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115部分阅读(1/1)

府兵之事,属吏左朗来报,桓公妾李氏前来拜见

范宁吃了一惊,心道:“子重怎么会与桓温小妾有来往”不禁脸露疑问之色。

陈操之一笑,解释道:“便是那归义侯李势之妹,甚得桓公宠幸,师从我学竖笛。”

范宁“哦”了一声,道:“我且暂避,回房读书去。”

那李静姝依然是一袭素色长裙围裳束腰,绰约窈窕,进来便盈盈拜倒,曼声恭祝道:“女弟子李氏静姝恭祝陈师婚姻得偕双娶大喜。”便有随从送上礼物,皆是蜀地出产的绢帛玉器漆器瓷器

陈操之端然跪坐,含笑道:“我之婚姻能成,也颇得李娘子之力。”

李静姝秀气的柳眉一挑,刹那间脸现愕然之色,这女子心机转得极快,明白陈操之话里有所指,眸子一转就明白了,却是毫不惊诧,笑吟吟道:“陈师年过二十,婚姻未成,弟子能不关心吗能效微薄之力自是不敢辞。”

这女子脸皮之厚无与伦比,陈操之眼睛一眯,正视李静姝,说道:“在下与李娘子无怨无仇,李娘子何必这般费尽心机”

李静姝见陈操之挑明了说,她也敛去笑意,神情肃然,说道:“那么陈师的意思是静姝应该去找那有怨有仇的人,是不是”

陈操之不为李静姝所激,淡淡道:“古来国家兴废,谁又见过亡国女子能有什么作为的成汉,伪称帝命,暴虐荒唐,人不灭之,也必遭天遣,李娘子耿耿于往事不能自拔,不能害人,只能害己。”

李静姝听陈操之直接道出她内心的隐秘,大为惊骇,却又迅即冷静下来,嫣然道:“静姝出蜀十五载,无人能语心事,而陈师,真知我者,陈师在上,且听静姝一言”

陈操之眼望李静姝,这美艳的亡国公主脸上有决绝冷冽之色,这种神情似在哪里见过

第二十章 美色毒螫

仲春斜阳从西窗照入,小厅光影明暗,陈操之的侍者和李静姝的婢仆随从都在廊下听候使唤,厅上只有陈操之和李静姝两个人,很静,可以听到后山梧桐树上的啁啾鸟鸣

李静姝膝行而前,与陈操之共席,相隔数尺,面对面跪坐,开口道:“静姝十五岁出蜀入荆,沦为妾侍,忍辱承欢,心焉鼎沸,陈师以为静姝该如何自处”

李静姝嗓音低沉柔美,有一种婉转不胜的魅惑,语气也是凄怆惋切,一改以往的喜怒无常和巧笑圆滑,而以推心置腹的姿态与陈操之说话

有淡淡的芙蓉花香沁入鼻端,陈操之墨眉微皱,说道:“你与我说这些做甚,你要逼我告密吗”

李静姝凄然一笑,问道:“陈师早看破了我的心思,为何不去告密”见陈操之不答,就又道:“陈师是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对吧,匹妇之怒,又能有何作为,而且我甘为妾侍十五载,也未见有何激烈之处,有也只是发发怨气而已,对不对”

李静姝很能揣摩男子的心思,陈操之的确是这么想的,既然李静姝这么苦大仇深那怎么不趁桓温熟睡杀死或者勒死桓温呢慢说是女子,即便是男子也少有这种决然的刚烈,不然的话,荆轲豫让也不会这么罕见,世人多是能说不能行恋生畏死苟且偷安之辈,李静姝也说不过是心里怨恨而已,而且陈操之还认为这是桓温的私事,桓温能把李静姝收在身边就不会担心李静姝会有什么复仇举动,他若去提醒桓温要提防李静姝,岂不是显得愚蠢而可笑

陈操之想了想,还是给予李静姝忠告:“李娘子是聪明人,何不多读史书以开阔眼界,王朝兴废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汝祖李雄趁八王之乱创立的所谓成汉国,短短数十载,父子兄弟为夺权而相互残杀屡见不鲜,对百姓也是侵剥狠厉,汝父汝兄在位时大兴土木滥施滛威,致使上下离心,百姓怨恨,不然,桓公入蜀又何以能一战成功李娘子幼居深宫,不知天下大势不识民间疾苦,只纠结于自身国破家亡之恨,但那些受汝父兄荼毒的民众又如何说”

成汉王朝的确是兄弟相残子侄相害,李静姝白如美玉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怒道:“陈师又怎知我成汉上下离心百姓怨恨,也不过是道听途说而已,而事实是,蜀中百姓至今思我祖武帝恩德,我出蜀十五年,蜀中百姓年年远道送玉帛特产给我,这岂不是我成汉国之恩德流惠所致”

据陈操之对成汉国的了解,开国的李雄的确政治比较清明,但到了李静姝父兄这两代就很昏庸了,然而不管怎么腐朽的王朝,都有人为其招魂

陈操之忽然失笑,看着眼前的李静姝,说道:“李娘子,你与我争辩这些有何益李娘子若是想找个发泄情绪的人,我今日有暇,愿勉为其难,端坐恭听。”

李静姝脸上恼怒的红潮渐渐退去,剧烈起伏的酥胸也舒缓下来,眼波流动,笑道:“陈师真是可人,不恼不愠,淡然自若,虽对我这样一个卑贱女子,也愿意听我一言,这样的气度的男子,静姝真没有见过第二个”

李静姝这样说着的时候,双膝挪动,裙下大腿饱满的轮廓绷起,渐渐与陈操之膝盖相接,但看陈操之端然不动,没有丝毫慌乱退避的意思,这巴氐血统的美女心狂跳起来,她想尝试一下,她一定要试一下

