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88部分阅读(1/1)

真枫林渡口吹笛少年乎岁月倥偬,五载过去了,昔日文秀少年长成英伟男子,江左卫玠亦能为国效力了。”执陈操之之手,言谈甚欢。

桓温出于谯国龙亢桓氏,桓伊出于谯国铚县桓氏,互为远房宗族,所以桓温与桓伊关系颇密,桓温笑道:“陈掾昔在钱唐,声名不扬,是桓子野第一个赏识于他,平白赠蔡邕笛于陌路少年,此等胸怀罕有人及。”

桓伊一笑,问:“操之,柯亭笛无恙否”

陈操之恭恭敬敬道:“蒙桓太守赠笛,操之岂敢不珍惜”命黄小统取柯亭笛来,打开木盒,解青布囊,将碧绿如玉的柯亭笛双手呈递给桓伊。

桓伊轻抚柯亭笛光滑的管身,叹道:“五年已过,此笛完好如初,可见主人爱惜。”把柯亭笛还给陈操之,说道:“愿再闻操之妙音。”对桓温拱手道:“请大司马见谅。”

魏晋名士放浪形骸疏于礼法,桓温见得多了,含笑道:“难得听到陈掾笛曲,吾亦恭听。”

南淝河舳舻绵延十余里旌旗蔽空,岸上船中,军士数万,陈操之便立于河畔一株高大的红枫下,吹了一曲阳关三叠,阳关三叠乃是唐代王维所作的曲子,自唐以来,离别曲以此为第一,流传到后世的是古琴曲,陈操之将其改编成洞箫曲,更具回环往复的离别意绪,曲调愈转愈低,最后一缕箫声随流水而去,仿佛离人渐远,渺不可见

桓伊伫足听之,陈操之的竖笛技法已然炉火纯青,曲子更是一往情深,不禁喃喃叹息:“奈何奈何”

谢安云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这是桓伊对音乐之美时光之美不能暂留的叹惋吧

一边的谢道韫也再次感受到无处可去的忧伤。

当夜,西中郎将袁真派人快马来向桓温报信,言慕容评李洪已经退回幽冀,然陈郡汝南许昌万余民户被一道掳走。

自六十年前八王之乱以来,五胡乱华,中原人口凋弊,土地荒芜,无人耕种,秦燕晋三国之战,往往以掳掠人口为第一要务,慕容评李洪于悬瓠大胜后,不与袁真的豫州兵交战,大肆掳掠北走,袁真顾忌桓温长留合肥不去,亦不追击燕军,以保存实力为先。

陈操之只在合肥歇了一夜,三月二十二日上午辰时便离了合肥启程前往长安,谢道韫向桓温请求要送陈操之至寿阳,桓温允了,心道:“这个谢氏女郎着实痴情,送了一程又一程,当初若是让她为副使去长安,她也不会畏难的。”又想:“此女才华出众,及得上她的男子亦不多见,我儿桓歆年龄与其相当,谢氏女若能嫁入我桓门,亦是贤内助,只是此女既倾心于操之,不惜抛头露面男装出仕追随,自是痴心如铁,我桓温不会做那煞风景之事,而且相较而言,陈操之更是我的臂助,只是不知操之与谢氏女会有何等结局,此事我亦不能左右之,且静观其变”

桓温因谢道韫而想起谢玄,谢玄未迎娶而妻已丧,此时入荆州为南郡县,在桓豁治下,桓温突然想到,二弟桓豁有女年方十六,岂不是谢玄佳配

年初桓温曾有意为三子桓歆求娶王坦之女,王坦之归告其父王述,王述坚决不允,认为桓温子皆不甚贤,这固然是一个原因,而更重要的原因是顶级士族太原王氏从骨子里看不起龙亢桓氏,认为桓氏是兵家子,这让桓温很恼怒,陈郡谢氏现在尚有求他桓温,桓豁嫁女给谢玄应该能成。

第二章 强盗出英才

陈操之谢道韫一行三百余人自离了合肥,天气便是一变,原本朗朗晴空,现在是细雨绵绵,终日不绝,透过雨幕朝天上看,云层厚重晦暗,这雨看来不是三两日就止得了的。

东晋马匹奇缺,冉盛手下这三百精壮军士除了伍长拾长屯长和两名斥候骑兵外,俱是步行,早作了远行的打算,雨具齐备,但蓑衣竹笠,又且道路泥泞,一日只能行五六十里

合肥至寿春约三百里,淮阳诸山连绵起伏,流注淮河的诸水系纵横交错,此地春秋战国时属楚国,千年前的楚国令尹孙叔敖曾在这里决期思之水而灌雩娄之野,史称芍陂,芍陂是与都江堰齐名的大型引水灌溉工程,形如长藤结瓜,可灌田万顷,楚国因此强盛,但时至今日,因战乱频仍,昔日富庶粮仓亦显荒凉,平畴旷野时见高大的坞壁耸立

