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89部分阅读(1/1)

操之微笑问:“窦公子从长安来”

窦滔和苏骐闻听此言,俱各失色。

窦滔强自镇定,反问:“陈使君何以认为在下从长安来”

窦滔不信陈操之会知道他的名字,他并无官职,亦无籍籍名,远在数千里外的陈操之怎么可能听闻过他的名字

陈操之道:“扶风窦氏亦是大族,其先出于夏帝少康,如今扶风虽属氐秦,但扶风窦氏还是源远流长的汉人血裔”停顿了一下,又道:“据传慕容氏为混杂胡汉,将几部鲜卑姓氏改姓为窦,中原的清河窦氏将不纯矣。”

窦滔没想到仅一个窦姓陈操之就有这么些讽喻之言,略显尴尬,说道:“在下诚然是扶风窦氏旁支,上月自扶风来此省亲。”

窦滔就是苏若兰的夫婿,当然,现在还不是,野史相传苏蕙苏若兰十六岁时游法门寺,见到弯弓射雁的窦滔,一见钟情,遂成婚姻,但现在苏蕙才十四岁,而且苏家堡还在东晋的势力范围内,而且窦滔提前出现在了苏家堡,所谓远亲之说应是托辞,窦滔的祖父窦真是前秦的右将军,其父窦朗亦是前秦官吏,这窦滔来苏家堡干什么为氐秦效力的窦氏不可能千里迢迢来向苏氏联姻的吧,莫非是要游说苏道质率宗部回归关中始平

陈操之墨眉微皱,苻坚重用王猛,招揽汉人。目下氐秦也称得上政通人和,国势蒸蒸日上,苏道质祖居关中,若苻坚许以官禄良田,苏道质是很可能动心的,陈操之心道:“这事我没遇上也就罢了,既遇上,自然不能让苏道质率部归于氐秦,这窦滔与苏蕙的婚姻只怕也要阻挠之”

一念及此,陈操之不禁想起谢道韫,世有陈操之,谢道韫与王凝之的婚姻就消散了,终生为友的深情让他内心沉甸甸的,若说谢道韫不能成为王夫人是他无意为之,这窦滔与苏蕙的婚姻他则要有意破坏,让窦滔与那赵阳台卿卿我我去吧,苏蕙才女还是留在东晋为好,何愁没有俊美多才的男子配她,也许,这世上会少了那惊才绝艳的璇玑图

苏骐观察陈操之的神色,说道:“好教陈使君得之,连波贤弟此番是来向吾妹求婚的。”

陈操之心道:“这是窦氏奉苻坚王猛之命为赢得苏氏宗部归秦而许下的筹码吧。”笑问:“令尊许婚也未”

苏骐看了窦滔一眼,答道:“连波贤弟亦是前日才到此。”言下之意是尚未定婚。

陈操之点点头,这样重大的事苏道质自然是要慎重考虑,说道:“我要拜见苏郎主子翼兄窦公子与我一道去,如何”

窦滔自见到这个陈操之,既惊诧于陈操之的风姿特秀,对陈操之开口就说他是从长安来更是心下惕然,见陈操之要去见苏道质,当然很想听听陈操之要对苏道质说些什么当下与苏骐一起和陈操之去见苏道质。

苏道质请陈操之冉盛窦滔等人一起食用白芝麻汤饼,平舆的白芝麻很有名,清白香醇,算是一大特产,食毕,陈操之挺直腰杆长跪道:“操之蒙苏郎主盛情款待,感激不尽,苏郎主风雅长者,操之若非王命在身不能耽搁,真想在贵堡多留两日,聆听苏郎主雅论高谈。”

苏道质连称:“陈使君过誉了,倒是苏某昨夜与陈使君一席谈,受益实多,陈使君出使秦国,路远山遥,也不争这一两日,而且军士马匹也需要休养,陈使君今日一定要在弊堡暂歇,苏某也好再向陈使君请教经玄之学。”

苏道质意殊殷勤,一边的窦滔脸色微变。

陈操之致谢,说道:“操之感苏郎厚义,有话要向苏郎主直言,此关系到苏家堡的前程,请苏郎主莫怪操之直率。”陈操之不能在这里久留,所以不想玩什么机谋,直接开门见山,当着窦滔的面直言。

苏道质笑容一凝,随即展颜道:“陈使君有话尽管说,苏某洗耳恭听。”

陈操之目示窦滔,含笑问:“窦公子先祖莫非氐秦右将军窦公讳太仙乎”

