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85部分阅读(1/1)

,心道:“等你桓温做了皇帝再逼陆氏嫁女于我吗,那要等多少年”

桓温道:“操之前言静观秦燕相斗,而我坐收渔翁之利,此言虽有理,但我不能坐等,江东所缺者,战马也,今我欲以西府新炼兵器向苻坚换马,与苻坚联合抗衡鲜卑慕容,操之以为可行否”

陈操之心道:“这样一来,历史进程或许会大大的改变了。”应道:“桓公所谋深远,我料苻坚会答应与桓公连横抗击慕容燕。”

“好”桓温击掌道:“就请操之为使臣出使氐秦,可乎”

陈操之与座上躬身道:“不敢辞。”

桓温眼露赞赏之色,说道:“我已秘密遣使与苻坚联系,看其意下如何本月底当有回复,然后操之正式出使氐秦,当然要以朝廷的名义,操之是我西府掾吏,以西府参军身份出使氐秦不大适合,品秩亦偏低,不足以壮操之行色,我将表奏朝廷,另行任命,如此,操之越级擢升,才能堵朝中非议者之口。”

又议良久,陈操之请辞,桓温道:“操之且慢,小妾倾倾知操之归来,要来拜见,已等候多时了。”

陈操之眉头微微一皱,半年不见李静姝,刚回到西府,这女子就又来了,但又没有理由不见。

素白长裙的李静姝翩然而入,先向桓温万福,然后拜倒在陈操之座前,口称:“弟子李静姝拜见陈师。”即有侍女捧上新年拜师礼,皆是蜀中名贵物产。

桓温说道:“操之不必推辞,这些物品俱是蜀产蜀人重义,倾倾离蜀十五载,还有人每年来拜见送礼。”看来桓温是知道李静姝与蜀人有联系的。

李静姝道:“难得见到陈师,机不可失,妾身要向陈师请教了。”即命侍女取竖笛来,吹了一曲长清,这支曲子去年陈操之赴会稽土断之前李静姝还只能吹得断断续续,有些高音和低音吹不出来,而现在,竟吹得宛转有致,悠呜可听

桓温顾而乐之,待李静姝一曲吹罢,说道:“倾倾每日习练此曲,颇费苦功,操之以为她吹奏得如何”

陈操之自然要夸赞一番,指点一些小技巧,又写了一支长侧曲谱给李静姝,然后告辞出将军府。

陈操之回到凤凰山寓所,邻舍的谢道韫请他过去小宴,陈操之独自一人踱了过去,谢玄已先在,三人便饮酒叙话,谢玄听陈操之说了将出使氐秦,对谢道韫道:“果然不出阿姐所料,子重将为桓公行使合纵连横之计。”

谢道韫横了弟弟谢玄一眼,这里虽然都谢氏旧人,但阿遏在子重面前称呼她为阿姐,让她有些不快。

却听谢玄又道:“子重既为正使出使氐秦,我阿阿兄可为副使。”

陈操之看了谢道韫一眼,说道:“此去长安,往返五千里,没有半年回不来,英台兄英台兄毕竟体弱,恐难胜任。”

谢道韫神色淡淡的不置可否,陈操之这明显是认为她是女子之身不宜出使嘛,虽然意含关切,但非谢道韫所喜。

谢玄亦不再多说,心里已有了计较,午后,谢玄不与谢道韫商议,径去拜见桓温,为其姐谢道韫请命,随陈操之一道出使氐秦,在谢玄看来,出使氐秦固然有风险,但可让阿姐与陈操之共患难,日久见真情,如此,阿姐与子重的情感就完全不是那花朵般娇柔的陆氏女郎能比的

桓温听罢谢玄所言,心里大诧异,谢玄这么做当然是想撮合其姐谢道韫与陈操之的婚事,看来谢氏族人是同意谢道韫嫁给陈操之的了,现在的问题是陈操之对陆氏女郎一片痴心

谢玄道:“祝参军才识桓公深知,与陈操之联袂出使,可奏大功。”

桓温沉吟不答,出于某种考虑,他虽然明知谢道韫是女扮男装,却依然征召其入西府,但遣一个女子出使他国,这太匪夷所思,万一露馅,有损国体,亦必累及陈操之,踌躇道:“待我熟思之,明日再定。”

谢玄辞出后,桓温独自摇头哂笑,咄咄自语道:“真是怪哉,谢幼度竟要让其姐随陈操之出使苻秦,嘿嘿,谢家女郎真是非陈操之不嫁了吗”又道:“等下传陈操之来,问他意下如何”