东晋朝廷畏惧北地流民涌入建康危及其政权,曾禁止统领大批流民的宗帅渡江,除了像郗超祖父郗鉴这样的少数流民帅得以在江东立足外,大部分流民帅及其宗部留在了两淮之地,各筑坞堡,好似独立王国,东晋朝廷往往分封那些宗部众多的流民帅以侨郡县长吏之职,或者冠以将军名号以示恩抚,历次北伐,这些宗帅也会派部曲加入晋军参战,罢战后各归坞壁,不以兵户论,所以历来督两淮诸州军事的如殷浩庾亮谢尚谢万对这些流民帅都是竭力拉拢,谢道韫对此知之甚悉,一路讲给陈操之知晓。

陈操之见天气不佳,道路难行,将至芍陂时便请谢道韫不必再送

谢道韫骑着她的褐色牝马,头戴圆笠身披蓑衣,别有一种飒爽英气,说道:“既以上复桓公,要送子重至寿春,哪能因为小小风雨就半路而回而且,我喜欢行路,寿春我未去过,思欲一游。”

陈操之一笑,说了声:“生活在路上。”便不再劝阻,若不是虑及谢道韫身为女子远行不便,他是很愿意谢道韫作为副使陪他去氐秦的,谢道韫的才识绝对是他有力的臂助,这在会稽土断时已经显露

过芍陂四十里便是寿春城了,这日午后陈操之命众军士加紧赶路,到了寿春再歇息,因为下了两日的雨,方圆数百里的芍陂水势见涨,湖面亦开阔了许多,去寿春的近路被水淹没,只有绕路前行,而且下雨天黑得快,酉时就已经天昏地暗了,据熟知地形的军士说离寿春城还有十五里,且喜现在雨停了,冉盛便催促军士快行,在天尚未黑透在后一场雨到来之前赶到寿春县城。

众人正急行时,猛见一条岔路冲出一群人,各执刀枪,呐喊着留下钱货饶汝等不死,待发觉是晋军时,为首者说一声误会,掉头便走,其手下数十人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消失在夜色中

冉盛大怒,拍马要追去,谢道韫急呼:“陈子盛,莫追”

陈操之也急命冉盛回来,冉盛气冲冲道:“不知哪里的盗贼,把我们当行路的客商,要来打劫”

谢道韫道:“这不是什么盗贼,是附近坞壁的流民,打劫客商是寻常事,只要不杀伤人命,郡县官吏亦难严禁。”

陈操之“嘿”的一声,心道:“这一过江,就是乱世了,以前读晋书读世说新语,看到北伐英雄祖逖年少时曾率部曲抢劫感到很惊讶,据传郗鉴为流民帅时也曾抢劫富户,西晋首富石崇就是靠抢劫发家的,其任荆州刺史时明目张胆抢劫生逢乱世,抢劫似乎是生存之道。”

冉盛不吭声了,他记得幼时随荆叔在江北流浪,荆叔无月不抢劫,杀伤人命都有,不然的话,他主仆二人也无法活到现在。

就在这时,谢道韫突然惊呼一声,胯下牝马身子一倾,谢道韫从马上摔了下来,却原来是坐骑左前蹄踩入一个水坑,马匹是奋力稳住了身子未倒,鞍上的谢道韫却直接摔入水坑

冉盛离谢道韫最近,想走过去拽起谢道韫,却又止步,眼望陈操之,陈操之急急下马过来,将谢道韫搀起,谢道韫好洁,此时一身泥水,又是在陈操之面前,感觉很尴尬,她这次渡江北上,虽带了十余名部曲奴仆,但因为是行军,未带侍婢,所以这时也无人上前服侍。

谢道韫左膝磕伤,衣袍更是湿了大半,陈操之搀着她到一辆马车边。陈操之出使共有五辆马车,其中两辆装的是各式新铸的兵器,算是样品,准备与氐秦商议交换马匹,另有两辆装的是干粮和一些杂物,剩下的那辆双辕豪华马车是琅琊王司马昱送给陈操之出使以壮行色的

