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73部分阅读(1/1)

府上过年了,邈儿年前也会赶回钱唐。”

徐邈冯凌波四月间参加了顾恺之婚礼后便回吴郡探望老父,再回钱唐拜见冯梦熊夫妇,冯凌波发现怀孕了,徐邈不忍她随自己去荆州舟车劳顿,就让冯凌波留在了钱唐母家。

叙谈了一会,陈操之向徐博士打听范汪现居何处徐博士笑道:“范汪兄前日还曾到这里与我论儒学,操之要去拜访他吗”即命一仆役领路,带着陈操之去见范汪。

徐兖二州刺史范汪因北伐失期,被桓温表奏朝廷贬为庶人,便一直隐居在吴县泾河畔竹篁里,陈操之与谢道韫还有冉盛三人在徐氏仆役领路沿泾河南岸逆流而行,经浮桥来到对岸

牵马过浮桥时谢道韫忽道:“子重,那日你就在那株公孙树下吹曲,快四年了,那树几乎没有长大。”

四年前,谢道韫姐弟就是在这浮桥畔乌篷船上听陈操之在公孙树下吹曲,这时光辽远又切近。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过去了,竟又走到了这浮桥上,那曲子似乎还洋溢在这流水间

陈操之淡淡道:“公孙树,公种而孙得食,其寿有千年,人何能及。”

听了这话,谢道韫蓦然想起她三叔母刘澹说的“生年不满百,喜欢就要争”那惊世骇俗的言语,不禁微笑着摇了摇头,谢道韫觉得三叔母并不了解她的情感,那么陈操之呢陈操之了解她吗

过了浮桥,那徐氏仆役指着前边一片竹林说道:“两位郎君,那就是范氏庄园。”

时近黄昏,斜阳残照,修竹掩映,景致清幽,那处占地数顷的小庄园便是范汪隐居之处,庄客请陈操之三人稍待,急急通报去了,不一会,就见蓄着胡须表情肃毅的范武子大步而来,笑道:“子重兄,家父自蒙惠赠弈理十三篇,常思与子重一晤这位是”

范宁不认得这个祝英台,哪里会知道他还曾与这个祝英台进行过激烈的辩难。

祝英台用浓重的鼻音说道:“在下上虞祝榭祝英台,慕范公之名,便与子重一道前来拜访。”

范宁三月间便离开建康回到了吴郡,并不知道天阙山雅集祝英台一鸣惊人之事,但祝英台要娶谢道韫为妻的事倒是有耳闻,今日见这祝英台敷粉薰香颇有女态,心里便存了三分鄙夷,心道:“这等浮浪子弟竟妄想娶谢氏女,那谢氏女真乃奇才,依我看只有陈操之堪匹配。”

范汪范宁父子重儒轻玄,对正始玄风深恶痛绝,服散薰香男子女态,更是正始玄风之流弊,范宁一向耿直,喜怒形于色,既然鄙夷祝英台,也不虚与委蛇,对祝英台颇为冷淡,对陈操之则甚是热情,领着二人去见其父范汪。

陈操之走在后面觑空对谢道韫道:“英台兄莫怪,范兄性直,想必是看不惯你敷粉薰香。”

谢道韫道:“子重,我三叔父说我与人交往棱角毕露,要你时时提醒我,今日我想再露一下棱角如何”

陈操之微微一笑,说道:“英台兄多日未辩难,技痒乎”

谢道韫道:“遇见玄谈高手,难免跃跃欲试。”

范武子痛恨正始玄风,但又精研黄老之学,他要弘扬儒学,就必须对老庄玄学有通透的了解,这样才能驳倒老庄玄学,所谓知己知彼所谓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者也。

陈操之道:“范兄遇到英台兄这样强劲的玄辩高手,要慨叹弘扬儒学之难了。”

谢道韫问:“那我缄口不言”

陈操之道:“可以论儒经史传嘛,到会稽我们还要去拜见雅好经史憎厌玄虚的虞常侍,会稽士人重儒轻玄,我们入乡要随俗。”

谢道韫含笑低声道:“子重是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谈儒论玄讲兵吟诗作画烹茶,任选。”

陈操之嘿的一笑,这时已看到立在廊下的那个鬓发斑白的老者,面目依稀似范宁,颇有风霜之色,目光深邃而锐利,有不怒自威之态,这应该就是曾掌握徐兖二州军政大权的范汪范玄平了。