小门边素帘外的李静姝目瞪口呆,她素来喜窃听桓温与人密谈,早知桓温有反志,更未想到今日会听到这样一个奇闻,那西府参军祝英台竟然是谢玄之姐,谢玄之姐还能有谁,当然是号称大晋第一名媛的谢道韫了,原来这谢道韫竟是痴恋陈操之

李静姝惊奇之下,妒意横生,唇边颊上却浮起魅惑的笑意。

第五十七章 君子轻色

掌灯时分,少年沈赤黔来到凤凰山,向陈操之请教经史学问,沈赤黔对正始玄学不感兴趣,他爱读史论和兵书,谢道韫谢玄都喜这少年好学

陈操之翻开一卷左氏春秋,准备开讲鲁庄公十年的齐鲁长勺之战,忽想起一事,掩卷道:“赤黔,我奉桓公之命,将于下月出使氐秦,汝父现在洛阳,正是我必经之所,汝可有家书要我带去”

沈赤黔一愕,随即大喜,长跪道:“陈师,请一定带赤黔同往,赤黔与父分别一年余,甚是思念。”

陈操之摇头道:“你还年幼,此去长安路远山遥,又且敌国纷争,行路艰难,我不能带你去。”

沈赤黔恳求道:“陈师,赤黔十六岁,已经是成年丁壮,陈师也看到了,赤黔身强体健弓马娴熟,绝不会拖累陈师的,而且赤黔有八名私兵,俱是百人敌,必要时可助陈师一臂之力,请陈师怜惜赤黔一片孝心,带赤黔北上。”

陈操之看着眼前英气勃勃的沈赤黔,略一思忖,说道:“也罢,明日我向桓大司马禀报一声,到时你就随行吧。”

沈赤黔大喜,稽首于地,深谢陈师。

左朗带着一名大将军府小吏进来见陈操之,说大司马请陈参军入府议事,陈操之便跟随那小吏去城西大将军府,在那素帷静室见到桓温,施礼毕,桓温即道:“祝参军欲为副使随你出使氐秦,操之意下如何”

陈操之墨眉微蹙,问:“是祝参军向大司马请命的吗”

桓温道:“谢司马举荐祝参军,认为祝参军可为汝得力臂助。”

陈操之心道:“谢道韫诚然大才,会稽土断助我实多,与她相处,机智才辩,时时砥砺,真乃赏心乐事,但我此去长安,兵荒马乱,她一女子如何犯此风险,而且她有时还骑不得马”说道:“祝参军报国之心可嘉,但操之以为,祝参军体质文弱,出使长安,深入敌国数千里,艰难险阻,非会稽土断所能比,愚意祝参军不宜出使,伏望大司马裁夺。”

桓温听陈操之这样说,心道:“陈操之心志坚定,看来还是一心要娶陆氏女的,而且女子出使诚不宜也,操之识得大体。”点点头,问:“那操之愿以何人为佐贰”

陈操之道:“不需副使,只要吾弟陈裕领三百人随行即可。”

桓温问:“汝弟现任何军职”

陈操之道:“为百人屯长。”

桓温道:“吾侄桓石虔数言汝弟陈裕有大将之材,既如此,那就让陈裕随你出使,历练一番。”又道:“屯长军职太低,亦不便统领三百人,明日我命桓石虔擢升陈裕为千人部曲督,挑选三百西府精锐随操之北上。”

陈操之甚喜,部曲督算是军中的中级军阶了,再往上便是有品秩的军司马,冉盛从军未满一载,这已经是越级超升。

陈操之又说了沈石黔随行之事,桓温自无不允。

亥时初,陈操之向桓温告辞,桓温命其第三子桓歆代他送陈操之出府,桓歆却禀道:“爹爹,母亲听说陈参军在此,想见一见陈参军。”

这夜里去见南康公主,陈操之颇觉尴尬,眼望桓温

桓温哈哈大笑,说道:“老妻南康在瓦官寺看了操之的佛像壁画,顿起皈依之心,回到姑孰就设下佛堂,每日诵经不辍,操之精于释典,为支道林竺法汰两大高僧盛赞,老妻想必是要向操之请教佛法吧。”

