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84部分阅读(1/1)

便驱车杂入陆府车队,又与陆葳蕤同车,陆葳蕤的车里还有三盆名贵的兰花,寒兰墨兰以及陆葳蕤最珍爱的荷瓣春兰,这次要一并带入京中。

两个闺中密友相视而笑,张彤云婚后不似少女时羞涩,笑吟吟望着陆葳蕤,问:“葳蕤,这两日看到陈郎君未”

陆葳蕤含羞道:“人马纷杂,有时从车里能望见一下。”

张彤云道:“那你还好,你还能望见一下,陈郎君更是可怜,出了吴郡就没看到过你的衣袂鬓影。”

陆葳蕤白齿轻咬红唇,问道:“阿彤,陈郎君他又着急了”

张彤云道:“我怎么知道,不过我听顾郎说,陈郎君与谢公子祝公子他们三人不入建康,将在曲阿转道向西南,径赴姑孰西府,也就是说陈郎君与你同行不足十日了。”

陆葳蕤默然一会,说道:“能同行这些时日已经很快活了,虽然不能时时见到,但想着陈郎君就在不远处,心里就很安慰。”

话虽这么说,但陆葳蕤美丽的大眼睛还是泪光盈盈,还有什么比这更难受的吗,可以偶尔望见其身影,却不能交一言,明知就在路途上,却好像参商般永隔

张彤云握着陆葳蕤的手,心里无限怜惜,她也看不到陈操之能有娶葳蕤这一日,陈操之与葳蕤的伯父陆始的仇怨越结越深了,当下也不知如何宽慰,便把她从夫君顾恺之那里听来的陈操之的事说与葳蕤听

二十六日,车队浩浩荡荡来到晋陵,晋陵有顾氏大庄园,一行人当夜便在晋陵顾氏大庄园歇息。

顾恺之有个寡居的姑母住在这庄园里,陆夫人朱氏少不得要去问候一下,陆葳蕤和陆道煜也跟着一起去。

顾氏与朱氏叙谈时,张彤云过来请陆葳蕤明早与她一起去乌龙山下看梅花,乌龙山离此不远,只有四五里地,乌龙山的梅花非常有名,号称梅海。

张彤云又让顾恺之明日约陈操之去乌龙山,好让陈操之与陆葳蕤相见,顾恺之喜道:“我先不告诉子重,只说是去乌龙山赏梅,到时让子重惊喜,嗯,有趣,有趣。”

第五十三章 竹如君子梅似佳人

晋陵乌龙山相传是南边浩瀚太湖里的乌龙所化,山不高,如拳耸立,山脚至半山腰蓊蓊郁郁数万株梅树,半山以上则是苍翠的竹林,而山巅,却是古松夭矫,松林掩映间,有季子殿,与曲阿的延陵季子庙同为祭祀先贤季子之所,此殿五十年前经顾恺之从伯祖顾荣重修,今又有沧桑斑驳之色。

曦光初现时,张彤云便来约陆葳蕤同游乌龙山,带着一干婢仆乘车来到五里外乌龙山下梅林边,陆葳蕤望着薄薄晨雾里大片大片盛开的红梅白梅绿梅三叶梅,不由得就想起那年仲春她与陈操之在华亭梅岭上相见的事,梅岭的梅花还没有这里的盛

张彤云笑盈盈道:“葳蕤,这乌龙山的我也是初游,去年与顾郎回吴郡,只在庄上宿了一夜,未及游玩,不过那时梅花尚未开放。”

侍婢短婢短锄忽问:“阿彤娘子,你家顾郎君怎么不来伴你同游”

张彤云笑道:“我要陪葳蕤嘛,顾郎要陪其他友人。”

短锄很聪明,看张彤云笑笑的样子就猜到这是给葳蕤小娘子和陈郎君相见的机会了,短锄很快活,葳蕤小娘子快活她就快活。

一行人逶迤上山,梅林幽香竹林幽碧,至山巅,豁然开朗,占地数百顷的顾氏大庄园尽收眼底,而此时,东边天际才霞光透出。

张彤云与陆葳蕤参拜了季子神像,两个人立在殿前丹墀上,朝山下遥望,张彤云有些近视,哪里看得清百丈山下,身边一个小婢突然开声道:“娘子,他们来了。”手指来路

张彤云眯起眼睛望去,见庄园那边似有数人策马而来,知道是长康带着陈郎君来了,便招呼陆葳蕤道:“葳蕤来看,哪个是你的陈郎君”