陈操之与谢道韫上前见礼,范汪略事寒暄,便道:“贬黜之人,少有客至,今见两位年少英才,范某心喜,操之精于围棋,范某急欲与操之手谈一局,请”

范汪著有棋品,入神坐照具体通幽用智小巧斗力若愚守拙,这九阶棋品就是范汪首先提出来的,陈操之也极爱围棋,这次来拜访范汪,就是想向范汪讨教一局,见识一下东晋围棋第一人的风采,还有,范汪是京口北府的重要人物,北府由郗超祖父郗鉴一手创建,军士都是北地流民,北府兵以勇猛善战著称,在平定王孰叛乱平定苏峻叛乱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但自从郗昙病逝范汪贬黜之后,北府被桓温下令取消,北府兵或归附庾希或解甲归田,今已不存在独立的北府兵

陈操之知道谢安执政后命谢玄重建北府兵还要到十年后,而他陈操之既有先见之明,何妨先与北府元老范汪交好,日后重组北府兵也方便得多,当然,桓温当政,是不可能重建北府兵的,陈操之很清楚这一点,欲速则不达,不然的话遭桓温忌那将是祸事,所以他是以棋来与范汪交往,桓温即便知道他来拜访范汪,也只会一笑置之。

第十六章 洁癖

泾河畔范氏庄园的竹林显然是精心栽种的,除了那四季常青挺拔秀丽的翠竹,还植有紫竹赤竹湘妃竹和琴丝竹,坐隐亭左侧还有珍稀的碧玉竹和龙鳞竹,坐于亭上,游目四顾,竹林色彩斑斓,好似春夏繁花处处。

陈操之与范汪在坐隐亭中弈棋,祝英台与范宁坐于一旁观棋,斜阳幽篁,亭中人如画。

陈操之是晚辈,执白先行,范汪虽年过五旬,但心思敏捷,落子如飞,有意加快行棋速度,一般心浮气躁之辈会不知不觉也跟着下起快棋,但陈操之不为所动,依然保持自己的行棋节奏,张弛有度,范汪暗暗点头。

陈操之以一个一起飞燕定式给范汪施加压力,范汪对陈操之的新奇招法甚感兴味,寥寥三十余手,深感陈操之棋力强劲,当即凝神应对。

这局棋下了一个时辰,夕阳西下,暮色笼罩,那斑斓的竹林在暮色里一律凝成初冬的苍黑冷色。

棋局进入小官子阶段,白棋小负的局面难以挽回,陈操之将手里拈着的一枚白子放回棋奁,摇头道:“范公高棋,我不及也。”

范汪微笑道:“年轻一辈,操之棋品第一。”

陈操之道:“范公过誉了,这位祝兄棋力就不在我之下,我二人对弈多局,互有胜负。”

谢道韫道:“我负多胜少。”

范汪“哦”了一声,说道:“可惜两位不能多盘桓一日,不然多与年轻后辈下几局棋,可以消减暮气。”又指着挺立在亭下的冉盛道:“操之这位堂弟,将材也,钱唐陈氏,文武兼备。”

陈操之与范汪下棋的一个时辰间,冉盛一直立在亭下,纹丝不动,气度沉毅。

陈操之道:“晚辈这个堂弟,年方十六,现在宁远将军桓石虔麾下任屯长。”

这时,庄园管事来请众人用晚餐,范汪道:“山蔬野藿,勿嫌怠慢。”

晚餐后,范宁问:“三位今夜就在庄上歇息如何”

陈操之问谢道韫:“英台兄意下如何”

谢道韫迟疑了一下,她这次来拜访范汪,未带婢仆,在庄上歇夜会不方便,说道:“我就不打扰了,我回郡上驿站歇息。”

陈操之知道谢道韫不便孤身在此歇夜,便道:“那好,我送英台兄回郡驿,再来向范公讨教棋艺。”

范宁心里很不痛快,但还是说道:“我与子重一起送祝兄回郡驿吧。”便命庄客备了两盏灯笼,他与陈操之冉盛送谢道韫回郡城。

回范氏庄园的路上,范宁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子重,君子择友,重德行更甚于重才学,这个祝英台,才学如何尚不知晓,却是一趋炎附势之辈,见我父是贬黜之庶人,为桓大司马所恶,这祝英台就不敢在我庄园留宿,怕影响其仕途,而子重,光风霁月,率性而为,与祝英台判若云泥,这等俗吏,子重何以与其交往甚深”