桓温知道老妻南康公主很想把女儿桓幼娥嫁给陈操之,上回在建康便托郗超试探陈操之之意,陈操之婉拒,南康公主却不死心,反正她女儿桓幼娥新年才十一岁,陈操之再等个两年娶不到陆氏女郎,自然要另娶。那时桓幼娥就有十三四岁,可以议婚了,男子比女子年长十岁算不得什么

而在桓温看来,陈操之虽然门第低微,但人才实在出众,若陈操之肯舍陆氏女而做他龙亢桓氏的佳婿,桓温自是乐见其成,无论陈操之与陆氏或者谢氏联姻,桓温都是不大放心的

这时,南康公主带着幼女桓幼娥和几个仆妇侍女过来了,李静姝亦跟在一边,入静室坐定,南康公主笑眯眯打量陈操之,对桓温道:“老奴,汝征召陈郎君入西府,可谓英明之举。”

所谓老奴,就是老家伙老东西之谓也,两晋时礼法废弛,人多以放诞为清高,葛洪抱仆子外篇有载:“其相见也,不复叙离阔,问安否,宾则入门而呼奴。主则望客而唤狗,其或不尔,不成亲至,而弃之不与为党;及好会,则狐蹲牛饮,争食竞割,掣拨淼摺,无复廉耻,以同此者为泰,以不尔者为劣,终日无及义之言。彻夜无箴规之益,诬引老庄,贵于率任,大行不顾细礼,至人不拘检括,啸傲纵逸,谓之体道。”

南康公主司马兴男自桓温专宠李静姝之后,就专以老奴来称呼桓温,既是昵称,亦是怨言,桓温无可奈何,敬而远之可也,这时听南康公主在陈操之面前又叫他老奴,有些不悦,说道:“陈参军是崇儒守礼之士,其纯孝之名天下知闻,我征其入西府有何稀奇。”起身道:“操之少坐,我去也。”拂袖径去。

南康公主冷笑一声,看了看李静姝,说道:“你也去吧。”

美艳不可方物的李静姝笑吟吟道:“妾身是专陪公主殿下来看江左卫玠的,如何就去”

南康公主爽直,李静姝这么说,她倒是无话可说,转头看着陈操之,神态和蔼起来,问陈操之一些家常琐话,她身边跪坐的那个垂髫女童目不转睛盯着陈操之,这女童就是桓幼娥,细眼阔嘴,鼻子高挺,与其母南康公主颇为相似,桓幼娥与润儿同岁,但与娇美可爱的润儿相比,桓幼娥就显得太粗坯了。

南康公主问了很多陈家坞的事,又问陈操之与陆氏女郎的事,陈操之虽觉尴尬,但还是表明了自己非陆葳蕤不娶的态度,免得这南康公主要把十一岁的女儿许配给他。

南康公主倒也不以为忤,又闲话了几句,便命桓歆送陈操之出府。

待陈操之走后,南康公主命仆妇先带桓幼娥入内歇息,却问李静姝道:“静姝,你看这个陈操之能与陆纳的女儿成婚吗”

南康公主虽然不喜李静姝,但李静姝善于揣摩奉迎,颇多机智,南康公主有时会与李静姝商议一些事情

李静姝款款道:“听闻去年庚戌土断,陈操之与陆始长子又结怨,这还如何联姻啊。”

南康公主点点头,又问:“若陈操之无法迎娶陆氏女,我欲将幼娥许配与他,不知能成否”

李静姝当然道:“公主爱女俯就,陈操之应是喜出望外才对。”

南康公主颇有自知之明,说道:“听说那陆氏女郎极美,我女幼娥论貌应是不及那陆氏女的。”

李静姝去年在蒋陵湖畔见过陈操之与那陆氏女郎携手同游,陆氏女郎纯美如仙,让自负美色的李静姝都生了妒意,心道:“桓老贼与司马兴男都貌丑,哪能生得出什么俊美儿女,陈操之娶不到陆氏女,也可娶谢氏女,哪会等桓幼娥那黄毛丫头”口里道:“大将军常常赞陈操之乃有德君子,既是有德,必不重色,幼娥娘子虽不甚美丽妖娆,但亦是正大庄容,岂会配不上陈操之耶”

南康公主连连点头,自回内院歇息。

李静姝独自在灯下沉思,心想:“桓老贼既察知那祝英台是谢氏女郎装扮的,何以征召其入军府这可真是费解不过这谢道韫实在是胆大,为追求陈操之竟跟到西府来,桓老贼今夜召见陈操之,定然是问陈操之是否愿意以谢道韫为副使,嗯,就不知陈操之是如何回答的此事过几日便知”