陆葳蕤秀气的双眉可爱地一皱,说道:“那你先辨认。”

张彤云娇嗔道:“葳蕤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眼力不行,只能近视而不能远观,我虽能看到那些人影,但都是模糊一团,而且雾气又未散尽,这如何分辨,你来,你来”

陆葳蕤便凝目细看,冉盛倒是易辨,明显比其他人高大,而且又是骑白马,其他还有四五个人也是骑马,隔得远,又有薄雾笼罩,人和马俱是黑白两色,仿佛陈郎君画的水墨画,瞧了一会,人马俱被林木遮挡,摇头道:“辨不出来。”心里却是想:“右前的那个冠者应该就是陈郎君,襦衫似乎是青色的”

张彤云笑道:“隔得太远了,又有雾气,确实难辨长康怎么带了这许多人来,该不会是谢郎君那些人都来了吧”便问一个仆妇,这里还有哪些清幽去处

那仆妇是这庄园上的顾氏荫户,就是来给两位娘子领路的,恭恭敬敬道:“这殿后往东百余步,有三株数百年老梅树。是绿萼梅,别处难得一见。”

张彤云“嗯”了一声,留下一婢等候顾恺之和陈操之,她与陆葳蕤还有诸婢绕过季子殿,向东而去。

两刻时不到,顾恺之陈操之谢道韫谢玄刘尚值冉盛沈赤黔一行来到季子殿外,顾恺之眉飞色舞,高谈阔论,已经忘了要让陈操之惊喜了,只谈晋陵山水之美,见到张彤云留下的那个侍婢才恍然大悟,便趁众人入殿参拜季子之机,示意陈操之随那小婢去。

小婢抿唇一笑,说了声:“陈郎君,请跟我来。”转身便走。

陈操之跟着那小婢绕到寺后,在古松小道上向东而行。

冉盛瞥见阿兄陈操之的背影,微微一笑,高大的身躯挡住众人的视线

那边陆葳蕤与张彤云在绿萼梅下徜徉,陆葳蕤看着那些千朵万朵的绿萼白梅,不自禁地轻声唱道:“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忽然闭口不唱,一张俏脸霎时间羞得通红。

诗经召南摽有梅是一首情诗,质朴而清新,明朗又深情,诗里写的是未嫁的女郎以成熟的梅子比兴,感叹韶光易逝,青春难留,渴望心仪的男子赶紧向她求婚,毛诗序说此诗“男女及时也”,男女及时就是婚嫁及时

陆葳蕤脸红得发烫,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就轻唱起这首古歌来,她真没往那方面想,起码现在没想,可嘴上却是唱出来了,真是难为情

张彤云笑容一绽,赶紧敛去,她听到那边脚步声了,便低声道:“葳蕤,你的吉士来了,我先回殿去。”不待陆葳蕤回答,便带着几个侍婢和仆妇往回走,见陈操之摆动大袖走来,便往山道边一避

陈操之来到近前,深深一揖,张彤云敛衽还礼,未交一言,交错而过。

张彤云回到季子殿,只在后殿静室等待,让小婢帮她揉揉脚,张彤云比不得陆葳蕤健行,走了这一早上,颇感辛苦,隐隐听到前殿夫君顾恺之爽朗的晋陵口音,想起方才葳蕤唱的摽有梅,不禁幽幽叹了口气,葳蕤比她还大一岁呢,今年二十了,还在苦等着陈郎君,真让人怜惜啊。

前殿的顾恺之诸人缅怀了先贤季子,出殿赏看山景,谢道韫没看到陈操之,微感奇怪,问冉盛:“子盛,汝兄呢”

冉盛心道:“阿兄当然是去见陆小娘子了,让这谢氏女郎见到阿兄与陆小娘子亲密的样子也好,这样可以死心。”便朝殿后一指,说道:“我兄往那边去了,想必是有好风景吧,祝掾要去一览吗”

谢道韫扭头看了一眼谢玄,谢玄正与顾恺之论晋陵山水与会稽山水孰美,谢道韫便没有唤谢玄与她一道去,她要与陈操之为友,便不得不与陈操之之友为友,这对谢道韫这个女子来说,还真是难为她了,男子与男子为友,可以包容对方的缺点,但女子与男子为友则不然,谢道韫欣赏陈操之,相处日久,更觉陈操之品行之美修身之洁,说是谪仙人真不为过,她可以与陈操之千里同行,但却很难做到与顾恺之刘尚值诸人放旷谐笑,她毕竟是女子啊。