陈操之觉得有些好笑,谢道韫因为是女儿身,又未带侍婢,当然不便在范氏庄园留宿,未想范宁就误会了,这也难怪,范宁对桓温是视若仇人的,去年会稽王意欲辟范宁为舍人,为桓温所讽,遂寝不行,桓温要压得他范氏无出头之地

陈操之道:“武子兄错怪祝英台了,祝英台若真的有这样的顾虑,就不会随我来拜见令尊,此人此人有洁癖,虽在旅途,亦自带被褥,你不见她敷粉薰香吗”

范宁哈哈一笑:“原来如此”便未多言。

陈操之冉盛随范宁回到范氏庄园,范汪在书房等候陈操之,坐定后,范汪含笑问:“范某是桓公所恶之人,子重与我父子交往,不怕为桓公所忌吗”

陈操之道:“若我因为顾及仕途而不敢与自己敬重的长者交往,拘泥畏缩,患得患失,那还不如僻居山林,做一田舍翁更逍遥快活。”

范宁道:“爹爹,能说出无善无恶乃心之体有善有恶乃意之动知善知恶为有良知为善去恶当在格物这样真知灼见的岂是卑琐之辈,子重胸中自有浩然之气在。”

范汪看了看陈操之与冉盛,说道:“此室只有我父子与子重兄弟二人在,尽可直言子重儒玄双通修身有德,是否想立一家之学为后世师表”

陈操之道:“若操之有六十年之寿,那么五十岁之后可皓首穷经专心于学问。”

范汪含笑点头,说道:“我观操之之棋,锐意进取新意迭出,非甘心于聚众讲学终老的,那么范某要问一句,操之以为桓温何等人也”

陈操之稍一踌躇,说道:“桓公有一语自评大丈夫不流芳千古,便遗臭万年。”

范汪范宁父子相视而笑,范汪道:“看来操之是深知桓温之志的,操之不受会稽王征辟而执意要去西府,是要助桓温篡位来获取高位吗”

范汪这个问题很尖锐了,陈操之心知自己必须慎重回答,缓缓道:“我以为桓公纵有异心,亦难得逞。”

范汪双目开阖,问:“何以见得桓氏据长江上游,已割天下之半,且晋室衰微,桓温欲取晋室而代之,恐非难事。”

陈操之道:“西中郎将袁真北中郎将庾希手握重兵,京口有郗愔,王谢大族俱未归心,桓公岂敢篡位”

范汪道:“桓温常以北伐来获取名声并打击异己,谢万石与范某都是因此被桓温贬黜的,袁真庾希雄居两淮,我料桓温还会故伎重施以北伐来削弱这二人,如此,桓温可篡位矣。”

范汪所料不差,史载庾希就是被桓温以不能救鲁和高平免官的,而袁真,则是桓温第三次北伐失败的替罪羊,被逼降燕,终致族灭

陈操之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桓公纵然机关算尽,奈何寿命有限,桓公要清除异己要得到南北大族的拥戴,没有十年的经营是难以成功的,而桓公五子皆庸碌,难继桓公之志。”

范汪眉头皱起,细细思索,叹道:“操之识见之明,人所难及,真乃王佐之才也。”

陈操之道:“不瞒范公,我所虑者,乃在北胡,慕容鲜卑虽强,终当被苻坚所灭,那时北方一统,江左危矣,荆襄有西府兵,而广陵京口却无精锐军队,北府军解散实为可惜。”

范汪“啪”地一击掌:“操之所言极是,西府北府,两相制衡,对抗外敌又可首尾相应,此久安之策也,但桓温在世,北府难立。”

陈操之道:“范公可安心等待,朝廷必有重用范公之日。”

与陈操之一席谈,范汪恍若拨云见日,心胸大畅,说道:“我老矣,他日操之若要重建北府兵,我必效微劳。”又道:“征虏将军刘建,原为我制下,现亦赋闲居家,刘建有一子,名刘牢之,年方十五,面紫赤色,身量虽不及令弟雄壮,然神力惊人,且沉毅善谋划,若建北府兵,此人可为先锋将。”

刘牢之是北府军中赫赫有名的猛将,在淝水大战中战功卓著,六月间荆奴曾说想去淮南京口一带为陈家坞招募六十名私兵,陈操之就想让荆奴寻访刘牢之,但随后想想还是作罢,陈氏尚无力供养一支百人私兵,他陈操之不可能把那些将在后来的历史当中纵横捭阖的豪杰预先收养在家里。