窦滔脸色大变,几乎要惊得长身而起,勉强镇定,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若是否认窦真是他祖父,那简直是无耻,这个陈操之如何会知道他的身份呢

窦滔端坐不动,应道:“正是。”寡言少语,静观其变,没想到陈操之又问:“窦公子此来,莫非是游说苏郎主归始平乎”

这下子连苏道质都坐不住了,说道:“陈使君,窦公子是来向小女求婚的。”说这话时,自己都觉得心虚。

陈操之笑容如春风拂面,说道:“苏郎主不必忧虑,操之绝无恶意苏郎主试想,苏郎主居淮北,却嫁女给氐秦官宦,这事又如何瞒得了人,除非苏郎主愿迁回始平,否则在平舆恐不易安身。”

苏道质苏骐父子脸色发青,陈操之说得没错,窦滔携王猛密信,就是想让苏道质率部伺机回归氐秦,苏氏女郎尚幼,先秘密订下婚约,现在此事被陈操之看穿,苏氏父子心下惊惶,若说杀陈操之灭口,苏道质还没有这个胆量,不说堡外那三百精壮军士,单陈操之身后这个雄壮勇武的部曲督就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只听陈操之不疾不徐地说道:“且不论什么国家大义,操之在此纯为苏郎主计,苏氏宗部十五年前才从关中避难迁出,在平舆经营扩展休养生息,宗族初定,归附者众,如今却又要千里迁回始平,岂不是操劳自伤故园虽可恋,可也要看可否久居,宗族繁衍才是第一要务,再迁始平,重建家园,难免仰人鼻息,氐人横暴,祸且难测,苏郎主岂能弃安定之乡而赴危国险地”见窦滔张口欲辩驳,便道:“窦公子等我话说完再辩不迟,操之在窦公子面前直言此事,就是为了坦诚相见,若窦公子能说服在下,苏家堡之事,在下就当没有看见,即刻起程去长安。”

苏道质对是否迁回始平之事正处于犹豫不决中,当下恭敬道:“愿听陈使君陈说利害。”

第六章 莫须有

陈操之与窦滔在苏府前厅争论之初,便有婢女急急去内院报知苏道质夫人邹氏,邹氏也是关西人,所以前日窦滔来求婚并说迁回始平之事,邹氏颇为动心,苏蕙却道:“我织一方回文诗,请这位窦郎君解,若能解得一半,我便听凭父母作主。”邹氏摇头道:“若兰啊,这两年长淮大族子弟向你求婚的不少,都被你的回文诗难住,因你年龄尚幼,你爹爹与我亦是一笑置之,而今你年已十四,到了真正议婚之年,这窦家郎君风神秀伟家世显赫,不远千里而来,你如何好以回文诗为难他此事自有爹娘为你作主,你女孩儿家只须谦默自守。”苏蕙闻言,手拈裙带,俯首无语

邹氏听说昨日作客堡中的太子洗马陈操之与窦滔起了争执,便带了两个侍婢要去前厅旁听究竟。刚到侧厅坐定,苏蕙带着一个小婢也跟到了,向母亲邹氏施礼,邹氏低声道:“若兰儿,你且隔帘看看那位窦郎君,仪表非凡,为娘岂会骗你,娘当然希望我儿能嫁一位如意郎君。”

苏蕙脸色微红,移坐到隔帘边,小婢轻声问:“掀起帘子一角”苏蕙摇头,细听大厅中人说话,爹爹苏道质的声音太熟悉了,另两人的声音一个清朗明晰语速颇快,显得理直气盛;而另一个声音则舒缓得多,如金声玉振,优雅从容,一个字一个字徐徐着力,听着听着,会让人产生这种感觉:他说得有理值得信任

苏蕙从二人的语意中分辨出语速颇快的是窦郎君,而那个语调从容的应该就是江东来的陈使君了,苏蕙心想:“真没想到一个男子说话的声音能这么动听,好似竖笛一般”

苏家堡居淮北,离淮南亦不甚远,淮南太守桓伊赠笛给少年陈操之的事苏蕙自然也曾听闻,而三吴门阀陆氏女郎非陈操之不嫁的事更是广为流传,在苏蕙心里,江左卫玠陈操之是个传说中的人物。没想到会来到苏家堡,自然好奇心膨胀,要亲眼看看这个陈操之究竟是何许人,这份心思倒比看窦滔还要迫切