谢道韫坐上马车,陈操之又把褐色牝马上谢道韫的包袱递给她,陈操之牵马跟着马车步行,摸黑往寿春方向前进。

马车在泥泞的道路上辘辘行驶,车厢里的谢道韫换上洁净的衣裳,从车窗望着黑沉沉的天,心道:“子重此番出使氐秦真不是会稽土断能比的,我若为副使的确颇多不便”

却听陈操之出声道:“说一件魏武帝曹孟德与袁绍袁本初少年时的故事与英台兄听,英台兄博闻强记,想必是知道的”

谢道韫熟读三国志,稍一凝想,便知陈操之想说的是什么,正待开口说出,转念间却道:“子重请说”

陈操之道:“我是因为方才那些流民而想起来的魏武少时,尝与袁绍好为游侠,观人新婚,遂潜入主人园中,夜叫呼云有偷儿贼,青庐中人皆出观,曹操乃入,抽刀劫新妇,与袁绍还出,迷路坠荆棘中,差点被追者抓获”

谢道韫笑了起来,说道:“三国时强盗出英才,孙坚辈不也是掳掠洗劫,无所不为的吗”

笑谈间,不知不觉就到寿春了。

西中郎将豫州刺史袁春此时已回到寿春,得知陈操之到来,便即请陈操之谢道韫去县衙相见,想看看桓大司马赏识的陈操之究竟是何等人物

陈操之此时尚未沐浴,袍襟沾满泥浆,颇见风雨行色,但面对镇守一方的袁真神态自若,从容而谈,袁真奇之,与陈操之论江左和中原之事,陈操之有问必答,不甚阐发。

袁真心道:“陈操之虽然风采言谈不俗,但也不过是清通之士而已,并无创见,桓温说其有王佐之才,言过其实。”因道:“陈掾出使氐秦,恐道路难行,慕容评虽退出汝南陈郡,但却留伪燕镇南将军慕容尘屯许昌,洛阳无许昌接应,恐难据守,洛阳守将冠军将军陈祐自度不能守,陈祐前日传书于我,要我代禀桓大司马,要退出洛阳,如此,入长安之路将被阻断,奈何不如改道荆襄经汉中再至长安”

沈赤黔与冉盛侍立陈操之身一侧,沈赤黔闻言失色,他父亲沈劲正在洛阳呢,沈劲曾立誓与洛阳共存亡,若晋军放弃洛阳,沈劲危矣。

袁真是庾希一党,言语之间流露出对陈操之的轻视,陈操之淡淡道:“陈将军要退出洛阳,总要等我过了洛阳再退不迟,总不能燕军未至,就先弃城而走”

袁真冷笑道:“许昌已失,洛阳难守,若燕军大至,退兵亦不及。”

陈操之与袁真话不投机,略说数语,便即告辞。

谢道韫与陈操之回驿舍,谢道韫道:“子重对袁中郎言谈之间多有保留,何也”

袁真是个军阀,并无远见,与桓温对抗,自然也没有前途,陈操之没必要在袁真面前展现自己的才识,笑道:“多说无益,还是隐晦些好,俗语谓抛媚眼给瞎子看,何苦”

谢道韫失笑。

当夜,陈操之给桓温写了一封书信,请求桓温派兵增援洛阳,只有守住洛阳,才能遏制氐秦势力的膨胀,至于现在看似咄咄逼人的鲜卑慕容氏,陈操之认为不足虑,慕容氏将毁于兄弟阋墙

次日一早,陈操之将信交给谢道韫,让她代呈桓温,又道:“英台兄送我至淝水之畔八公山下,再道别吧。”

清晨无雨,陈操之与谢道韫并骑出了寿城北门,遥见八公山山势绵延林木蓊郁,陈操之道:“英台兄,你我策马驰上半山那片草坡如何”

谢道韫含笑道:“愿附骥尾。”

云层凝结厚重,但未被乌云遮蔽的天空却是湛蓝纯净,八公山草木离离,林壑间含云吐雾,这淮南王刘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处似有仙气缭绕。

陈操之与谢道韫立马半山,望淝水南岸的空阔旷野,陈操之心里念诵道:“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此非谢玄八万北府兵大败八十万秦军之地乎”

谢道韫见陈操之神情有异,那样子好似故地重游,不免有些奇怪,却也没问什么,子重让人惊奇的事太多,谢道韫只觉得纵马上山,看乌云缝隙的青天马踏雨露的蔓草,感到一种在路上的愉快。