陈操之与范汪范宁父子相谈至深夜,纵论时局,陈操之获益良多,深感此行不虚。

次日一早,范宁送陈操之冉盛回城,执手道别。

陈操之与谢道韫辞别吴郡太守朱显和贾弼之,又去徐氏草堂拜别徐藻博士,叮嘱两位堂弟虚心求学,年底与徐博士一起回钱唐。

出了吴郡南门,谢道韫骑着褐色牝马与陈操之并行,谢道韫身高有七尺一寸,约合后世一米七三左右,即便在男子当中亦算得中等身材,然而骑在马上,谢道韫却显得矮小,无他,上身短而下身长也,平时长衫飘逸觉得,现在骑在马背上,就看得出谢道韫的双腿格外的长

出吴郡城南门五里,前面是条岔道,一条路往南去嘉兴,一条往东去华亭。

谢道韫问:“子重,我们走哪条路”

陈操之见谢道韫语含揶揄,不免有些赧然,说道:“走嘉兴这条道,要过五六个渡口,我们这么多人,很是麻烦,绕道华亭可少一半渡口。”

谢道韫唇边含笑,说道:“你总是有理有据嗯,那就往青浦去华亭吧。”又道:“子重,我听朱太守言道,侍御史陆禽上月底回吴郡祭祖,现在应该还在华亭陆氏庄园。”

陈操之记起来了,陆机诞辰是九月二十七日,每年这个日子,陆氏后人便要在华亭芦苇地驱逐禽鹤,让禽鹤飞在空中鸣叫,以此纪念死于八王之乱的陆机三兄弟,所谓华亭鹤唳,年年得闻

今日已是十月初六,陆禽理应启程返京,之所以滞留华亭不去,想必是料知陈操之会借赴会稽之机探访陆葳蕤,所以他要留在华亭墅舍,看陈操之还敢来否

第十七章 圈套

陈操之谢道韫一行四十余人沿吴郡城南的麒麟河往东,十月立冬之前,天气初肃,乍寒还暖,道路两边的树木日见凋零,花亦单调,只有野生的黄菊花丛丛簇簇,渲染秋冬意象。

小婵坐在牛车里,看操之小郎君和祝郎君按辔并骑而行,小婵原先觉得这个祝郎君言行颇有女态,只怕是余桃断袖之辈,但这些日子同路行来,祝郎君与操之小郎君都是彬彬有礼,夜宿时不是谈论书画,就是品茗围棋,讲今说古,君子之交

小婵道:“祝郎君虽然对他人不假辞色,但与操之小郎君交情是极好的,不过论性情,还是陆小娘子最好,陆小娘子就好比幼微娘子,操之小郎君与其兄庆之郎君一般,都是喜欢既温婉又坚强的女子”

想到这里,小婵摇头笑了笑,暗骂自己糊涂,怎么把陆小娘子与祝郎君相比

只听得祝郎君说道:“子重,陆禽在华亭,你去时,难免遭他言语羞辱,传扬出去,于你声誉有损。”

陈操之默然片刻,说道:“总不能样样为声誉着想,路过华亭而不敢去见,我就太对不住她了。”

小婵心中暗叹,操之小郎君与陆小娘子的婚事,比当年庆之郎君和幼微娘子还艰难得多啊,陆小娘子从十六岁等到十九岁了,很少有十九岁的大族闺秀还没嫁人的,哦,还有一个谢家娘子谢道韫,二十岁了也未嫁人,谢家娘子是在等待这个祝郎君吗

陈操之一行在青浦用了午饭继续赶路,天黑透时赶到了华亭,这一日足足行了一百里路,赶路的人驾车的牛都疲惫不堪。

华亭客栈酒肆都是陆氏的产业,客栈的店主也是陆氏庄客,陈操之途经华亭多次,年初更是与陆夫人张文纨一道进京,陈操之和陆葳蕤之恋在华亭更是尽人皆知,所以这客栈的店主和伙计都识得陈操之,很是殷勤。

陈操之让来震给那小伙计一百文钱,小伙计便兴冲冲去陆氏墅舍寻那执事板栗去了,板栗随陆葳蕤出京前,陆夫人擢他为内院执事,手下也管着数十名庄客。

陈操之用罢晚餐,还不见店伙计回复,便命客栈备水沐浴,沐浴毕,小婵正帮他拭干头发,就听得院中传来一陌生人的声音问:“陈郎君在哪里”

黄小统道:“我家小郎君在洗浴,你是谁”