隔帘隐约,不能分辨说话者的容貌,苏蕙看了身边的小婢一眼,希望小婢再提掀帘觊觎之事,小婢愣愣的毫无反应,不明白小娘子的心思。

窦滔年方十八岁,其父窦朗现为氐秦辅国长史,辅国长史乃是辅国将军的属吏,总领辅国将军府内外诸务,氐秦现任辅国将军便是王猛,自去年始,王猛便派人打探淮北诸流民宗部的实力了解其与晋朝廷的关系,选择了五支有可能归向氐秦的流民宗部,王猛心知派遣有职爵在身的使者来游说晋国的流民宗帅归秦是不妥的,所以窦滔这样的暂无官职的官宦子弟就被派遣出来了,他们对这些流民宗部首领的家事一清二楚,主要是利用联姻关系获取这些流民帅的信任,或嫁或娶。联姻的一方都是氐秦高官,窦郎之子窦滔因为年少英俊文武双全,被派来游说苏家堡,欲娶苏道质之女苏蕙为妻

窦滔事先也了解到苏氏女郎仪容秀丽才识清明,不至于委屈了自己,若苏家堡顺利回归氐秦,那就是大功一件,王猛曾许诺可立即擢升显职,是以窦滔欣然而来,万万没想到会遇上晋使陈操之,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个陈操之对他的底细和目的知之甚悉,窦滔心知此番游说不可能成功了,陈操之怎么可能坐视此事不管,他只有咬定是来向苏蕙求婚的

窦滔道:“在下慕苏小娘子贤淑之名,窦氏与苏氏同为关西旧族,联姻有何不可”

陈操之微笑道:“古有美人计,窦公子欲效仿之乎窦公子以前并不识得苏小娘子,千里迢迢自秦来晋求亲,敢说没有私心”

窦滔涨红了脸道:“家族之间联姻本就是互利共荣之事,不然的话,吴郡陆氏为何不肯嫁女与你”

陈操之墨眉一挑,淡淡道:“窦公子倒是博见多闻,竟知道在下与陆氏女郎之事,在下爱慕陆氏女郎,誓与之偕老,也必能娶陆氏女郎入我陈门。”

窦滔冷笑,年少气盛,忍不住大声道:“且不论婚姻之事,陈使君所言为苏郎主计,要与我辩难,若我胜则任凭苏郎主去留陈使君此言诚信否”

陈操之目视窦滔,缓缓道:“人无信不立,何况在下受命持节代表的是大晋”

窦滔朗声道:“好,陈使君既如此说,那在下就陈说苏家堡迁居关中的利和留在此地的弊关中始平乃是苏氏祖居之地,故土家园,能不思之今圣主在上郡贤辅佐,关中太平,士庶富饶,苏氏若重归始平,则划拨良田万亩供苏氏立族创业,苏氏族人免赋税三年,开垦出的荒田,免租税五年,苏郎主回到始平就将受任始平县令,这是王尚书亲笔书信承诺的,这就是苏家堡迁回始平的利;而苏氏若留在平舆,上不得晋室信任,下不得当地土著民众容让,晋室衰微,君臣离心,鲜卑铁骑已占据许昌,汝南四战之地,平舆无险可据,岂是休养生息之地,王尚书言道,不出五年,淮北之地当尽属燕和秦,非晋所有矣,晋人倚为屏障的桓大司马,其用兵十分有四分靠运气。若敢第三次北伐,不论是伐秦还是伐燕,必大败。”

陈操之笑道:“窦公子转述王景略之言倒是头头是道,请问还有利弊可言乎”

王景略便是王猛,窦滔对王猛可谓心悦诚服,虽然陈操之点明他只是转述王猛之言,并无己见,意含讥嘲,但窦滔却没有恼羞成怒,说道:“请陈使君也陈述苏氏宗部留在平舆的利弊吧。”

陈操之朝苏道质苏骐父子微笑致意,然后道:“安土重迁,人之常情,苏氏宗部在平舆经营十余载,坞壁坚牢,流民归附,正是蒸蒸日上之时,此时却又要连根拔起,迁回已然陌生的关西,这样劳民伤财之事只怕苏氏族人也不愿意吧,去年桓大司马表奏朝廷,意欲还都洛阳,散骑常侍兼领著作郎孙兴公上疏曰植根江外,数十年矣,一朝顿欲拔之,驱俶于空荒之地;提挈万里,逾险浮深,离坟墓,弃生业,田宅不可复售,舟车无从而得,舍安乐之国,适习乱之乡当年苏郎主率宗部南迁,是避胡人暴虐,而今关西为氐胡所占据,今日窦公子游说苏郎主归氐秦,岂非舍安乐之国,适习乱之乡”