第三章 苏道质何许人

厚重的雨云尚未占据整个天穹,云隙间,可见碧天如洗,让人期望天外风来,忽然吹尽云霾

黑云笼罩下的八公山,在青天和黑云的映衬下,峰峦叠翠,景致明晰如画,暴雨将至前的群山也有着一种雄浑的静穆,雾气全收,四十一峰历历可见,远处的淝水与淮河好似静止不流,山川静美,景象非凡。

寿春八公山独有一种香草,芬芳馥郁,移植于他处则香气尽失,当此暮春之际,正是香草长成时,陈操之和谢道韫立马高坡,只觉满山皆香,二人坐骑觅此香草嚼之,香气更冽。

谢道韫心情愉快,扬声道:“我曾见子重手抄淮南鸿烈,其卷十六说山训里的一段话我深爱,子重可知是哪几句”

陈操之道:“容我试猜之。”心里将卷十六诸文字飞掠一过,徐徐道:“兰生幽谷,不为莫服而不芳;舟在江海,不为莫乘而不浮;君子行义,不为莫知而止休是此句否”

谢道韫莞尔一笑,风致动人,侧头望着远处的淝水,心里油然而生“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感叹,说道:“子重今日渡淮水,大约何日能归”

陈操之道:“道阻且长,难问归期,若顺利,秋末冬初能回来。”

谢道韫道:“子重名虽出使氐秦,但似另有所谋,一切小心为上。”

陈操之含笑道:“夫子云富贵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我今日即执鞭北上,力图左右三国大势,我只搏这一回,我也一定能够回来再见英台兄的。”

陈操之口中虽说是求富贵,但谢道韫却知陈操之并非只是为一己之私求名逐利之辈,子重之志,小在眼前大在天下,子重从钱唐一路走来,而今正是志在天下之时,这样意气风发而又沉静自信的男子,如何让人不心仪

一道炽亮的闪电划破天空,雷声继至,如墨的乌云翻滚弥漫开来,霎时间将明净青天遮得一隙也不剩,而四周群山似乎也有雨雾接应,穹庐一般的天空黑云如盖,翻涌滚动,在酝酿着瓢泼大雨。

段思的家将段钊黄小统冉盛及其手下三百军士沈赤黔与二十沈氏私兵还有两名氐秦使者以及谢道韫的十余名私兵家仆都在山下等候上路,陈操之和谢道韫驰下山时,密集的雨线就像大幕自北向南拉开,很快追上未戴雨具的陈谢二人

黄小统和另一位谢氏老仆赶紧将蓑衣竹笠递上,陈操之先戴竹笠再披蓑衣,再看谢道韫,却是先接蓑衣披上,脸上顿时雨水纵横,纶巾蔫湿

陈操之心想谢道韫显然是自幼别人服侍惯了的,对这些日常事还是有些不谙,但毕竟是陈郡谢氏的女郎,虽然大雨浇头有些狼狈,却不会手忙脚乱,端坐在马背上系蓑衣扣子从容不迫

陈操之探身从谢氏老仆手里接过那顶竹笠,伸臂给谢道韫戴上,蓦然发现谢道韫胸前襦衫湿了一片,隐现胸孚仭铰掷葱坏黎辜弊排蛞率俏苏谘谡飧觯br >

谢道韫将笠带系在颌下,抬眼问:“子重,这样的暴雨你如何过河”

陈操之道:“昨夜已与袁刺史说定,多派几艘大船,这几日淝水与淮河上游雨不大,水势尚未大涨,现在抢渡还来得及,若拖到午后,水就涨上来了英台兄就此别过吧,回程珍重,小心盗贼。”

谢道韫看了看乱箭一般攒射而下的急雨,拱手道:“那好,子重加紧赶路吧,祝远行平安,建功而回。”

陈操之谢过,与冉盛领着众军士冒雨北行。

谢道韫立马八公山下,望着陈操之一行消失在雨幕里,久久不动,虽有蓑衣竹笠遮雨,但雨实在太大,身上几乎被雨淋透,那些谢氏私兵和家仆都在大雨中待命,过了好一会,谢道韫突然一摧胯下牝马,那马往西北方直冲出数十丈,一众谢氏部曲以为阿元娘子忘了什么事,现在要去追上告知陈操之,便都或摧马或步行追上去,却又见谢道韫带转马头跑了回来,说了一声:“回城”

