绝教授她洞箫,既已逼我答应,怨气已消,或许就此丢在一边了。”又想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总是心有芥蒂,难以消除。

冉盛每隔五日便回姑孰城住一日,他随军操练,日晒雨淋,面色明显就黝黑了,络腮胡子长得极快,往日单纯的目光也已变得沉毅,在军营中绝无笑容,手下的十名军士畏之如虎,只有在陈操之和荆奴面前,冉盛还偶尔会流露少年的笑容。

荆奴对冉盛即将升任百人屯长非常高兴,以冉盛的勇武,三年之内升为千人部曲督应非难事,荆奴倒是没有指望冉盛有朝一日恢复大魏国,荆奴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冉魏的旧臣部曲几乎被慕容氏屠戮殆尽,已无复国的基础,冉氏本是汉臣,现在回到东晋效力正合其宜,有陈操之照应,荆奴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他就是死也可以瞑目了。

荆奴在姑孰住了十日,五月二十一日带着阿柱和两名陈氏私兵回建康,见过陈尚之后再回钱唐,另两名私兵则留在了陈操之身边听用,陈操之给四伯父陈咸三兄陈尚嫂子丁幼微各写了一封长信,信中解释了认冉盛为弟的缘故,说冉盛是颖川陈氏流亡到江左的,陈操之知道族长四伯和三兄陈尚肯定有疑惑,可他也没打算把冉盛的真实身份告诉他们,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冉盛在书案边侍坐,看到陈操之给润儿写信,说了一句:“润儿小娘子会奇怪得合不拢嘴吧”

陈操之微笑道:“免不了会奇怪的,只怕以后相见时润儿不肯称呼你为叔父。”

冉盛露出难得的笑容,说道:“还是像以前一样叫小盛为好,不然的话,想到润儿小娘子要叫我叔父,我都不敢回陈家坞了。”

来德留在了姑孰,荆奴离去后的次日,陈操之便带着来德去见桓温,桓温即任命来德为考工兵曹的佐吏,命来德负责制作反复推拉式风箱,来德在陈家坞已经制作了十多个这种风箱,可谓驾轻就熟,当然,军府的兵器锻冶所需的风箱要大得多,只要把尺寸放大数倍便可。

五日后,西府的第一座大型反复推拉式风箱制成,桓温亲自前往参观,只见这种风箱由两个大汉负责推拉,风力强劲,鼓动得炉火纯青,在场的锻冶匠大喜,他们都知道只要炉火足够旺,熔化铁矿石就更纯粹,打造的铁器则经久耐用,而且此时的锻冶匠人已经掌握了炒钢技术和折叠锻打技术,即百练钢,现在有了这种反复式风箱,东晋的锻冶水平将跨越一大步。

六月初五甲子日,是哀帝和静皇后出殡之日,桓温率西府军吏将校素服临东门致哀。

六月初十午后,桓熙与郗超从建康回姑孰,同来的还有侍中张凭,张凭此行的目的是奉诏加征西参军郗超为中书侍郎荆州刺史桓豁监荆扬雍诸军事江州刺史桓冲监江州八郡诸军事并假节,还有一个使命便是奉皇帝司马奕之命召桓温入朝参政。

郗超这次回来是搬取家眷去建康,此后郗超将在朝中为官,当夜桓温召郗超入将军府密谈,密谈的内容不得而知,次日桓温便上表朝廷,婉辞录尚书事一职,不肯入朝,同时上疏陈便宜七事,请有司推行。

侍中张凭传过诏令后的次日便向桓温辞行回建康,桓温送其至白纻山,又命陈操之代他再相送一程,张凭是张墨之兄,在建康就很赏识陈操之,今见陈操之在西府颇相得,也为陈操之欣喜。

陈操之送罢张凭回到凤凰山下寓所,却见李静姝派人送来了束脩礼:四脡肉脯四条鲞鱼四瓮秫酒四匹束帛四匹生绢四匹蜀锦四块蜀玉

陈操之顿觉棘手,原以为李静姝已忘了拜师学箫之事,没想到她久不见动静是为了等帝后出殡,国丧期间自不好吹管弄弦,李静姝还真沉得住气啊。

左朗来报,郗参军拜访。

陈操之去迎郗超进来,郗超笑吟吟道:“此处是安石公旧居,子重住得适意否”不待陈操之回答,又道:“子重,后日你与我一道赴建康,你奉桓郡公命再次征召祝英台入西府,亦可顺便见一见陆氏女郎,此是美差。”

第六十三章 任是无赖也动人

陈操之迎郗超到正厅坐定。指着李静姝送来的拜师束修礼说道:“嘉宾兄,我要向你求救”

郗超笑问:“何事”

有些事陈操之对桓温不便直言,在郗超面前则无此顾忌,说出来正显亲密信任,陈操之便将那日在姑孰溪畔与李静姝相遇之事一一说了。

郗超大笑,说道:“子重为江左卫玠盛名所累,每到一处,便惹情缘,那李势妹今年二十有八,竟也对子重穷追不舍,哈哈,着实有趣”

晋人风气,议论他人姬妾不算失礼,但这毕竟是桓温宠妾,原本身份也特殊,乃是亡国的公主,与寻常侍妾是大不一样的。

陈操之道:“嘉宾兄莫要只顾取笑,教我应对之策吧。”

郗超拈起李静姝送来的一块碧玉佩,对着光照看,说道:“蜀中特产,上品青琅玉。这束修礼价值不菲啊,成汉李氏灭国至今已十五载,却还有人拥戴,每年都有人至建康向归义侯李势送蜀中特产”话锋一转,说道:“若是一般妾侍,又未育有子女,桓郡公就是将这妾侍赠给你又何妨,这亦是风流韵事,只是这李势妹却是不行。”

陈操之汗颜道:“嘉宾兄,我是向你求教如何应付此事,我岂是那好色之徒,即便好色,又岂敢觊觎桓郡公的侍妾,只是这李势妹喜怒无常,近之不可,拒之则怨,恐有后患。”

郗超笑道:“子重不必担心,桓公雅量非常,又对你极为倚重,决不至于为这事怪罪于你,这样吧,你与我一道去见桓郡公,干脆把事情挑明,也就无后患了。”

陈操之需要的正是郗超这句话,当即与郗超去见桓温,并将李静姝的束修礼送回去,这个竖笛老师还是不做为妙。不料一说起姑孰溪畔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