窦滔大声道:“习乱之乡,我秦国是习乱之乡王尚书执政,秦境安定清平,兵强国富,百姓歌曰长安大街,杨槐葱茏;下驰华车,上栖鸾凤;英才云集,诲我百姓,氐族虽是胡人,但与汉人友好相处,今朝中自王尚书以下,得到重用的汉人比比皆是,反观江东,国君如傀儡,士庶如仇敌,人才凋零,百姓困苦,以王尚书之才,当年若随桓温回江东,能如今日在秦国之重用否能一展胸中才学否江左士人,峨冠博带,服药饮酒,夸夸其谈,如殷浩谢万辈,身居高位,唯务清谈,临事却百无一能,祸国殃民,莫此为甚,依我看来,习乱之乡乃江左也”

窦滔言辞也颇犀利,见识不俗,陈操之暗暗点头,问道:“窦公子以为王景略何等人也”

窦滔傲然道:“王尚书之才,不在张子房诸葛武侯之下。”

陈操之问:“何以见得”

窦滔道:“甘露元年,王尚书时任中书令兼京兆尹,太后之弟强德横行不法,王尚书不待皇命,立斩之,更疾恶纠案,无所顾忌,数旬之间,权豪贵戚,杀戮刑免者二十余人,百僚震肃,豪右屏气,路不拾遗,令行禁止,此等雷霆手段,江左能一见否王尚书又废除胡汉分治之法,黎元应抚,夷狄应和,是以汉人与氐人匈奴羯人鲜卑诸羌皆能和睦相处,以此观之,王尚书更胜张子房和诸葛孔明一筹。”

陈操之微笑道:“王景略是汉人,却能在氐秦总领军国诸事,何也”

窦滔道:“圣主信任之。”

陈操之问:“王尚书春秋几何”

窦滔狐疑地看着陈操之,答道:“三十有九。”

陈操之笑了笑,说道:“秦王与王景略,诚贤主与能臣也,但氐秦豪族对王景略真的心悦诚服应该是秦王强力压制不敢怒不敢言吧,除非王尚书能长命百岁,不然胡汉必起纷争,就好比诸葛武侯去世则蜀汉灭,治世不能依靠能臣,靠常法,能臣者,凭自身能力压制矛盾,但因为各种局限和掣肘,无力化解矛盾,一旦压制不住,骤然爆发,危害尤烈”

陈操之此言很有些莫须有想当然,但窦滔却无从辩驳,而在苏道质听来,更是入耳惊心,十余年前胡汉互相攻杀伏尸百万让苏道质心有余悸,王猛当政,胡汉固然相安无事,但王猛已年届四旬,魏晋时人寿命短促,四十岁就可算是老年了,一旦王猛死,汉人势必受打压歧视,而留在东晋,至少都是汉人,不至于担心灭族。

第七章 偏袒

窦滔见苏道质神色凝重,心知其被陈操之说的胡汉仇隙所惊吓,不敢回归氐秦了,但窦滔能受命前来游说,当然是很有才辩的,岂甘就这样失败,当下朗声道:“陈使君所言只是苏氏宗部迁回关中之弊,未言留在平舆有何利,而且这所谓之弊也只是陈使君想当然之语,王尚书春秋鼎盛身强体健,必能辅佐圣主得成大业,今人虽多夭寿,但寿享遐龄者也在所多有,远者刘玄德年四十九犹请诸葛孔明出草庐助其争霸天下,近者谢安石年过四旬始出东山,王尚书比谢安石年少,岂不正是大有可为之时”

陈操之微笑,示意窦滔畅所欲言。

窦滔侃侃道:“王尚书执政,铲除豪右震肃百僚,更立荐举赏罚制和官员考课制,使得大批寒门庶族的才智之士能尽展所学效力于国家,贿赂请托恣意妄举这些九品官人法的弊端被一扫而空。而养廉知耻劝业竞学之风日盛;又者,王尚书恢复长安太学和重修各地学宫,祭孔尊儒督察教育,公卿以下,无论胡汉,其子弟一律入学,此非移风易俗长治主安之策乎去年王尚书征调豪右僮仆三万余人,开泾水上游,凿山起堤疏通沟渠,这些利民之策岂会因王尚书一朝去世而由利变弊所以说秦国将兴晋国必衰”