淝水东流,在凤台峡山口汇入淮河,陈操之一行待雨势稍歇,便乘战船抢渡淮河,然后延淝水左岸北行数里之后,转道向西北,前往两百里外的汝阴郡。

因昨日在芍陂北岸因夜雨不察差点被流民打劫,冉盛很是羞恼,他没想到在淮南之地就这么混乱,现在到了淮北,过了汝阴新蔡,那就更不太平了,许昌已被鲜卑人占据,鲜卑人随时可能进攻陈郡和洛阳,所以自过了淮河,冉盛就命令军士全程戒备,两名骑兵斥候八名步兵斥候轮番远哨十里,决不能让大股可疑人群毫无察觉地接近他们。

三月二十八日申时初,陈操之一行人来到汝阴城外,因一辆装载兵器的马车车轭断裂,众人就在路边暂歇,一面修理车轭,一面派人向汝阴郡太守报信。

这时,一行四五十人自南而来,有骑马的有步行的有推着辘轳车的,俱是精壮汉子,从陈操之等人身边经过时,见军士在修马车,那为首者还在马上向陈操之拱拱手,彬彬有礼地问:“这位使君,可有需要在下效劳的吗”

陈操之微现讶色,仔细看了这人一眼,见此人二十多岁,眉目端正,身材雄阔,骑黄骠马佩双刀,却又不是武弁装束,只是寻常平民而已,陈操之还礼道:“多谢,些许小事,不敢有劳。”

那男子于马上拱拱手,带着那一行人入汝阴城去了。

冉盛见陈操之盯着那群人的背影看,便问:“阿兄认得这些人”

陈操之微笑道:“耳熟似乎是那日在寿春城南遇到的流民盗。”

陈操之记性极好,虽说不上过目不忘,但一篇千字左右的文章,读上个三五遍就能记诵,而且心思细密,善能观察,那日流民盗贼发现想抢劫的竟是晋军,为首者说了两声“误会误会”,转身就逃了,陈操之听出方才这个骑黄骠马者说话的声音与那日盗首的嗓音颇为相似,又见其手下俱佩刀剑,极有可能就是当日那伙流民盗

冉盛环眼圆睁,惊怒道:“待我带人赶上去,将那伙贼子尽数擒了”

陈操之示意冉盛莫要高声,把沈赤黔叫过来,让他派两个私兵跟着前面那伙人,看他们住于何处,若能打听出是何许人就更好了。

两名沈氏私兵领命而去。

汝阴郡太守亲自来迎陈操之,将陈操之一行人安置在馆驿,当夜又宴请陈操之和冉盛,待陈操之与冉盛从汝阴太守府回到馆驿,那两名沈氏部曲早已等候多时,见到陈操之,其中一名能说会道的沈氏部曲禀道:“我二人奉命跟随那伙流民直至城北始平客栈,那家客栈似乎就是这伙人开的,熟络至极,小人便假意也要住店,要了一间客房,呆了一个多时辰,好歹打探出那伙人是汝阳苏家堡的,为首者名苏骐。”

陈操之点点头,好言嘉奖两句,让两名沈氏部曲下去休息,命人请驿丞来,那驿丞知道陈操之是出使氏秦的国使六品太子洗马,好生相敬,闻知陈操之有请,赶紧来了,陈操之向他请问汝南苏家堡之事,驿丞却是回答不上来,只知苏家堡是在平舆县,距此两百余里。

驿丞下去后,冉盛道:“阿兄,我有两个军士就是汝南人,待我唤来问问,可知苏家堡之事”

两名军士很快传到,说起汝南郡平舆县苏家堡,其中一名军士禀道:“回陈掾陈督的话,小人未入行伍之前曾去过苏家堡,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小人是去给苏家堡佣工,那时苏家堡坞壁初建,苏家部众男女老少大约有一千余人,是永和年间从雍州始平迁来的,大约是避冉闵之乱。”

冉盛听到这军士说到他父亲的名字,不禁“哼”了一声,有些气恼,那军士顿时噤若寒蝉,不知自己哪里失言了

陈操之看了冉盛一眼,说道:“难怪城北那间客栈要叫始平客栈,这是不忘故土啊。”又问那军士可知苏骐之名

那军士惴惴不安地看了冉盛一眼,摇头道:“不知。”

陈操之心想:“苏骐不过二十多岁,十余年前还是个少年,这军士自然无从知晓。”便问:“那苏家堡堡主是何人”