又想:“我既知谢氏女郎的秘密,该如何利用呢而且这秘密桓老贼也是心知肚明的,若谢道韫身份败露,陈郡谢氏声誉肯定受损,但对陈操之似乎影响不大,不过那陆氏女郎得知这事定然会伤心的,能以此事要挟陈操之吗此事不能急,我要让陈操之越陷越深最终无法自拔”

亥时末,陈操之回到寓所,听得邻舍的谢道韫在鼓琴,正是流水曲,便立在门前静听,待琴曲终,乃叩门入内,向谢道韫说了方才桓温征求他意见之事,谢道韫说了一句:“阿遏多事。”心里却是愀然不乐,半晌方道:“我或可治一县治一郡,但军旅之事诚非我所能,我入西府只是历练而已,明年我将回建康任职,就做我三叔父的属吏吧。”

不知为什么,静夜相对,谢道韫与陈操之都觉得有些拘谨,是因为友情不再纯粹了吗男女之间那种知己一般的情感总是难免会滋生爱恋吸引的感觉的吧,而且对方是这般超拔出色的男子和女子。

第五十八章 扬州吊丧

二月十二日傍晚,冉盛领着一百军士从建康回到姑孰军府,来德也跟着一起到达,同来的还有两名谢府执役,却带来一个噩耗,谢玄即将迎娶的羊氏女郎感染瘟疬,于本月初七日身故

听到这一消息,谢玄默不作声,静静地看三叔父谢安写给他的书信,谢安的信里还夹着羊氏的报丧帖

一边的陈操之和谢道韫不知该如何安慰,谢玄本已打算过两日便要回建康,筹备去广陵迎娶羊氏女郎,还想着婚后便携妻赴荆州南郡任职,未想今日却得到这个哀讯

谢玄的属吏赶紧将此事报知大将军府主簿魏敞,魏敞报知桓温,桓温亲来谢玄寓所吊问。

谢玄向桓温请求道:“我欲明日舟下广陵,前往吊唁,请桓公恩准。”

桓温道:“此是常情,自无不允,谢掾也莫要过于悲伤,汝是谢家玉树,宜自珍重。”

桓温回府时,陈操之跟了出来,说道:“桓公,明日我欲随谢幼度同往,去察看一下时疫流行,建议州郡采取措施,莫使蔓延开来。”

桓温道:“陈掾去年土断时便言要预防疬疫,各州郡虽有一定预防,但还是难避天灾,陈掾就不必去了吧,尚书台自会行文要求各地严防时疫的。”

陈操之道:“去年吾师稚川先生临终留疬气论一书赠我,希望我能敦促有司预为防治,今我随幼度同去同回,略事观察,不会多耽搁的,请大司马恩准。”

桓温点头道:“陈掾诚仁爱君子也,那明日你便随谢掾同下广陵,小心莫沾染疫气,你可是桓某倚重之人。”将上车时,回头道:“祝掾也一并去吧,为我征顾恺之入西府,从广陵回来先到建康候命,待氐秦回复,我将表奏你出使。”

陈操之回到谢玄寓所,对谢道韫谢玄说了同去广陵之事,次日一早,谢道韫去令史处领了征召顾恺之入西府的文书,便与陈操之谢玄乘马前往江口西府水军码头,从那里登船顺流下广陵。

陈操之让沈赤黔和冉盛留在姑孰候命,冉盛任千人部曲督,受命挑选三百精锐军士,将随陈操之北上,陈操之准备他出使期间让小婵黄小统留在建康三兄陈尚处,所以这次便将二人带上同去扬州广陵。

二月十三夜,泊舟鼍头渚,三更时分,一轮寒月高挂中天,江流暗涌,波光耀银,月色与水气相接,上下空蒙。

谢玄于船头置酒,举杯酹江月,唱薤露歌,悲音激催,数十船工倾耳听之,无不恻然有感。

陈操之和谢道韫立在左舷一侧,看着船头白衣胜雪的谢玄在月下悲歌,生命的感伤油然而生

谢道韫低声道:“阿遏从未见过那羊氏女,悲从何起啊”又自答道:“虽未相见,但心里早有这么一个人,要终生厮守的,却突然逝去,情何以堪啊”

陈操之默然无语,心道:“谁能免此千古的痛苦,每个人都抗拒过死否认过死,但最终还是要死去,陶潜诗云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只有死亡才能凸显生之美好,晋人好挽歌,正是以悲为美的审美情怀。”