这个窦滔前面说王猛如何兴儒学重教育也就罢了,后面突然来一句秦国必兴晋国将衰的断语,陈操之墨眉一皱,冷冷道:“窦公子也莫忘了扶风窦氏乃夏帝少康后裔,晋承汉魏正朔,乃是天朝正统,汝真以为氐秦之国汉人能与氐人平等氐人远少于汉人,立国之初当然要拉拢汉人为其所用,鲜卑慕容氏不也是竭力拉拢中原的崔氏韦氏裴氏卢氏这些大族吗晋据江东,无论氐秦鲜卑对汉人都不会过分苛刻,若晋亡,氐人鲜卑人无所顾忌,汉人为次等国民为胡人奴役必矣,春秋左传有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汉人诗礼传承千年,九州之地汉人居多,汉人立国统率夷狄是为顺应天道,夷狄祸乱中华乃是逆天,必不长久”

窦滔被陈操之当面斥责弄得羞恼不已,大声道:“莫说那些迂阔大义,只论苏氏宗部去留之利弊,江左以九品取人,苏氏只是庶族,留在这边有何出头之地一旦亡国,玉石俱焚,为家族计,何如往关中博取功名”

陈操之问:“窦公子视我为何等人也”

窦滔负气道:“江左卫玠,名传九州,难道还要在下面谀吗”

陈操之不理睬窦滔的讥嘲之意,淡淡道:“我钱唐陈氏三年前亦是庶族,今日不也能够为国效力吗江左重人物,真有才干,岂能无出头之地我与子翼兄自汝阴同路而来,子翼兄沉潜有礼通晓兵法,这等人才自当为我大晋所用,岂能为夷狄之邦效命”

钱唐陈氏联合范阳卢氏等六姓由庶族而入士籍,此事传扬极广,苏道质父子自然也曾听闻,现在听陈操之所言,均觉虽为庶族,但未始没有入士晋升的机会,父子二人对视一眼,一齐点头,打定主意留在平舆,苏道质道:“窦郎君不必多言,我苏氏离开始平十五年,故园定然是面目全非,今在平舆安身立命,不想再劳顿远迁。”看了陈操之一眼,又道:“陈使君仁人雅士,想必也不会怪罪于窦郎君,窦郎君明日便回关中去吧。”

陈操之微笑道:“何谈怪罪在下出使秦国,若窦郎君不弃,同行何妨。”

窦滔养尊处优,又自负文武双全,一向心高气傲,今日这般灰头土脸,实难忍受,愤然道:“陈使君果然是江左俊杰,清谈无敌,不知可有实干之才”

侍立陈操之身后的沈赤黔都不禁恼怒,沈赤黔对陈师的才学品行钦佩至极,听得窦滔几次三番意含讥讽,忍无可忍,出言道:“吾师渊博如海才峻如山,岂是你这事贼如父者所能梦见”

沈赤黔这话骂得太狠了,陈操之立斥道:“赤黔,不得无礼。”

窦滔已经是愤然起身,撞翻了身前的小案,发出“砰”的一声大响,侧室斑竹帘后传出一声低低的惊呼,是女子的声音,斑竹帘轻轻摇漾。

惊呼的正是苏氏小娘子苏蕙,她从帘后窥视陈操之与窦滔辩论,那窦滔容貌也算是英挺不俗,但因为有了陈操之,立见失色,昔日骠骑将军王济,俊爽有风姿,但每次见到他外甥卫玠,辄叹曰:“珠玉在侧,觉我形秽。”窦滔的可悲之处就在于与陈操之同席,苏蕙对这两人都是初见,但目光只在窦滔脸上一掠而过,就专注在陈操之脸上移不开了,陈操之温润特秀的风姿优雅睿智的谈吐让苏蕙目眩神迷,心里不由得深深一叹:“世上竟有这样的男子,难怪那三吴门阀女郎会非他不嫁,可怜我苏若兰僻居小县,何曾见过这样的人物”

待见得窦滔为沈赤黔言语所激,突然发怒撞翻几案。苏蕙受惊低呼,赶紧退后数步,离竹帘远些,一颗心“怦怦”乱跳,听得窦滔大声道:“江左重人物,哼,只怕是重容止吧,陈使君是否有才,在下想领教领教”

只听陈操之优雅从容的声音应道:“不知窦公子要如何赐教”

窦滔道:“我秦国良家子弟,诗书骑射不偏废,当今天下非是太平时,所以在下想向陈使君请教骑射。”

帘后的苏蕙不禁替陈操之担心,苏蕙也知道江左士族子弟崇文厌武,论骑射陈操之应该是比不过这窦滔的,却听陈操之嘿然一笑,反问:“窦公子若与贵国王尚书比试骑射,胜之则由你任尚书仆射,可乎”