军士答道:“这个小人却是知道,那堡主名叫苏道质。”

“苏道质”陈操之沉吟不语,觉得这名字比较眼熟,似乎是史传上的知名人物,却一时记不起究竟是何人

那军士所知仅此而已,冉盛挥手让他们退下,问陈操之:“阿兄是想收服这股流民吗”

陈操之一笑,说道:“能结交一些流民宗帅总是好事,汝南平舆正是我们必经之路,明日便与他们同行。”

第四章 魏晋三大才女

汝阴郡古称颖上,东连三吴,南引荆汝,襟带长淮,颖水泉河洄曲而过,土地平旷,物产丰饶,乃淮北重镇,是管仲鲍叔牙的故里,伯牙与钟子期羊角哀与左伯桃管仲与鲍叔牙,这是春秋三大经典友情,陈操之一行三百余人早起离开郡城时,郡太守指着城郊道旁一株参天古槐道:“此便是当年管夷吾与鲍叔牙离开颖上时手植的龙爪槐,今已千年。”

陈操之仰望高槐,说道:“管夷吾尊王攘夷之策今亦有借鉴之用”

陈操之与汝阴郡太守道别之时,平舆苏家堡一行五十余人络绎从路边过,陈操之问郡太守身边的几个阶簿属吏:“此何人耶颇雄壮”陈操之指的是骑黄骠马挎双刀的苏骐。

一个郡属吏识得苏骐,即唤住苏骐道:“苏大郎,来见过两位使君。”一面对陈操之道:“好教陈使君得之,这是平舆苏家堡郎主苏道质的长子苏骐苏子翼。”

苏骐便赶紧过来向郡太守和陈操之见礼,淮北诸郡太守对这些坞壁都是竭力拉拢安抚,所以汝阴郡太守得知这是苏家堡郎主的长子,也是笑而答礼,问:“苏大郎何往”

苏骐道:“禀使君,在下正是要回堡上,敢问使君有何差遣”

平舆属汝南郡,不属汝阴郡管辖,但苏骐总是这般有礼而热情,让人难以想象他竟是流民贼

郡太守道:“这位是出使氐秦的陈使臣,太子洗马江左卫玠,苏大郎可曾听闻”

苏骐立即做出如雷贯耳的样子,向陈操之深深施礼道:“原来公子便是驰名江左的陈使君,昨日道旁一见,在下失敬。”

陈操之微笑还礼道:“苏大郎英武过人,操之见到苏大郎,便知淮北多豪杰。”

苏骐得陈操之这般赞誉,心下甚喜,口里连连自谦。

陈操之道:“平舆是在下此行必经之路,不知苏大郎可肯与在下同行也好一路向苏大郎请教两淮风物。”

苏骐此番率部曲度淮,在亳州淮南抢劫了两家富户和一队行商,颇有收获,当然是不愿意与陈操之这数百军士同行的,但既然陈操之这么说,意殊殷勤,他也不好拒绝,躬身道:“能与陈使君同行到平舆,在下之幸也。”

这样,陈操之冉盛一行便与苏骐及其部曲同道往西北,苏骐密嘱其手下部曲,少言寡语,莫让这些军士得知他们度淮是为了抢劫,只说是运了一批织锦去淮南贩贸,平舆的织锦驰名两淮三吴,这其中尤以苏家堡织锦为最

当夜在高塘集歇夜,因集镇小,客栈住不下这许多人,冉盛便命军士在高塘集西的空地上伐木栽桩,建了一个军寨,内有八个军帐,安排军士轮流巡夜,苏家堡五十余人也在军寨边立下三个帐篷,安定后,苏骐带着两名随从来军寨拜会陈操之,以一小箱苏家堡织锦为礼物赠送给陈操之。

陈操之留苏骐在帐中饮茶叙话,一面展开织锦赏看,忽见一块尺五见方的织锦上绣着一个漆盘,漆盘上密密麻麻绣着百多个蝇头小字,字分五色,宛转回环,陈操之略略一看:

“露贯殊,纫为襦。云裁衣,烂光辉,是耶非,孰辨之。六月桑,吐蚕丝,冬之蕙,茁新枝,尔所思,非其时。素者发,丹者泪,心恻恻,老已至,骨肉残,风雨驶”

“此回文诗也,何人所作”陈操之大会为诧异。

苏骐探头一看,笑道:“让陈使君见笑了,这是幼妹游戏之作。”