殿后小道朝东斜斜向下,谢道韫信步行去,此时的东边天际,一轮红日喷薄而出,阳光普照,淡淡的雾气很快消散,林子里鸟雀啾鸣,喧闹起来。

谢道韫迎着初升的春阳漫步,心里有些快活,在天地山林间感到愉悦,嗯,她是自由的,她不像寻常女子那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她可以出仕,可以施展自己的才学,可以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比如现在,走在松竹山道上,脚步轻快,心无挂碍,看似平常,其实又有多少深闺女子能体会呢古来多少相夫教子的淑女贤媛,那就让我谢道韫特立独行一回,终身不嫁又如何

谢道韫看到了白梅树下陈操之的背影,便扬声道:“子重,寻幽访胜至此间耶”

陈操之还未转过身来,老梅树下突然转出一个侍婢,惊讶地看着走过来的谢道韫,因为谢道韫刚才未以洛阳腔说话,分明是女子嗓音啊。

谢道韫立时止步,她认得这个侍婢,这侍婢有个让人一听难忘的名字短锄,谢道韫脸顿时火烧火燎起来,仿佛是那次在瓦官寺以强辨让寺僧打开大雄宝殿大门看到的却是陈操之与陆葳蕤在殿内私会的情景,那次以后,谢道韫绝不再以女装与陈操之相见

谢道韫迅即冷静下来,思谋对策,她看到陈操之转过身,那梅树边俏生生立着的不正是陆葳蕤吗陆葳蕤的神情既有被人撞见的羞怯,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更多的是惊讶

陈操之有些尴尬,拱手道:“英台兄也来赏梅吗”

谢道韫含笑道:“竹如君子,梅似佳人,此地竹梅相会,是在下冒昧,打扰了。”朝陈操之一揖,又向陆葳蕤一揖,从容转身自去。

短锄看着谢道韫的清瘦的背影,喃喃道:“这个祝郎君好奇怪啊,他先前的说话声音怎么那么像女子”

陈操之看着陆葳蕤,陆葳蕤清亮的眼神迎着他,陈操之含笑问:“葳蕤也觉得奇怪吗”

陆葳蕤四年前就在狮子山外的桃林小筑见过这个祝英台,其后与陈操之游虎丘时又曾遇见,总觉得这个祝英台给她的感觉很奇异,陆葳蕤是极好相处的人,婢仆有过亦从不呵责,但婢仆也从不会因她良善而放肆,都是真心敬爱小娘子,但陆葳蕤对这个祝英台印象不佳

数年过去了,陆葳蕤在瓦官寺又见到了祝英台,祝英台与陈操之在皇太后和会稽王面前辩难,当时陆葳蕤一心只关注陈操之,看着陈郎君辩难时风采夺人,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欢喜,但事后想来,对那个与陈郎君辩难的祝郎君又有了当初那种奇怪的感觉,后来又知祝英台与陈操之为正副土断使去会稽复核土断,没亲眼看到不觉得,这时看到了,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

第五十四章 训弟

乌龙山季子殿后的这三株数百年绿萼梅高达五丈,荫蔽数亩,那些单生的两两簇生的绿萼白瓣的梅花缀满新枝,置身花树下,恍若花云轻笼,有暗香沁脾

陈操之看着娇美无匹的陆葳蕤,那美丽大眼睛里有一丝疑虑之色,秀气的柳叶眉蹙起又展开,轻声道:“陈郎君,不知为什么,我对这位祝公子印象不佳,陈郎君的其他朋友我都喜欢,因为他们是陈郎君的朋友”

陆葳蕤明明白白地说出来,既是对陈操之的倾心爱恋和信任,也是因为这纯美女郎有着一颗洁净无瑕的水晶心。

陈操之却问:“葳蕤,知道我什么时候爱上你想着要娶你为妻的吗”

陆葳蕤眸子一亮,羞喜不胜,摇了摇头,说道:“陈郎君说,我想知道呢。”

一边的短锄没忍住,说道:“陈郎君肯定是第一次见到我家小娘子就喜欢上了,我家小娘子多美啊。”

陆葳蕤妙目含嗔,瞧了短锄一眼。

短锄吐了吐舌头,赶紧道:“短锄到那边守着,不让人过来打扰。”说罢,往季子殿方向一溜烟走得没影了。

陈操之笑了笑,说道:“短锄说得没错,任谁见到陆小娘子都会喜欢的。”