窦滔一窘,陈操之这话明显是表示他窦滔不配与其比试,正待反唇相讥,不料一个洪钟般的大嗓门陡然喝道:“比试骑射我与你比”

这嗓门宏大惊人,震得几案上的酒樽酒盏都轻轻摇颤,窦滔抬眼看时,说话的是侍立陈操之身后的那个身长八尺有奇的巨汉,窦滔先前听陈操之引见过,这巨汉是陈操之的族弟陈裕陈子盛,现为部曲督

冉盛说话时,大步走出,立在窦滔面前,居高临下藐视,窦滔身量不矮,也有七尺四寸左右,但与八尺开外的冉盛一比,矮了半个头,哪里还能有威武气概,只能说窦滔出现在苏家堡是个错误,有了陈操之,苏小娘子不屑多看他一眼,有了冉盛,他勇武英姿也相形见绌。

陈操之见窦滔一脸的尴尬,知他不敢与冉盛比试武力,笑道:“真要比试也要尊重主人的意见,还是请苏郎主出题吧。”

苏道质与苏骐父子面面相觑,正这时,一个小婢上前向苏道质施礼,低低的说了几句话,苏道质捻须踌躇,又与其子苏骐商议了几句,乃道:“陈使君窦郎君,小女若兰颇擅回文诗,新织一回文诗锦绣,共一百一十六字,两位若能从这一百一十六字中得诗十首以上,就算胜出,如何”

陈操之微微一笑:“敢不遵命,就不知窦公子是否还要坚持比骑射”

窦滔熟读诗三百,对建安诸子的诗均能成诵,对回文诗虽然陌生,但也并不畏怯,陈操之若能得诗十首,他又有何不能当下安坐,说道:“就比诗文又如何”

侧厅帘后的苏蕙芳心跃跃,从帘隙看着小婢青葫将两方织锦分别呈给陈操之和窦滔,又有僮仆端来笔墨纸砚,那陈操之不让小僮代为磨墨,他自己一边磨墨,一边细看织锦

不知为什么,少女苏蕙看着陈操之专心揣摩织锦回文诗的样子,心里羞涩不已,就好像陈操之正面对面端详着她一般

大厅上的陈操之看到小婢呈上的回文诗织锦,就知道他又占便宜了,这方织锦上的回文诗他前日就蒙苏骐赠送,“露贯殊,纫为襦。云裁衣,烂光辉,是耶非,孰辨之。六月桑,吐蚕丝,冬之蕙,茁新枝”,陈操之已先揣摩多时矣,待墨浓,便提起紫毫笔以俊逸秀拔的张翰帖式行书,按正读反读横读斜读之法,在纸上一气呵成写出了十五首诗,分别是四首四言六首五言和五首七言诗。

窦滔还在对着那方织锦左看右看无从下手,陈操之就已经将写出的十五首诗命小僮呈给苏道质,苏道质匆匆一览,称赞陈操之的书法,即命小婢将此诗笺送去给若兰小娘子观览。

侧厅的苏蕙接过陈操之所书的诗笺,只看得一眼,心头震撼,执诗笺的双手都微微发起颤来,嗯,字如其人,清逸峭拔,温润俊雅之气透纸而出,至于上面的诗句,她自然是极熟悉的,不知为何满腹哀愁,心里幽幽一叹:“今夕何夕,见此良人”突然开声道:“陈使君胜出。”

那窦滔尚未交卷,这苏小娘子便判陈操之胜出,可谓性急。

第八章 杳然风中笛

那一声“陈使君胜出”的少女清脆娇音,让窦滔羞愤交加,再也无颜呆下去,愤然掷笔于地,朝苏道质一拱手,说声:“苏郎主,在下告辞,承蒙款待,感激之至。”言罢,拂袖而出,回坞壁客舍,收拾行装

苏骐代父送客,送窦滔及其十余名仆从出了苏家堡,看着他们往西北方打马而去。

陈操之与冉盛沈赤黔登上苏家堡西面角楼,平畴旷野,一望无垠,窦滔一行十余人骑马行了好一会犹在众人视野内

冉盛压低声音道:“阿兄,我领数人赶上去可好”