江心月色,冷冷清清,远山静穆,挽歌悲摧,细听,水流声宏大而深沉,仿佛是从地底涌出,仿佛是唯美挽歌的背景音乐

十四日午前船过建康白鹭洲码头,并不稍停,径向广陵而去,十五日傍晚抵达扬州广陵,陈操之早早命人准备了防疫汤药,与谢道韫谢玄一并饮用,入羊府吊唁,方知羊氏女郎去年冬感了伤寒,今春发为瘟疬,临终前曾留书给谢玄,谢玄于灵前览信流涕,焚信拜祭出门。

原扬州刺史王述升尚书令之后,就由桓温遥领扬州牧,是以扬州暂无刺史,以内史王劭总领扬州政务,王劭与谢玄陈操之是旧交,请入州衙款待,说起瘟疬之事,王劭言道:“每年开春,总有疬病发作,不足为虑。”

陈操之道:“去冬今春,扬州气候偏暖,干旱未得缓解,疫病极易流行,王内史切勿轻视,宜早为之计。”

王劭有些不悦,说道:“葛稚川疬气论我已命人抄录百余份,分发至各郡少府,医药多备,无劳子重挂怀。”

陈操之也不便再多说什么,次日与谢道韫谢玄姐弟乘舟返回建康。

自姑熟来广陵,顺流而下,不过四日,现在从广陵返回建康,两百四十里水路,鼓帆摇橹,峻急处还要民夫拉纤,二十二日上午回到了建康,谢氏姐弟自回乌衣巷,陈操之则带着小婵黄小统和两名陈氏私兵径去横塘顾府,三兄陈尚在司徒府未归,顾恺之已知谢玄未婚妻病故之事,又知陈操之刚刚陪谢玄从扬州吊唁归来,不胜嗟叹

午时陈尚从司徒府回来,见到陈操之,大为惊喜,匆匆用罢午餐,便陪同陈操之去拜会琅琊王司马昱,因为司马昱吩咐过,陈操之一到建康,即去见他。

陈尚已由典书丞升为琅琊王舍人,典书丞与王国舍人虽然同为九品,但地位不一样,舍人是闲职, 一向是高门士族子弟培养资历的过渡官职,不用两年即可升迁。

司马昱在清言雅室接见陈操之,问知陈操之是陪谢玄吊唁归来,叹道:“半月前庾皇后驾崩,与羊氏女似在同一日,噫,灵轜动轇轕,龙首矫崔嵬。挽歌挟毂唱,嘈嘈一何悲”

司马昱问了会稽土断之事,虽然对陈操之褒扬有加,但对桓温借彭城王司马玄立威耿耿于怀,彭城王不过隐匿五十荫户而已,现虽已归彭城国,但皇家体面大受影响

陈操之向司马昱禀报了桓温有意派他出使氐秦之事,司马昱对这事不大感兴趣,晋室之危,不在北虏,而在跋扈之权臣,又听陈操之建议桓温暂缓北伐坐观氐秦与鲜卑慕容相斗,司马昱甚是赞赏,他担忧桓温第三次北伐建功,声望如日中天,那时就将取代晋室自立为帝了

正密谈间,有侍婢叩门,进来向司马昱低语几句,司马昱即对陈操之道:“操之,小女道福自去年八月归宁,一直精神不佳。不思饮食,日见消瘦,百药罔效,所以就长居建康,未回荆州操之承稚川先生遗教,医术精湛,请试诊治之。”

陈操之心道:“怪道在姑孰未见新安郡主,我还以为她回荆州与桓济在一起了,却是在母家养病,不知何病”虽然觉得替王献之担了烦恼,好在不日即将出使前秦,也不怕司马道福纠缠,便道:“在下医术低微,无非会几个肘后方而已,实不敢为郡主诊治。”

司马昱道:“试为诊治何妨。”便携着陈操之之手,穿堂入户,来到司马道福闺居,进了阁子,见帐帷低垂,内有喁喁细语。

帷外几个侍女见到司马昱,赶紧见礼,司马昱见这几个侍女面生,也不在意,让侍女入帷给司马道福梳妆一番,莫要亵容相见有失礼仪。

片刻后,帐帷拉开,新安郡主司马道福迎了出来,眼神分外光彩,向爹爹司马昱见礼,却偷眼瞟着陈操之,欢喜之意不加掩饰,容颜与去年相比的确清瘦了不少,下巴明显尖了

在司马道福身后,有一轻纱遮面的素衣女子跟随司马道福向琅琊王见礼,并未说话,陈操之一见这蒙面的素衣女子,颇感惊讶,虽然看不到这女子容貌,但其身量高挑窈窕,举步之间,风致楚楚,不是李静姝还会是谁