陆葳蕤羞道:“陈郎君,说嘛。”语意温柔而执拗,让人怦然心动。

陈操之凝视陆葳蕤的眼睛,说道:“还记得那年冬月我与你第一次去真庆道院看茶花吗那株名贵的大紫袍茶花被人摘去,我在前你在后凑近去看,嗟叹不已,我后退时不慎碰触到你胸口,当时我好生尴尬,想解释又觉得不妥,想要装作若无其事又觉得亏心葳蕤,那时你说什么了还记得吗”

陆葳蕤满脸娇羞,眼神格外清亮,明眸皓齿不足以形容这女郎的容色和神采,低声道:“我说什么了我记不得了。”

陈操之一笑,拉起陆葳蕤的手,说道:“忘了吗葳蕤也会口是心非啊,嘿,当时你也很害羞,但看到我微窘的样子,你却安慰我说不要紧,说我又不是故意的,又岔开这事说我们继续看花去,那边有一株瑞雪,不知会不会被人摘去”

说到这里,陈操之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当时我想,这女子心里真是没有半点渣滓啊,冰心婉莹,让我非常爱慕,若是能得这样的女子为妻那岂不是三生有幸”

陆葳蕤眸子亮亮声音低低的道:“那次我来徐氏草堂,看到陈郎君因思念母亲在抄写毛诗凯风篇,陈郎君真专心啊,我看了很久,眼睛都流下来了,觉得陈郎君真好,后来爹爹要为我与贺氏议婚,我就觉得愀然不乐,不知怎么的想把这事告诉你还是在真庆道院,你为我插上金步摇,要我等着你,可知我有多快活啊”

陆葳蕤说这话时,有一种星月光华一般的美丽从肌肤下从骨子里透出来,这种美,并非皮相之美,不会因年华老去而衰减

陈操之双手捧起陆葳蕤的脸,在她微颤的唇上吻了一下,柔声道:“可是我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

话未说完,陆葳蕤娇嫩的嘴唇印上来,使劲亲陈操之,好一会才分开,陆葳蕤眸光盈盈,微微喘息道:“不要说那些,葳蕤现在很快活,除了陈郎君谁又能让葳蕤这样呢,为了能和陈郎君在一起,受些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如今也没人逼迫我了,我只是要等着陈郎君而已。”说罢,轻轻靠在陈操之怀里。

朝阳照过来,白瓣绿蕊的梅花染上淡淡绯色,像陆葳蕤白里透红的双颊,这女郎身躯娇颤,若不胜情。

两个人静静相拥,感受爱情的甜美,苦恋好比酿酒,愈久愈难愈香醇。

鸟雀啁啾,山林寂静,过了好一会,陈操之开口说道:“嗯,葳蕤,现在说说祝英台的事吧。”

陆葳蕤抬起头,看着陈操之,嫣然笑道:“不必背后议论他人啊,我不是多事之人,我只是稍微有些奇怪,并不想问什么,我知道祝公子是你的好友。”陆葳蕤原有的一点疑虑在陈操之温柔的怀抱里如冰花一般融化,她不想多问什么,她只是说出了自己对祝英台的感觉而已。

陈操之微笑道:“那下次有机会再说,总是要说的我们下山去吧”与陆葳蕤携手朝季子殿走去,没走几步就遇到短锄,短锄道:“小娘子陈郎君,顾公子他们下山去了,他们都知道陈郎君和小娘子在一起,所以先走了,彤云娘子还在后殿等着。”

陆葳蕤听说其他人都知道了,不免有些羞涩。

陈操之道:“那就正好,我可以与葳蕤一起下山。”

陆葳蕤道:“还有阿彤呢”

短锄赶紧道:“我去对张小娘子说。”也不待陆葳蕤吩咐,小跑着就去了,不一会就回来了,喜滋滋道:“彤云娘子说在山下等着小娘子。”

陆葳蕤与陈操之相视一笑,二人回到季子殿前,见只有短锄的阿兄板栗等在那里,其余人都下山去了。

陆葳蕤道:“陈郎君,我们这就下山吧,还要赶路呢。”

陈操之道:“再到季子殿参拜一下,我们两个人一起拜,以弥补去年在曲阿季子祠的遗憾。”

去年陈操之为见陆葳蕤一面,从建康追到曲阿,在延陵季子祠避雨时得到了前一日陆葳蕤在祠里亲手拓下的孔子手书季子碑帖,深感冥冥的神奇,今日,二人可以并肩在季子神像前参拜。