陈操之明白冉盛的意思,他与窦滔辩论之语似乎不应让窦滔带回氐秦,所以冉盛想带上一队军士精锐悄悄蹑踪跟随,乘夜击杀之

陈操之摇头道:“不必,此人回秦,即便在王猛面前复述我之言,我亦不惧,而且此子性矫,遭此挫折定然深以为耻,回秦复命只会说我挟势逼人,而不会细说辩难失败的经过由他去吧,毕竟我们此行是去向氐秦议和的。”

冉盛一点头,不再多言。

陈操之眼望青天绿野,心道:“王猛欲离间招揽淮北诸流民宗部,苏家堡应该只是其一,窦滔虽离去,想必还有其他氐秦密使犹在淮北游说,此事我要速向有司禀明,莫让王猛之计得逞。”又想:“豫州刺史袁真与桓公不睦,我若向袁真禀报此事,会被他讥为邀功,而且寿春离此较远,往来误事”

思谋间,陈操之忽想起谢道韫曾对他说起的一人,此人姓高名柔,原是谢道韫的从伯父谢尚的幕僚参军,通晓兵略,颇得谢尚器重,谢尚殁后,高柔又为谢万的部属,谢万兵败寿春被贬为庶人,高柔亦受牵连。从新蔡太守被贬为颖川郡丞,高柔与陈郡谢氏关系密切,虽遭贬谪,但与谢安谢万常有书信往还,两月前颖川太守李福兵败悬瓠战死,桓温为培植豫州势力对抗袁真,表奏高柔继任颖川太守,这也是为了拉拢陈郡谢氏

陈操之打定主意,即回客舍给高柔写信,说明氐秦招揽准北流民的用心,请高太守留意那些可能离叛的流民宗部,妥加安抚

苏府侧厅,苏道质与老妻邹氏对坐,苏蕙垂眉低睫侍坐一边。

邹氏还在埋怨女儿苏蕙,说苏蕙急急认定陈操之胜出过于草率,苏蕙也不争辩,只是垂眼看着身前小案上那幅诗笺,心里全是陈操之执笔书写的优雅姿态

苏道质摆手道:“不必说了,窦滔已经离去,我苏家堡不会归附秦国。”略一停顿,又道:“论才学,窦滔又如何是名满江左的陈使君的敌手,若兰儿判得哪里会错”

因窦滔到来而存了回归故乡念想的邹氏对窦滔就这样走了有些惋惜,说道:“即便宗部不归关中,但若兰儿嫁给那位窦郎君也是不错的,窦郎君风姿魁伟容貌整丽,两淮大族子弟罕有能及得上他的,真是可惜”

苏道质摇头笑道:“糊涂,既不欲归秦,如何还能与氏秦世家子弟联姻”忽问:“夫人方才看到过那位陈使君否”

邹氏道:“我只听辩得热闹,并未去帘边见人,若兰儿是看了,据说是江左闻名的美男子,若兰儿是不是”

苏蕙俏脸一红,不知该如何回答

苏道质看了女儿一眼,说道:“若兰,你先回内院去,爹爹与你母亲亲说会话。”

苏蕙应了一声,向爹娘施了一礼,退出了侧厅。

苏道质看着女儿窈窕的身影款款而逝,对老妻邹氏说道:“阿娥,你看若兰怎样”

“什么怎样”

“若兰才貌如何”

邹氏笑了起来:“这却问得稀奇,难道若兰是别人家女儿”头稍稍一昂,道:“我的女儿当然是极好的,慢说两淮,就算是整个江左及得上我若兰儿这般才貌的只怕也没有吧江左两大名媛,咏絮谢道韫才学据说是极高,但容貌定然不及我若兰儿;那花痴陆葳蕤,固然以貌美闻名,但才学定然及不上我若兰儿”

苏道质笑道:“好了好了,就知道问你不得,夸赞起来没完没了,若让外人听见岂不笑话。”

邹氏不服,待要争辩,忽问:“夫君突然问起自家女儿才貌是何意难道另有良人子弟要来向我若兰儿求婚”

苏道质叹道:“若此人肯向我女儿求婚,那我要喜得夜不成寐了。”

邹氏眉头一皱,问道:“夫君说的是这个陈使君吧,真有那么俊秀超拔再怎么俊秀超拔我若兰儿也配得上”

苏道质道:“钱唐陈氏由庶入士,陈使君年甫入冠就居七品清贵显职,据闻桓大司马极为赏识他,前途无量啊,若兰诚然清丽有才,但苏氏毕竟是庶族,门第悬隔,可惜,可惜”

邹氏道:“不是传闻这位陈使君求娶三吴陆氏女郎不成吗,他陈氏原本也是庶族,凭什么看不起我苏氏”