司马昱显然不知李静姝会在这里,问司马道福:“道福,这位娘子是谁”

李静姝这才开声道:“妾身李静姝拜见大王。”

司马道福低声补充道:“她是已故归义侯李势之妹,从姑孰来建康祭奠亡兄的父王可明白”

司马昱稍一凝想,恍然道:“原来是李氏娘子”既知这是桓温侍妾,司马昱倒是不便久待,命侍女去请司马道福的生母徐妃来相陪,毕竟李静姝虽只是一个侍妾,但却是归义侯之妹,身份特殊

陈操之更不想在此久待,便道:“我观郡主气色尚佳,至于不思饮食,可食山药扁豆,时常郊游散心,定能身体安康。”就要告辞。

司马道福心里着急,好不容易看到陈操之,匆匆就要离去,却又无计留住

一边的李静姝突然上前扶着司马道福,惊呼道:“郡主你怎么了”

司马道福无甚急智,心亦不细,愣愣地看着李静姝,李静姝只好又提醒她:“郡主是不是头晕目眩”说着还眨了眨眼睛。

司马道福总算明白过来了,赶紧以手支颐,作娇呻道:“哎呀,头好晕。”两个侍女赶紧扶着她坐回绣榻。

陈操之自然不能拔腿就走,当下也不多言,就于外室写了一方,命人按方煎药,一日二服,然后告辞而去。

第五十九章 江左第一暴发户

出了司徒府,日已黄昏,陈操之即与三兄陈尚一道去拜会郗超,正遇贾弼之也在郗超处,郗超便留三人晚宴,国丧期间,疏食而已,郗超已知陈操之将出使氐秦,叮嘱道:“自永和十二年桓大司马第二次北伐收复洛阳以来,与氐秦倒是相安无事,鲜卑慕容却时时交战,去年十月,燕镇南将军慕容尘与我陈留太守袁披战于长平,我汝南太守朱斌乘虚袭许晶,克之;十二月,燕太傅慕容评龙骧将军李洪略地河南,与我数度交战,耗费巨大,洛阳西拒氐秦东北与鲜卑慕容相抗,乃受战之地,难以坚守,子重既献策桓公,要观氐羌与鲜卑相斗。我以为应放弃洛阳,固守许昌和新城,子重以为如何”

郗超长于谋略,料事多中,而且陈操之也知道史载洛阳的确是这么放弃掉的,只有沈劲矢志于洛阳同存亡,其后不久,洛阳城被慕容恪慕容垂兄弟攻破,沈劲不屈而死

陈操之显然不甘心历史这么一成不变地推演,表面点头道:“嘉宾兄所言极是,我此次出使氐秦,洛阳是必经之地,若桓公肯授我便宜处事之权力,我可审时度势,建议冠军将军陈祐及冠军长史沈劲暂守或者放弃洛阳,总要做到从容不迫方好。”

郗超道:“子重是西府参军,本就有参知军事的权力,只是淮北诸将,大多桀骜不驯,就看子重能不能说服他们了。”

晚宴罢,陈操之见时候尚早,还是戌初时分,便又去乌衣巷拜访谢安,这些京中重要人物总要一一拜访到的,陈尚代陈操之回顾府去取东山行乐图,陈操之便先去了。

谢安谢万谢玄俱在,谢道韫过了一会也出来相见。话题自然是陈操之出使氐秦,出使有功固然可得升迁,但同样也是颇具风险的,毕竟那是战乱之地,而且在长安会遇到什么危险也是无法预料

谢安年过四十,依然风神俊朗,把玩着手里的玉如意,看了一眼谢道韫,对陈操之道:“阿元诚然不宜做副使出使氐秦,这点我是赞成操之的。”

谢道韫在自家府上,只是男装,未曾敷粉,听三叔父直呼她闺中小名,这让她很尴尬,一张清秀而稍显狭长的脸涨得通红

陈操之见谢安不再虚与掩饰谢道韫的身份,也觉得有些尴尬,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称呼谢道韫了

谢安洞察人心,微笑道:“操之习惯如何称呼就如何称呼,不要拘谨。”