下山时,板栗短锄兄妹在前,陈操之与陆葳蕤携手在后,数百级登山石阶轻快而下,又见山脚至半山腰的大片大片的梅林。

陆葳蕤道:“陈郎君,那年你在华亭梅岭说的梅具四德元亨利贞,去年张姨还对我爹爹提起,很是赞赏,张姨常为我们说好话呢。”

陈操之笑了笑,说道:“我这次要先赴姑孰,大约三月初才会来建康参加谢幼度婚礼,葳蕤先为我向张姨和陆使君问好,我夜里写一封书帖你带去,待三月间我来建康还要拜访令尊,有要事相谈。”

陆葳蕤“嗯”了一声,说道:“希望张姨为我爹爹生个儿子。”

陈操之笑道:“即使是女儿亦很好,想要儿子可以再生。”

陆葳蕤“嗤”的一笑,不知想起了什么,脸又红了。

来到山下,张彤云在牛车里等着,招呼陆葳蕤与她同车,冉盛和沈赤黔也等在一边,与陈操之骑马先一步回庄园。

此时顾恺之诸人已回到庄园,准备食汤饼上路,谢玄对阿姐谢道韫道:“阿兄,子重尚未下山,一时也不能赶路,弟有事对阿兄说。”

谢道韫看了弟弟谢玄一眼,淡淡道:“阿遏想说什么若是关于我婚姻的事,那就不必多说,我心笃定,几位叔父都不能夺我之志,你何必多言”

谢玄压低声音道:“你是我嫡亲的姐姐,不管怎样,你总得让我说话。”

谢道韫一笑:“你说。”负手往屋舍后的小溪畔行去。

谢玄跟在阿姐谢道韫身后,见附近别无他人,便问:“阿姐方才是不是撞见子重与陆氏女郎私会”

谢道韫颇有英气的细长眉一挑,道:“是看到了,怎么了”

谢玄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问:“阿姐宁不妒乎”

谢道韫细长眼眸一眯眼梢一吊,谢玄心里暗呼不妙,阿姐要训话,这时逃避不得,只好硬着头皮等着,只听阿姐不疾不徐地道:“阿遏,汝当阿姐为何等人是谄媚争妒的女子吗我与子重是坦荡荡的友情,我亦不隐瞒,若子重未有陆氏女郎,那我或许会想着与之偕老,但子重已有了陆氏女郎,我就固守这份友情就足矣”

谢玄插话道:“可是子重并不能娶陆氏女郎,门第悬隔,而且陆始父子与子重衔恨已深,殊无和解的可能”

谢道韫打断谢玄的话道:“能不能娶陆氏女郎那是陈操之的事,若陈操之畏难而退,转而他求,这种男子,还有何值得我谢道韫倾心结交”

谢玄无话可说了,阿姐已把话说绝,完全没有了转圜的余地,他知道阿姐的性子,阿姐既这样说,陈操之与阿姐真是无缘了,陈操之娶不到陆氏女也娶不到阿姐,莫非这三人都要悒郁终生

谢道韫训弟道:“这些日子我见汝似有隐忧,却原来是计较这事,汝是男子,当家国之任,不思长进,却希见他人负心,你可还是我谢家子弟”

谢玄被训得抬不起头,半晌,站直身子,却是眼含泪水,叫了一声:“阿姐”

谢道韫一愕,蓦然感受弟弟的骨肉深情,眸子朦朦,声音低下去,说道:“阿遏,我明白的,你也明白。”

谢玄看着阿姐谢道韫,含泪的样子让人心碎,心道:“我不明白,阿姐的心,没有人能明白。”

第五十五章 北伐大计

正月二十七日辰时初,陈操之顾恺之一行近三百人离了顾氏庄园,到达曲阿是次日黄昏,这夜陈操之分别给左民尚书陆纳和三兄陈尚写了书信,给三兄陈尚的信主要是说他这次未把三嫂和小侄儿带来,因为三嫂母家有些事,所以准备年底与幼微嫂子一起来,那时陈氏在秦淮河畔的宅第东园也应该竣工了,正可入住,毕竟女眷来京还借住顾府不成体统;写给葳蕤之父陆纳的信则是细说了在会稽土断时与陆俶的冲突,请陆使君体谅,更请陆使君劝告大陆尚书,为家族门户计,莫与桓大司马对抗,近闻陆禽又与天师道卢竦往来密切,卢竦乃祸端,宜自警惕