苏道质摇头不语。

这时苏骐送罢窦滔回来,苏道质命他去请陈操之来赴宴,一刻时后,陈操之与冉盛沈赤黔来到,邹氏这回从帘后窥看,果然比窦滔尤为俊逸秀拔,想把女儿苏蕙嫁给陈操之的念头顿时热切起来。

宴席间,苏道质旁敲侧击,询问陈操之婚姻,陈操之表明非陆氏女郎不娶,苏道质也就不再多言此事,只与陈操之纵论三国大势,苏氏父子对陈操之的远见卓识大为钦佩,为示坦诚,陈操之把他写给颖川太守高柔的信请苏道质派人带路与冉盛手下的两名军士一道送去,又给桓温写了一封书信,举荐苏道质为平舆县尉。对于苏骐,陈操之想等到组建北府兵时招募其为将领,那时可一举擢升,不必由低阶武职做起,以苏骐统领苏氏部曲的经验,做部曲督军司马都是完全能称职的。

午宴后,陈操之便欲辞行,苏氏父子苦苦挽留,一定要陈操之再留一日,陈操之推却不过盛情,只好答应明日一早启程。

苏骐功利心重,很想妹子苏蕙与陈操之结纳婚姻,午后他与父亲苏道质在书房密谈,提出将苏蕙许给陈操之作妾,苏道质起先很是不悦,说道:“我苏氏虽是庶族,但也是始平大族,哪有嫁女与人作妾之理”

苏骐道:“父亲有所不知,孩儿料陈使君与三吴陆氏女郎的婚姻难偕,蕙妹虽是妾室,但只要为陈氏诞下男婴,那地位也自不同,父亲博学多闻,岂不知汝南周浚之事乎”

汝南周浚,官至西晋安东将军都督扬州诸军事,封成武侯,平舆就是汝南属地,苏道质自然知道周浚事迹,周浚的长子便是鼎鼎大名的周伯仁,那个小节多亏却大义凛然的周伯仁那个“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周伯仁

苏道质疑惑道:“成武侯与陈使君何干”

苏骐道:“成武侯共六个儿子,而其最优秀的却是周伯仁三兄弟,爹爹难道不知,周伯仁三兄弟是庶出,其母李氏是汝南富户之女,传闻成武侯为安东将军时,行猎,在李氏庄园避雨,见李氏女美貌非常,因求为妾,李氏女之父兄皆不许,李氏女却说门户殄瘁,何惜一女,若联姻贵族,将来或大益。父兄从之,遂生伯仁三兄弟,李氏女善能教育子女,对业已成丨人的周伯仁兄弟说道我所以屈节为汝家作妾,门户计耳,汝等若不与吾李家作亲戚,吾亦不惜余年。伯仁兄弟悉从母命,对李氏宗族甚为关照,汝南李氏至今强盛。”

苏道质听儿子这么说,默然沉思,半晌道:“若兰心气高傲,岂甘做人妾侍”

苏骐道:“陈使君妙解回文诗,兰妹不待窦滔交卷便说陈使君胜出,岂不是一片爱慕之心,待孩儿去说服她。”

苏道质想了想,说道:“先不急着说明,待陈使君出使氐秦归来再议此事吧,氐秦之行更能砥砺陈使君之锋芒,看其是否值得我苏氏女甘为作妾”

苏骐点头道:“父亲考虑得极是。”

这父子二人都没有想过陈操之肯不肯纳妾,在他二人看来,苏蕙才貌俱佳却甘为妾侍,陈操之断无拒绝的道理,而且苏氏在平舆势力也不小,比之钱唐陈氏宗族犹强盛一些,无论从哪方面考虑都是陈操之大为得意受益的事,陈操之岂会拒绝

苏蕙并不知父兄在考虑将她送与陈操之作妾,这个年方十四岁巧慧多思的美丽少女满心都是陈操之的影子,挥之不去,有些烦恼,黄昏时苏蕙与小婢青葫坐于后院瓜棚下织锦,心不在焉,屡屡错针,小婢青葫很是诧异,心想小娘子这是怎么了

这时苏蕙忽然作出侧耳倾听的样子,问:“青葫,你听到什么了吗”

青葫凝神听了一会,摇头道:“没什么呀,有风的声音花树的声音,还有堡外农户耕种归来的笑语声”

“都不是”苏蕙摇头,仔细再听时,真的只有风动树叶声和墙外农人的笑语声。

苏蕙心道:“我分明听到了竖笛声啊,是竖笛声吗”

苏蕙不知道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