那人道:“我叫毛桃,奉管事板栗之命前来见陈郎君。”

陈操之披散着长发走到廊下,见那人提着一盏灯笼,有些面熟,以前在陆府见过,便道:“板栗怎么没来”

名叫毛桃的陆氏庄客扣眼一看,“啊”的一声,赶紧过来见礼,院中人杂,不便说话,便跟着陈操之入室,说道:“方才得知陈郎君来到华亭,板栗即去报知我家小娘子,小娘子喜极,就想立即来见陈郎君,但小娘子夜里出庄园不方便,怕被人知晓受她二伯父责罚,所以板栗就让我来请陈郎君去庄园与小娘子相见。”

陈操之“嗯”了一声,问:“我如何入内相见”

陆氏庄客毛桃说道:“这夜里也辩不清面目,陈郎君自管随小人前去,径直去梅岭小惜园与我家小娘子相见便是。”

陈操之问:“是我孤身一人吧”

毛桃道:“那是当然,陈郎君与我家小娘子私会,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对吧”

陈操之问:“陆禽陆子羽离开墅舍回京了没有”

毛桃应道:“是,就是昨日一早离开的,陈郎君在路上遇见了吗”

陈操之微微一笑,说道:“并未遇见毛桃稍待,我去准备一下。”

陈操之让来震给毛桃一些赏钱,他出了客舍,去问店主人方才那店伙计回来了没有却道店伙计至今未回。

谢道韫走过来含笑道:“子重,客舍板壁薄,那陆氏庄客说的话我可都听见了”

陈操之说了一声:“惭愧,英台兄有以教我否”

谢道韫道:“陆禽庸才,也想用计来害人,岂能瞒得了子重”

陈操之哂笑道:“庄客毛桃也颇机灵啊,还反问我是否在路上遇见陆禽,嘿嘿,我若中了圈套,夜入陆氏庄园,被陆禽当作贼人暴殴,然后解送官府,那我还有面目见人吗陆禽好狠毒啊”

谢道韫问:“子重该如何应对”

陈操之道:“若就此作罢,虽然陆禽也无奈我何,但我总觉心有不甘,却一时无良策。”

谢道韫一笑,问:“子重投鼠忌器乎”

陈操之道:“陆始父子我是无法与其和解的了,不可能皆大欢喜的。”

谢道韫“嗯”了一声,说道:“想个法子,捉弄一下陆禽也很有趣。”

陈操之笑道:“英台兄有何妙计别忘了这里是华亭,陆氏的地盘。”

谢道韫想了想,摇头道:“罢了,若事情闹大,对子重和陆小娘子皆不利,要对付陆禽,现在还不是时机。”

陈操之点头道:“是,我只是想见陆葳蕤一面而已。”

谢道韫与陈操之商议了一会,二人相视而笑,昏暗的庭院,陈操之觉得谢道韫细长的眼眸分外明亮,笑起来的样子很有韵味,陈操之又觉得有些尴尬,和谢道韫商量这种事有些不自在,谢道韫可不是刘尚值顾恺之

陈操之便去对那陆氏庄客毛桃说他要晚一点再去陆氏墅舍,让毛桃在墅舍门前等候着。

毛桃得了不少赏钱,沉甸甸喜孜孜地回到墅舍,陆禽正候在门房前,见毛桃一个人回来,忙问陈操之怎么没有来毛桃答道:“那陈郎君说夜深人静时再来。”

陆禽冷笑一声,心道:“陈操之,今夜要让你狗血淋头,棍棒交加时我看你这江左卫玠还怎么保持翩翩风度,哈哈,不管你如何的天才英博亮拔不群,在棍棒下照样是求饶哭喊吧,我看你陈操之以后还有无脸面说要娶我陆氏女郎”

陆禽甚是亢奋,就在门房里坐等,安排的几个身强力壮的心腹庄客也都随时候命。

陆禽左等右等,翘首以待,耳听得谯鼓三更了,陈操之还没来,不禁心焦,把毛桃唤来问话,正问呢,庄客来报,有人来了,陆禽急命毛桃去迎接,不一会,毛桃回来向陆禽复命,来人不是陈操之,是陈操之的仆人,说陈操之正作画,准备送给陆小娘子,还有半个时辰就可画好,让毛桃不要走开,到时领他去梅岭小惜园

陆禽只好又耐心等待,眼看又是四更天了,先前太亢奋,久等不至,很是疲倦,怒问毛桃:“那陈操之到底要不要来”