陈操之给陆纳的信采用春秋笔法,写得很委婉,不会让陆纳有受后辈教训的难堪之感,写好后命来德把信交给板栗,板栗自会找机会把信交给其妹短锄递到陆葳蕤手里的。

次日早起,陈操之谢玄谢道韫将分道往姑孰西府,沈劲之子沈赤黔要追随陈操之左右,这次只带四名仆从随陈操之赴西府,顾恺之虽应征召将入西府,但这时不必急着去,待参加了谢玄婚礼再一道入西府。

冉盛也要先去建康一趟,他还有八十名军士留在建康,要去领着那些军士回西府,陈操之便命来德携了他给三兄陈尚的信去建康见三兄陈尚,然后再与冉盛一起来姑孰。

在曲阿城西歧路分手时,陈操之缓缓策马从陆氏车队边上行过,短锄撩开车帘,陆葳蕤从车窗里望着陈操之,四目交视,微笑点头,陈操之带转马头往南而去。

谢玄因阿姐谢道韫之事,这两日闷闷不乐,离了曲阿县,对谢道韫道:“若不是桓郡公征召甚急,不然我们应先回乌衣巷拜见了叔父叔母再去西府的。”

谢道韫道:“待见过桓郡公之后,若无甚要事,便早些回建康亦无妨,阿遏还要去扬州呢。”

谢玄与河上羊氏女的亲迎之期是三月初八,羊氏郡望有三处,分别是河上泰山和京兆,现在除了泰山尚在东晋控制之下,其余都沦入氐秦和慕容燕之手。所谓河上羊氏,现寓居扬州,谢玄将与三月初乘船下扬州迎娶羊氏女,据传羊氏女肤白如雪,美丽非凡,但谢玄还未见过。

谢玄看了看阿姐谢道韫和陈操之,说道:“我婚后便要赴荆州,以后与阿兄和子重要别多聚少了。”

谢道韫默然不语。

二月初六午后,陈操之一行赶到姑孰,在白苎山下遇到西府长史王坦之,陈操之谢玄谢道韫三人下马施礼,问王长史何往

王坦之皱眉道:“庾皇后昨日午时薨于显阳殿,大司马命我前往台城哭临致丧。”拱拱手,带着一干随从策马匆匆而去。

陈操之谢玄三人面面相觑,这司马皇室真是夭寿啊,去年六月哀帝司马丕与静皇后王氏同日驾崩,这才半年,新立的皇后庾氏又去世了,庾皇后出于颖川庾氏,是已故大司空庾冰之女北中郎将庾希和广州刺史庾蕴的胞妹,今年才二十一岁,竟芳华早逝

谢玄低声道:“桓大司马对皇帝立庾妃为后颇为不满,未想庾皇后这般早逝,且看皇帝还会不会在立后之事上与桓大司马龃龉”

陈操之三人回到姑孰城中寓所,陈操之命属吏左朗就近寻一处房舍让沈赤黔主仆居住,小婵知操之小郎君好洁,便命仆妇备水沐浴,刚梳洗毕,左朗来报,大将军府主簿魏敞传桓大司马之命,请陈参军赴将军府夜宴,谢司马祝参军亦将同往。

谢玄已经是桓豁的行军司马兼领南郡相,七品,陈操之和谢道韫升为八品参军,不再是九品掾了。

申时末,陈操之谢玄谢道韫来到大将军府,桓温迎至阶下,紫石棱一般的双目朝三人面上一扫,笑道:“谢司马陈参军祝参军,一别半载,国事辛劳啊。”

陈操之三人赶紧向桓温施礼,入厅中坐定,几案筵席已然备好,除了侍女之外别无他人,看来桓温今日是专请陈操之三人的。

席间,桓温不提庾皇后驾崩要守丧礼之事,饮酒食肉自若,谢玄陈操之自然也就装作不知,二人分别向桓温禀报了吴兴郡土断和会稽郡土断之事,这些事桓温都已知晓,举杯含笑,听谢玄陈操之二人禀报

桓温见谢道韫不甚饮酒,亦言语不多,便道:“此番会稽土断,陈参军固然是首功,但若无祝参军辅佐,亦能有这等佳绩,我闻祝参军曾去钱唐为陈参军排忧解难,可有此事”

谢道韫便略略说了贺氏指使人诬告钱唐陈氏占田一案,桓温赞道:“祝参军处事精当细致,让宵小之辈无隙可乘陈参军,理应敬祝参军一杯,若无祝参军,陈参军又如何能专心复核土断”