陈操之还是觉得尴尬,迟疑了一下,说道:“谢掾之才,为我所敬服,若非虑及路途艰险,在下是很愿意与谢掾联袂出使的。”

掾既专指属吏,也可泛指所有官吏,东晋始立,有百二掾之称,就是指当时受到重用的有一百二十多个官员,陈操之口里的谢掾当然是指谢道韫,谢安既已挑明谢道韫身份,他再以英台兄相称则过于矫情。

谢安不再提谢道韫出使之事,只与陈操之论两淮人物,谢万亦挥着麈尾参与谈论,谢万曾任西中郎将持节督司豫冀并四州军事豫州刺史领淮南太守,对两淮诸将自然了如指掌,东晋州刺史兼管军事,往往带将军号,可谓军政大权集于一身,两淮和河南诸地,郡太守亦领兵称将军,谢万对这些人物一一道来,诸如陈留太守袁披冠军将军陈祐汝南太守朱斌荥阳太守刘远南阳督护赵亿,谢万说那些两淮重要人物的郡望簿世资历姻亲个人喜好,娓娓道来,谢万偏重一些趣谈雅事,好似世说新语,谢安往往插言,点出这些人物的性情好恶和利之所趋

陈操之大为感激,他所欠缺的就是对两淮军政官吏的了解,谢安谢石这般详细告知,对他帮助极大,这等事情即使是郗超也不如谢安谢万了解得清楚,桓温当然是清楚的,但桓温不可能这般与他细谈,陈操之心里明白,这应该是谢道韫为他向两位叔父恳请赐教于他的。

陈尚这时来到,将陈操之与戴逵合作的东山行乐图呈上,谢安览画卷大笑,称赞画技传神。

夜深,陈操之告辞,谢玄送出府门,与陈尚陈操之在乌衣巷里缓缓而行,下弦月清亮如钩,秦淮河水不息流淌,谢玄道:“子重,我下月初即赴荆州”还想说什么,见陈尚在一边,只长叹一声,拱拱手,转身便回。

陈操之与三兄陈尚同车回顾府,陈操之问起秦淮河畔的陈氏府第,陈尚道:“十六弟所绘的北园图,分东西两部。西部是厅堂和住宅,东部是园林,厅堂住宅已完工大半,而园林是新春开始动工的,预计年底定能完工。”

陈操之道:“甚好,年底可以把三嫂和小侄儿,还有幼微嫂子宗之润儿接到京中来住,那时就热闹了。”

陈尚道:“十六弟出使秦国,往返总要半载吧,此等苦差,十六弟何必请命招揽”

陈操之嘿然一笑,道:“三兄放心,我会建功归来的,年少不怕吃苦,拼搏一番也是应该的。”

陈尚知道现在劝说也晚了,便不再多言,兄弟二人回到顾府,顾府执役说傍晚刘尚值来访,等候到戌时末不见陈操之回来才离去的,说明日一早再来。

次日一早,陈操之去拜见顾悯之,顾悯之对庚戌土断的结果颇为满意,顾氏家族未受太大影响,而且顾恺之即将入西府为掾,这也是桓温向他顾氏家族示好,以往入桓温军府的大都是王谢这些南渡士族子弟。

拜见了顾悯之出来,陈操之约顾恺之去看秦淮河畔的陈氏宅第,刘尚值也正好来到,三人便在陈尚的引领下进入陈氏北园观看,但见亭台楼阁廊坊台榭,俱是古所未见的新奇建筑,有月洞门连结厅堂住宅与园林

顾恺之大赞道:“子重胸中自有丘壑,这还仅仅是北园,而且园林部尚未建成,若东南西三部全部建好,这就是建康第一豪宅。”

陈操之道:“先建北园,使我陈氏兄弟在京中有容身之地可也,其他三处十年后再建,免遭暴发户之讥。”

刘尚值大笑,连说“暴发户”一词绝妙,钱唐陈氏堪称江左第一暴发户。

这日,陈操之马不停蹄拜访了侍中张凭尚书令王述尚书仆射王彪之中领军桓秘护军将军江思玄诸人,并遣人送书帖至小陆尚书府,问何时可登门拜访当晚,陆纳派板栗持帖回复,请陈尚陈操之兄弟明日赴陆府午宴,也请顾恺之夫妇一并参加。