毛桃畏缩道:“那陈操之想必是还没画好吧,六郎君再等等”

陆禽走到廊下,看着满天星斗,再过一个时辰,天都快亮了,心里隐隐感觉上了当,细问毛桃与陈操之的问答,听到陈操之问他有没有回京,毛桃自作聪明回答说昨日回的,陆禽就明白陈操之识破了他的计谋了,真是恼羞成怒,给了毛桃狠狠一记耳光,大骂蠢货,气冲冲回去就寝。

毛桃哭丧着脸,和那几个等候打人的庄客都散了。

天蒙蒙亮时,来震来到陆氏墅舍门前,要见板栗,门房庄客并不知陆禽之谋,他是认得来震的,当即去唤板栗,板栗还在睡觉,听说是陈郎君到了,赶紧起身胡乱洗漱了赶来,来震让板栗报知陆小娘子,陈操之在松江渡口等她相见。

板栗急忙赶去梅岭小惜园,有早起的仆妇已在打扫落叶,板栗让那仆妇唤他妹子短锄来,过了一会,短锄揉着惺忪睡眼来了,问:“阿兄,这么早有什么事”

板栗耳语几句,短锄眼睛瞪得老大,随即满脸是笑,说了声:“阿兄先去备车”便小跑着去暖阁,先将帷帐撩起,又轻声唤醒簪花,两个人一起到陆葳蕤榻前,见陆葳蕤还甜甜地睡着,乌黑丰盛的长发散在枕头上,额头光洁如玉,秀气眉毛和闭着的眼睛非常惹人怜爱,那长长的睫毛轻轻一颤,又一颤,眼睛慢慢睁开来了,看着短锄和簪花,过了一会,问:“你们两个做什么”

短锄笑眯眯道:“小娘子,陈郎君在松江渡口等你去相会呢。”

陆葳蕤娇慵地伸了个懒腰,伸右手食指,虚点短锄的脑门,娇嗔道:“一早就来哄我”

簪花道:“是真的,是板栗一早来说的,陈郎君已经在渡口等着了。”

陆葳蕤一下子坐起身来,赤足下榻,急命短锄簪花赶紧助她梳洗

两刻时后,一辆马车驶出陆氏墅舍,板栗和两名陆氏健仆跟随,往松江渡口而来,将至松江渡口时,朝阳还未从远处山巅升起,江面上还有一层薄雾笼罩,陆葳蕤从车窗探头向前望,见渡口的两株古柏下的那个俊郎秀颀的男子正含笑向她迎来

第十八章 反噬

松江两岸,湖泊沼泽星罗棋布,大片大片的灌木芦苇水草织成广袤大地上的斑斓锦绣,朝阳升起,栖息在沼泽地上的灰鹤黑颈鹤褐鹬和白鹭,飞起又落下,风中传来禽鸟“吭吭”的鸣叫,还有晾晒谷物的清香。

谢道韫负手立在松江南岸渡口,望着对岸携手漫步的陈操之和陆葳蕤,晨风拂拂,衣袂飘飘,真如神仙眷侣。

驼背老艄公将长篙插在江边沙地中固定住渡船,既然对岸的人不急着摆渡,老艄公父子二人也就乐得歇一会,这个在渡口风霜雨雪四十年的驼背老者捻着花白胡须对伫立岸边的谢道韫说道:“与陈郎君在一起的那个女郎就是陆小娘子吧”也不待谢道韫回答,自言自语道:“真是天生的一对啊,成亲迎娶时也要从这江上过的,那一定是百年盛况,老汉应该能看到吧。”

谢道韫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从陈操之陆葳蕤二人的头顶往上移,远山红霞,一轮红日喷薄而出,湛蓝高天上的白云如丝如絮,十月小阳春,良辰美景啊。

昨夜与陈操之谋划如何摆脱陆禽如何见陆葳蕤,谢道韫都是兴致勃勃,的确是出于真挚的友情,全心全意为陈操之考虑,然而现在,看着隔江的那一对佳偶,谢道韫忽感酸楚,她已经二十岁,下个月的初六就是她二十岁的寿诞,二十岁,对于谢家人来说差不多已经是过了半辈子了吧,自南渡以来,陈郡谢氏子弟大都寿命短促,先伯祖谢鲲只活了四十三岁伯父谢尚寿五十父亲谢奕寿四十七叔父谢据寿止三十三,谢道韫原有同胞兄弟姐妹七人,成丨人只有她和弟弟谢玄