陈操之便含笑举杯遥敬谢道韫,谢道韫莞尔一笑,以大袖遮掩,一饮而尽。

桓温兴致甚高,铁如意在案上一敲,两壁间丝竹管弦声便如水般流溢而出,又有舞伎翩跹则舞,此乃韶乐,相传是舜帝所制,流传三千年,用于庙堂宴会,向来是皇家音乐。

酒过三巡,舞伎退下,壁间音乐声亦止,桓温铁如意一击,两名带甲武士抬着一把长刀上来,恭恭敬敬呈与桓温。

这是一把环首大刀,刀身长达三尺余,柄亦长三尺,桓温起身绰刀在手,烛光映照,刀锋如雪,手握大刀的桓温很有赤壁曹操横槊赋诗的豪气,大声道:“此刀便是荆州幕阜山新采铁石所炼,新式风箱高炉锻造,折叠百炼,锋利无比,我将持此刀灭氐秦除慕容,建不世功勋名垂百世。”

陈操之颇为欢喜,锋利耐用的兵器终于开始锻造了,东晋的军力将大为增强,虽不见得仅凭矛利盾坚就能北伐成功,但至少增加了一统中原的成算。

桓温命武士持环首大刀下去,对谢玄道:“我重幼度之才,你入荆州为我弟桓豁的行军司马正是我的安排,梁州刺史司马勋久有反志,汝为南郡相朱序为江夏相,一旦司马勋谋反,即与桓豁一道起兵征讨,我曾言谢掾年四十必拥旄仗节,然若不立军功,何能至此”又问:“幼度下月中旬能赴任否”

谢玄道:“能。”

桓温笑道:“幼度新婚就要远行,莫怨桓某不近人情啊。”紫眸一闪,看着陈操之,说道:“陈掾才名,声传北国,我今有一重要使命,不知陈掾可否一行”

陈操之道:“郡公有命,敢不遵从。”

桓温却又不说要派陈操之何事,说道:“我欲北伐,奈何西蜀多事,朝中亦有掣肘者,必要除此后患,方可挥师北进,此乃桓某第三次北伐,前两次伐氐秦,虽有斩获,未成大功。这第三次北伐必要建大功,请操之试为我筹谋”

陈操之心知桓温急于篡位,想要北伐建功班师回朝取代司马氏为帝,但现在实非北伐的良机,便道:“此事关重大,待操之回去细细思谋,改日再向郡公建言献策。”

桓温道:“好,我欲陈参军担当的重要使命暂且不言,待陈参军献上北伐策再议。”

戌时末,陈操之三人辞出将军府,桓温赏赐三人的钱帛亦送至三人在凤凰山的寓所,各有二十万钱绢三百匹。

谢玄没有立即回自己寓所,到阿姐谢道韫居处相谈,问:“阿姐以为桓公会遣子重作何使命”

谢道韫蹙眉道:“难猜桓公即要北伐,莫非是要子重行使合纵连横之策”

谢玄思忖道:“阿姐料事多中,桓公极有可能是要让子重出使苻秦或慕容燕,若果真如此,前途风险难测啊。”

谢道韫道:“子重为家族计为迎娶陆氏女计,是甘冒风险不辞艰难的。”

谢玄心道:“子重即便做了黑头公,也不见得能娶到陆氏女啊,古来有不曾婚娶的三公吗”又想:“若子重想娶我阿姐,不知三叔父四叔父可会答应只怕也是很难的吧”

谢氏姐弟正拥炉相谈时,听得邻舍竖笛声缈缈传来,谢道韫脸现喜色,说道:“子重柯亭笛留在了姑孰,半年未吹曲,想必是技痒至极,我二人有耳福哉。”便与谢玄走到后院,在仲春的寒夜里倾听那美妙的笛音,果然是一曲接一曲,谢道韫深深沉醉,足冷如冰亦不觉

次日上午巳时初,桓温派人单召陈操之入将军府,在桓温看来,谢玄虽然有才干,但终究是只能利用而不能成为他心腹的,而陈操之不同,出身寒门的陈操之会成为他的股肱心腹,庚戌土断的成功,让桓温更为看重陈操之,他桓温要做汉高祖刘邦,陈操之就是他的张子房

第五十六章 隔墙有耳

桓温在内庭静室召见陈操之,侍女引导陈操之入座后便退了出去,室内只有桓温与陈操之二人,身前的花梨木小几上,有酒樽茶具,桓温道:“操之饮酒品茗自便。”