陈操之猛然想起一人,脱口问:“令妹莫非便是苏蕙苏若兰”

苏骐惊讶地看着陈操之,道:“正是,不知陈使君何从得知我幼妹之名”

苏若兰以一幅璇玑图被后人誉为与蔡文姬谢道韫齐名的魏晋三大才妇,晋书列女传有载:“窦滔妻苏氏,始平人也,名蕙,字若兰,善属文。滔,苻坚时为秦州刺史,被徙流沙,苏氏思之,织锦为回文旋图诗以赠滔,宛转循环以读之,词甚凄惋,凡八百四十字,文多不录。”后世研究那八百字璇玑图的聪明才智之士多有,明代学者康万民更是苦研一生,研究出了一套完整的阅读方法,分为正读反读起头读逐步退一字读倒数逐步退一字读横读斜读四角读中间辐射读角读相向读相反读等十二种读法,可得五言六言七言诗四千二百零六首,现代人利用电脑,竟从中得诗万余首,当然,有些诗已经拼凑得很牵强

晋书记谢道韫之事颇详,而记苏若兰仅上面所录的数十字,后世武则天为标榜女子才学,命上官婉儿写过一篇窦滔妻苏氏织锦回文记,里面记苏若兰事甚悉,苏若兰十六岁那时嫁给窦滔,窦滔是前秦苻坚时的秦州刺史,后镇守襄阳,窦滔专宠美妾赵阳台,未携苏若兰同行,苏若兰织璇玑图遥寄襄阳,言道:“徘徊宛转,自成文章,非我佳人,莫之能解。”窦滔得到璇玑图后反复揣摩,得诗数十首,皆缠绵悱恻深情内蕴,叹其妙绝,于是夫妇和好如初

襄阳现在还是东晋据守,窦滔不可能到襄阳为官,所以璇玑图此时还未出现,苏若兰尚待字闺中,但陈操之贸然说出苏氏女郎的闺名还是有些失礼的

陈操之坦然致歉道:“在下久闻令妹才名,今见此回文诗,莹心耀目,大为惊叹失礼莫怪。”

苏骐连道:“岂敢。”心里诧异道:“兰妹有这么大名声吗,声传江左了不至于吧,兰妹今年才十四岁,足不出乡里,织锦之艺虽精妙,但从不署名,这位陈使君如何会得知我兰妹的闺名,真是奇哉怪也”

两日后,一行人来到汝南郡平舆县,平舆一马平川,土壤肥沃,物阜粮丰,平舆距汝阴两百余里,距许昌三百余里,而现在,许昌已落入鲜卑慕容氏所有,虽然平舆与许昌之间还隔着汝南和颖川这两个军事重镇,但一月前,汝南曾被燕军攻陷,大肆掳掠一番后撤出,所以平舆绝非太平之地。

既到了平舆,苏骐自然要邀请陈操之作客苏家堡,陈操之也不谦辞,欣然而往。

苏家堡建于平舆县西南的两座小山之间,是一座城堡式坞壁,有高厚的城墙,大门上有望楼,四隅设角楼,望楼和角楼都在执杖了望者,又有警鼓,一旦发现敌情,立即鸣鼓示警,城堡内的部曲私兵就会立即展开有条不紊的防卫

这日天气晴好,黄昏时分,岿然端坐的苏家堡沐浴着霞光,颇显大气,陈操之心道:“这淮北的坞壁可比我陈家堡的环形坞堡防御能力强大得多。即便有三千军士来攻,这城堡最慢能坚守个十天半月。”

苏骐早早就派人回堡报知其父苏道质,苏道质现为平舆县的游徼,只是挂名而已,得知六品太子洗马陈操之路经此地前来拜访,赶紧出迎,待见到陈操之有三百精壮军士,不禁又有疑惧之色,彼时淮北诸流民帅对氐秦慕容燕固然是提防备至,但对东晋的淮北诸刺史将军也是不信任的,这些流民帅只相信自己只想保住自己的坞壁土地和部曲,始平苏氏自十五年前由关中避冉闵之乱迁至汝南平舆后,招揽流民,扩建坞壁,短短十余年,苏家堡聚有男女人口四千余,可供战斗的部曲私兵八百人,是汝南一带比较强大的坞壁,但因为是近年才迁来的,所以分得的土地较少,难以维持这庞大的宗部,苏氏父子少不得要干一些劫掠富户的勾当,他们不会在本县本郡扰民,淮南富庶,所以每年总有那么一两次,苏家堡的人会渡过淮河抢劫,当然,他们也曾到燕国慕容氏占领的许昌那一带抢割其小麦和小稻