“嗯,终生为友,也不过是二十年吧。”谢道韫心里这样想着,短暂的俯首自伤,重又抬起头来,在心里轻吟道:“遥望山上松,隆冬不能凋。愿想游下憩,瞻彼万仞条。腾跃未能升,顿足俟王乔。时哉不我与,大运所飘颻.”吟着这首旧作,胸襟为之一宽。心想能结识陈操之并与之为友,不也是难得的际遇吗,她想遇到这么一个能让她倾心欣赏的人,实实在在遇到了,又何憾焉,陆葳蕤眼里心里的陈操之与她谢道韫所知所感的陈操之是不一样的,就好比同一幅书画,观者不同,感受不一,她的妙赏无人能知

驼背老艄公父子二人拔篙撑船,对岸的那个雄壮大汉要求摆渡了,陈操之和陆葳蕤了也走回渡口,陆葳蕤定要送陈操之过江,贪恋那舟中偎依的短暂时光。

这一船只载陈操之与陆葳蕤二人,陆葳蕤低声道:“真想就这样随你去钱唐。”

陈操之看着这娇婉深情的美丽女郎,心中一痛,觉得自己很对不起葳蕤,这时也无话可说,言语都显得轻薄,只有紧紧拥抱,恨不得揉为一体

陆葳蕤微微喘息着,婉娈娇姿,难以描述,说道:“以后每日一早我都到渡口来走一走,明年你肯定是要进京的,还从华亭过,好吗,陈郎”

到了松江南岸,陆葳蕤与陈操之下船,看着渡船又摇回北岸,陆葳蕤心里有些快活,北岸还有小盛和那些军士,渡船还得两个来回才能把小盛他们全部运过江来,她还能和陈郎君多呆一会。

谢道韫看到陆葳蕤,淡淡地点了一下头,对陈操之道:“子重,我们加紧赶路,在十月十五下元前赶到钱唐,可以参加杜道首道场的水官大帝庆典。”

一边的小婵喜道:“是啊,是啊,幼微娘子和宗之润儿也一定会在县上。”

陆葳蕤想起一事,对陈操之道:“陈郎君,去年丁家嫂嫂曾到华亭庄上来探望我,那时我已去建康,真是惋惜如果可以的话,请丁家嫂嫂于来华亭好吗,我很想她。”

三年前的六月,陆葳蕤去陈家坞探望陈母李氏归来,就在丁氏别墅歇夜,与丁幼微长谈。在丁幼微那里陆葳蕤得到了极大的鼓励和信心,三年过去了,陆葳蕤很想再见到丁幼微

陈操之应道:“好,嫂子肯定也是非常想见到你。”

冉盛和二十名军士都过江来了,陆葳蕤心里恋恋不舍,面上却道:“陈郎君,你们上路吧,一路平安我过江去了,陈郎君,明年见。”

陈操之谢道韫一行离开华亭,早行夜宿,加紧赶路,且行天气一直晴好无雨,十月十三日午后就赶到了钱唐,径去见钱唐县令冯梦熊。

冯梦熊任钱唐县令两年,清正廉洁,除俸禄外一无所取,居住的府第也依然是城西集市之畔,门前那三株高槐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此时是申末时分,冯梦熊刚从县衙回府,见到陈操之,甚是欢喜,即命小吏安排谢道韫等人在县驿住宿,陈操之就在府中居住。

冯凌波听说义兄回来了,赶紧出来相见,冯凌波已有五个多月的身孕,身形已见臃肿,笑容可掬,说起陈家坞的事,冯凌波五月底回钱唐六月初就去陈家坞拜访丁幼微,还到义母李氏坟前祭奠

冯凌波道:“幼微嫂子重阳节时回母家省亲,还带着宗之和润儿来探望我,送来了陈氏庄园出产的梨橘橙柚。让我多食蔬果,对了,后日是水官帝君诞辰,幼微嫂子也是要来参加庆典的,说不定今日已经到了丁氏别墅了。”

冯梦熊道:“待我命人去问讯,看丁氏娘子是否到了。”便命府役去东郊丁氏别墅探看。

掌灯时分,那府役回来了,丁氏族长丁异也来了,陈操之赶紧告罪,说本欲明日登门拜见的,何敢劳丁伯父先来这里相见,折杀晚辈

白发苍苍的丁异满面笑容,说道:“操之贤侄远来劳顿,老夫先来见你又何妨,我也正要与冯府君商议事情。”又道:“幼微上回已说定,下元节的前一日会来县上,操之明日午后可到枫林渡口迎接,让宗之润儿那两个孩儿惊喜一下。”