料峭春风经南面长窗吹彻一室,素帏飘拂,桓温的猥毛须纹丝不动,仿佛铁丝磔戟,目视陈操之,并无他话。

陈操之从容为自己斟了一盏茶,品了一口,不待桓温相问,便道:“大司马所询之北伐之策,操之昨夜思谋良久,窃以为此时北伐,不得天时也。”

桓温欣赏陈操之的简明利落,不像其他一些名士,正事不说,先绕着说一大堆浮言虚词,这样的人桓温见识过的以谢万石为最,但谢安石却是一个让桓温看不透的人,在西府一年,谢安既无功绩亦无过失,在吴兴郡任太守一年余,亦是平平无奇,很有点黄老无为而治的风范,但声望却是与日俱隆,现为御史中丞,琅琊王司马昱有意任命谢安为侍中参政,但考虑到谢安出东山不过四年,骤然提拔为三品侍中,不合常制,谢安这御史中丞还得再任一两年

与谢安的雅量无为相比,陈郡谢氏的两个后辈谢玄谢道韫倒是锋芒毕露,在庚戌土断中,与陈操之一样显示了切实的才干,谢玄晋升高位是必然的事,而对于谢道韫,桓温倒真是很感兴趣,他要看看这个谢氏女郎能在仕途中走到哪一步与陈操之的情感纠葛又如何收场对陈郡谢氏的声誉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这些想法在桓温心头一掠而过,徐徐道:“愿听操之详论。”

陈操之道:“今苻坚学习汉人制度,王猛辅之,匈奴归附,氐秦势力大张,仓促未可图也。”

桓温点头道:“去年初,匈奴右贤王曹毂左贤王刘卫辰叛秦,我本欲乘机伐秦,却逢哀帝驾崩。北伐之事遂寝,而苻坚短短百日内便击破了匈奴左右贤王曹毂与刘卫辰,徙其豪杰六千余户于长安,诸胡肃然,以此看来,氐秦诚然不可伐,然鲜卑慕容更强于氐羌,氐羌既难伐,慕容岂非更难伐”

陈操之道:“大司马明鉴,北方二胡,鲜卑慕容强而氐羌弱,但氐羌正处于上升势,王猛奇才也,苻坚用之而不疑,操之以为,王猛不死,氐秦难灭;而鲜卑慕容虽强,但据前来的投诚的慕容垂妻弟段思言,诸王族不睦,皇帝年幼,皇太后可足浑氏擅权。逼反段氏这样的事还会发生的,大司马可虑者,慕容恪慕容垂兄弟也,愚以为,氐羌要扩张,必与慕容氏相争,我大晋可坐观鹬蚌相争,伺机谋利。”

桓温默然,半晌方道:“操之所言,诚稳重长久之策,但桓某年过五旬,时不我待,奈何”又道:“氐秦慕容,之所以不敢南下者,因为有温在也,吾不讳言,一旦温身故,胡骑即将南下矣,王猛慕容恪可都比我年少啊。”

陈操之知道桓温此言并非自夸,在桓温第三次北伐被慕容垂击败之前,桓温的威名震慑北胡,氐秦和慕容燕都不敢起胡马窥江之意。

陈操之道:“这世上有夭者有寿者,桓公有寿者相,正是大有可为之时,桓公再过十年赋魏武帝老骥伏枥诗不迟。”

桓温喜道:“操之能观人寿夭乎葛稚川所传”

陈操之含糊道:“略懂,嗯,略懂。”

陈操之当然知道东晋一些著名人物的大致寿命,比如慕容恪就没几年好活了,强大的慕容燕国就是在慕容恪死后开始分崩离析的。那时才是北伐的良机,绝不能让苻坚尽吞前燕的领地,不过有些事情已经改变,比如谢万,史载谢万兵败寿春被贬庶人的次年便去世了,但现在三年过去了,谢万还健在,上次听谢道韫说她四叔父谪居乌衣巷时曾想服散解忧,是谢道韫谏止的,谢道韫对五石散的态度受陈操之影响很大,可以说是陈操之延长了谢万的寿命

桓温颇感振奋道:“汝乡杜子恭亦言桓某寿在耳顺之外,今操之亦言,如此说桓某尚有十年寿算,此十年,桓某定要为桓氏打下坚实基业,操之其助我乎”

陈操之拱手道:“自当追随桓公。”

桓温捋须大笑,说道:“桓某与操之具有时不我待之感啊,操之今年二十矣,陆氏女苦等操之,操之要娶陆氏女,就得成就非常功业,操之其勉之。”

陈操之微微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