陈操之玲珑剔透之人,便命军士暂驻堡外,他与冉盛沈赤黔领二十军士入城堡。

苏道质见陈操之这般坦诚,不禁有些歉然,急命人将十头肥羊送给冉盛手下的军士,置酒款待,他则陪着陈操之冉盛等二十余人入城堡。

关西六大姓,韦裴柳薛杨杜,始平苏氏虽不是士族,但也是庶族大地主,苏氏嫡系子弟自幼也是要诵习诗书的,苏道质尤以风雅自居,精于尚书和大戴礼记,对于老庄玄学,亦有涉猎,与陈操之一席谈,对陈操之的才学大为倾倒,慨叹江左人物,美妙如此

夜深,陈操之与冉盛辞归堡外军寨,苏道质挽留陈操之诸人在坞堡内歇息,其意殷切,而陈操之也有意结纳苏道质,便留在了坞堡内。

当夜,苏骐将路遇陈操之之事一一向父亲苏道质禀报,又说陈操之甚是欣赏若兰妹子的回文诗,并且知道若兰妹子的闺名,苏道质对此也是大感奇怪,不过也没多想,只叮嘱儿子苏骐小心提防,莫让陈操之见到那个氐秦来游说的使者。

第五章 坏人姻缘

次日一早,天色微明,陈操之便起身,先在院中习练五禽戏,然后由黄小统服侍他梳洗,这少年虽然也算机灵,但总没有小婵熟悉他的起居习惯,而且与细心的小婵相比,黄小统显得毛手毛脚

冉盛和沈赤黔也已早起,陈操之道:“小盛赤黔,随我游览苏家堡。”

三人出了小院,沿坞壁十字街自北往南缓缓而行,此时天色大亮,居住在堡内的农户牵牛扛锛出坞堡耕作,苏家堡方圆十里的农田都属于苏氏宗部所有,这近千民户绝大多数居住于堡内,也有部分农户住于坞堡外,一有警报,即撤回堡内安身,苏家堡有八百部曲私兵,其中不事农耕的专职私兵有三百人,其余私兵闲时操练农忙时都是要下田耕作的,平舆苏家堡在淮北也算是比较强大的坞壁了。因为那些拥有千人以上部曲的流民宗帅大多被朝廷委以太守将军之职,镇守郡县大城

苏家堡建在两座小山之间,东西两面城墙就建在山上,逶迤起伏,好似长城,陈操之三人在坞堡东山下正遇堡主苏道质的长子苏骐,陈操之欲上城墙观览,苏骐自然要相陪。

平舆土地平旷,立在苏家堡东山城墙上,无遮无拦,可以望出去很远,陈操之想起上月初六他离开建康十一日自姑孰北上,现在已经是四月初二,赴长安行程将半,如果顺利的话,本月底或者下月初应该能够抵达长安

陈操之与苏骐在城墙上边走边谈,苏道质作为拥有八百部曲的流民帅,却只在平舆县作一个不入品的游徼,这实在是委屈了,陈操之明白这其中奥妙,祖居关中的始平苏氏是十多年前才迁到此地的,无甚根基,也无人举荐,是以苏道质至今位处下潦

陈操之对苏骐道:“令尊苏郎主与子翼兄皆是通达之才,观贵堡上下安居乐业可知也,当今主政的桓大司马与琅琊大王思贤若渴,贤父子应该拥有更尊贵的地位,在下愿表奏朝廷举荐贤父子”

苏骐并未喜形于色,反而流露深思的神态,口里道:“多谢陈使君。”见城墙上有人迎面而来,苏骐举目一看,脸色微变。

陈操之见苏骐神色有异,也朝来人望去,只见一个束发金冠的青年郎君带着两名亲随缓步而来,这青年郎君应该年未过二十,剑眉朗目,容貌英俊,此时也止步,朝陈操之一打量,拱手道:“子翼兄,这位便是昨日来到的出使大秦的太子洗马陈使君吗江左人物,果然名不虚传。”朝陈操之深深一揖。

陈操之还礼,却问苏骐:“子翼兄,这位郎君是谁烦请引荐。”

苏骐稍一迟疑,那金冠青年即躬身道:“在下窦滔,字连波,乃是苏氏远亲。”

苏骐也点头道:“正是我远房表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