冯梦熊在一边捻须微笑,想想以前丁异根本不认陈家坞这门亲,宗之润儿每年只被允许来丁氏别墅探望母亲一次,短短数年,形势大变,陈氏隐然钱唐第一大族,陈操之更是声名大振,传言桓大司马对陈操之甚是礼遇,此次土断更是委以重任,现在丁氏反而以与陈氏是姻亲为荣了,两家往来不绝。

丁异得知陈操之归来,未及用晚餐便赶来了,当即与陈操之谢道韫冉盛一起在冯府用餐,说起土断之事,陈操之道:“钱唐是这次庚戌土断第一个上报完成检籍的县,冯叔父政声已名传建康。”

冯梦熊笑道:“钱唐检籍最是顺利,我无为而治也。”

却听丁异道:“冯府君,听闻褚氏庄园犹有数十隐户,冯府君应在京中使者复核之前将这些隐户清理出来,不然恐贻后患。”

冯梦熊皱眉道:“上月检籍时,褚检不是说那些隐户已经逃亡了吗,难道又悄然潜回褚氏庄园”

丁异道:“褚氏现已自甘堕落,与午潮山一带的山贼关系密切,那些褚氏隐户就是投奔午潮山去了,但昨日我有庄客又看到一名褚氏隐户在小杭河上划船”

三吴各县多有山贼,是北地的南渡流民,还有破产的自耕农,无田无业,无以谋生,便干些打家劫舍的营生,但规模都较小,超过百人以上的大股山贼很少,而且这些山贼都是拖家带口,平时为人佣耕,农闲时便去抢劫,辗转诸县,因为佣耕雇工的流民甚多,所以也很难纠察,而且这些山贼为恶不剧,很少伤及人命,郡县也不甚重视

陈操之听说褚氏与山贼有联系,心中一凛,心道:“莫要打蛇不死遭反噬啊。”便道:“冯叔父应立即抓捕那名褚氏隐户,这样便可掌握褚氏与山贼联系的证据,褚氏依然是本县大族,若不早图,后患无穷。”

丁异老谋深算,说道:“掌管马步弓手的吴县尉一向与鲁氏褚氏关系密切,如今褚氏虽已失势,但吴县尉恐怕也不会一心一意整治褚氏,让他派人去抓捕多半是抓不到的。”

冉盛对陈操之道:“阿兄,我带人去吧,既然这褚氏要自寻死路,我们这次就彻底了结他,免留后患。”

陈操之点点头,褚氏与山贼勾结,这对陈家坞是个极大的威胁,一定要斩草除根,不然的话陈家坞的族人都不安全,说道:“那就趁夜搜检褚氏庄园,即便没抓住隐户,也把褚俭父子抓来。”

治县宽容的冯梦熊听了,稍觉不妥,毕竟褚俭也曾是六品官,但既然陈操之这么决定了,冯梦熊也不便反对,陈操之是土断司左监,事涉土断,自可便宜行事。

丁异也深感褚氏与山贼勾结的威胁,说道:“由我丁氏庄客引路吧,操之若人手不够,我丁氏有六十名私兵可听用,褚氏原也有六十名私兵,两年前被取消士族资格时,其私兵亦解散,就不知还私留多少”

陈操之眼望冉盛,冉盛道:“我这二十名军士都是精锐,对付褚氏,足够了。”

第十九章 巧计

戌夜时分,冉盛带了手下二十名军士,在县上的廷掾兵曹史贼捕掾还有两名丁氏庄客的带领下出了钱唐县城西门,在初冬朗朗寒月下往七里外的褚氏庄园急行而去。

褚氏庄园座落在齐云山南麓,原本临山带河,占地百顷,有庄客数百,而且在钱唐南岸还有一处占地数十顷的庄园,但自前年褚俭贬为庶人褚氏士族地位被剥夺之后,除了原赐的二十顷官田被收回之外,褚氏多年来通过各种手段巧取豪夺得来的田产也大多被勒令退回那些自耕农,现在褚氏的田产不及最盛时的三分之一,约有四十顷,在庶族地主当中还不如刘家堡,至于原有的五十户荫户,离散了一半,留下的重新注官籍,要纳税服役,不能像以前那样专为褚氏效力了,褚氏族望可谓一落千丈,褚文谦和褚文彬的五品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