板栗向陈操之说了陆葳蕤到京近况后,便告辞回去。却在门前遇到陆禽,陆禽是代五叔母朱氏来询问陆道煜向顾悯之之女纳采问名的一些琐碎礼节,陆禽已听说陈操之到建康,这时见板栗从顾府出来,便以为板栗是为陆葳蕤与陈操之通款曲的,怒喝一声:“板栗,哪里去”

板栗赶紧施礼道:“原来是六郎君,小人是奉家主之命来见陈郎君的。”

陆禽见板栗毫不慌张,心知不假,三叔父陆纳至今被陈操之蒙蔽,还很欣赏陈操之呢,便问:“见陈操之何事”

板栗心想设宴请客也瞒不过邻府,便道:“家主请陈郎君明日赴宴,还有顾郎君夫妇。”

陆禽冷“哼”一声,挥手让板栗走开,入府拜见顾悯之,商议纳采问名之期,议定后回到横塘北岸的大陆尚书府,派了一个管事去向住在三叔父府上的五叔母朱氏汇报顾悯之的答复,他则径去书房见父亲陆始。

年近五旬,鬓发微斑的陆始正在书房南窗下临摹其父陆玩遗留的行书帖,陆玩的书法虽不如其从兄陆机享有大名,但亦为世所重,笔力瘦硬,有钟繇风骨

陆始每日早晚必各临摹先父遗帖一遍,数十年不辍,用功不可谓不勤,但无论已故的王羲之,还是声望正隆的谢安,都认为能继承陆氏书风的是陆纳,而不是家学严谨的陆始,这让陆始颇不服气

陆禽见父亲在临帖习字,不敢打扰,跪坐一边静静等候。

陆始神完气足地临罢书帖最后一个字,搁下笔,命书房侍候的小僮将笔墨纸砚收拾干净,方问:“禽儿,何事”

陆禽便将三叔父陆纳明日宴请陈操之之事禀告其父,陆始沉默了一会,说道:“你三叔父要宴请谁我管不着,但要嫁女还得我这个兄长点头。”

陆禽道:“孩儿只是瞧得不忿,陈操之在会稽羞辱我兄,现在又趾高气扬来我陆府赴宴,外人不知大陆尚书府与小陆尚书府有别,还以为是爹爹向陈操之服软呢。”

陆始倒没有怒形于色,只是道:“葳蕤真被陈操之给耽误了,我访问过三吴诸世家大族,都无人敢娶葳蕤,我又退而求其次,访求南渡士族,琅琊王氏太原王氏,还有太原温氏琅琊诸葛氏陈郡袁氏都有年龄相当的子弟,却也无有娶葳蕤者,我倒是没有想到陈操之有这样的人脉和声望,使得南北大族都心有忌惮,不敢夺其所爱”

陆禽沉声道:“爹爹,有一人敢娶葳蕤。”

第六十章 阴霾

陆始听儿子陆禽说有人敢娶葳蕤,双眉一轩,不悦道:“你莫要寻个次等士族子弟来,若是如此,我又何必拒绝陈操之”

陆禽神情郑重,说道:“爹爹,孩儿怎么会那般糊涂,孩儿说的这个人尊贵无比”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此人便是当今皇帝”

“皇帝司马奕”陆始大吃一惊,皱起眉头,眼睛盯着儿子陆禽,缓缓道:“皇上有意于我陆氏女郎”

陆禽道:“庾皇后新丧,皇上自然还未顾及他事,可是爹爹你想,皇上现在身边的田妃和孟妃,都不是世家大族出身,是没有资格册封为皇后的,我陆氏乃江左豪门,葳蕤若入宫,这皇后自非葳蕤莫属。”

陆始沉吟道:“汝祖士瑶公在世时,甚少与南渡士族往来,昔丞相王导欲为其侄求婚于汝七姑母。汝祖婉言拒之,对司马皇室亦如此,不即不离,自处超然,今若让葳蕤入宫,岂不是有违先人之志”

陆禽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今桓温处处压制我江左士族,就连陈操之这种寒门小户之人也敢借势欺凌于我等,贺铸被贬庶人其叔贺隋尚在廷尉狱中,阿兄亦受罚钱十万的羞辱,而吴郡顾氏张氏会稽虞氏,畏惧桓温势焰,已向桓温屈服,只有我陆氏不屑向桓温低头,然而一旦桓温篡位,我陆氏恐有沦为次等士族的危险,爹爹岂未虑及于此乎”

陆始眉头紧皱,沉思半晌,说道:“晋室定都建康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