最后一缕斜阳消逝,小厅霎时一暗,李静姝的眸子熠熠生辉,眼睛睁得很大,跪直身子,慢慢倾过身去,接近陈操之

陈操之依然端凝不动,只是宛若刀裁的眉锋蹙了起来,神情冷峻

李静姝并不退缩,只是看着陈操之的眼睛,雪白的脖颈伸长,下巴抬起,唇线极美的小嘴噘着,白齿微露,吐气芬芳,诱惑至极

李静姝的红润的唇眼看就要与陈操之的嘴贴在一起,忽听“啪”的一声脆响,李静姝挨了不轻不重一记耳光,那羊脂美玉一般的左颊有三道浅浅红印

李静姝颇为敏捷,迅速挪后数尺,臀部压坐在小腿上,一手撑地,一手捂着半边脸,身子那么扭着,羞愤难当,眼睛死死盯着陈操之,白齿咬着红唇,挤出三个字:“你打我”

陈操之冷冷道:“李娘子,莫要害人害己,你请回吧,好自为之。”

李静姝却是跪坐着不动,手抚左颊,恨恨地瞪着陈操之,好半晌,眼神垂地,说道:“陈师为人处事八面玲珑,短短几年,从寒门崛起,现在又联姻陆谢,声望如日中天,难道就不怕人嫉妒静姝虽是卑贱女子,但对陈师而言,也不见得没有一点用处,陈师何必这般羞辱我”

这李静姝的确是个人物,在这样的情境下还能这样说话,并没有因为羞愤而失去理智

陈操之道:“我是授人以柄的人吗李娘子不自重,你这是在羞辱我,知道吗”

李静姝坐直身子,居然认错道:“是静姝失礼,请陈师原谅。”拜伏在地。

陈操之摇了摇头,这种女子心思瞬息万变难以揣测不可理喻,这种女子如何能引为己用,适足以引火烧身,以后也绝不能再见了,不能因为担心她在桓温面前进谗言而迁就她,看她这心态,早晚会控制不住而癫狂的,她要闹得桓温父子不得安宁那是桓府的私事,与他陈操之无关,他也没想过利用李静姝达到什么目的,说道:“没事了,你去吧。”

李静姝道:“是,这就去。”缓缓起身,不知为什么,心里没有愤恨,只有无尽的哀伤,眼泪一滴滴落在足边莞席上

李静姝尚未出厅,属吏左朗来报,世子桓熙来访,李静姝停下脚步,回眸看着陈操之,颊边含笑,说道:“那弟子就预祝陈师婚姻美满北伐建功。”

陈操之点头道:“多谢吉言。”

却听李静姝又道:“听闻鲜卑公主小字钦钦,与我小字同音,又闻那鲜卑公主追着要嫁陈师,陈师归乡心切,拒绝了,而若北伐成功,陈师倒是可以将那鲜卑公主掳回江东,纳亡国公主为妾,陈师正有可效仿之人”

那桓熙不待陈操之去相迎,他自己就带着几个侍从进来了,这凤凰山寓所浅显,没有纵深,进了门厅就是日常居所,桓熙见陈操之和李静姝立在廊上说话,原本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向陈操之拱手道:“陈司马,在下请你还有范武子谢瑗度赴宴。”对于李静姝,桓熙只是点了一下头,父亲的妾侍,是不用见礼的,妾侍的地位就是如此卑微

陈操之心里冷笑:“这个桓熙莫不是认为李静姝与我有甚私情匆匆赶来要捉j真是个混蛋”陈操之早已察觉李静姝与桓熙神态暧昧,桓熙似对李静姝颇为迷恋,但桓熙再如何庸愚,也不会帮着李静姝对付其父桓温,李静姝不可能挑拨得桓氏父子反目,就不知二人是否已结私情,若已有私情,这种事情瞒不住的,早晚会败露,那时桓温怕是要气个半死吧,李静姝是想用这法子祸乱桓氏

陈操之婉拒道:“今日有些疲惫,明日由我请世子还有石秀兄几位到姑孰溪南岸酒肆饮酒。”

桓熙也未坚持,看了李静姝一眼,便要告辞,正这时,那李静姝忽然扶着廊柱干呕起来,几个婢女赶紧搀扶的搀扶抚背的抚背,一起出寓所回将军府去了。

次日,陈操之拜会了宁远将军桓石虔和骑督段思,段思道:“陈司马,令弟陈子盛要留在姑孰训练重骑兵,暂不能随你赴京口。”

陈操之道:“好,这支三千人的重骑兵将在明年北伐中建大功,吾弟年幼,还靖段骑督多多教导。”

段思笑道:“令弟勇力绝伦,又有谋略,段某远远不如。”段思知道陈操之是桓温智囊,而他只是一个降将,说话自然是谦卑至极。

午时,陈操之在姑孰溪南岸酒肆设宴,请桓熙桓石秀诸人,有歌舞娼妓助兴,众人皆意兴颇畅,正饮酒间,喝得面色通红的桓熙突然说道:“我闻鲜卑清河公主甚美,待明年北伐成功,我将取归专宠。”说这话时,醉眼斜睨陈操之

陈操之恍若未闻,自顾饮酒。

桓石秀赶忙低声对桓熙道:“大兄,酒肆娼寮,人多耳杂,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

二月十七日上午,陈操之与桓熙桓石秀谢琰范宁刘牢之孙无终诸人乘西府水军的艨艟战船顺江而下去京口,就是这一日,陈操之听到了一个消息,那李静姝有孕了,桓温甚喜,李静姝侍寝桓温十五年,一直未孕,现在却怀孕了

陈操之心道:“倾覆桓家的败家子桓玄要出世了吗”

看那桓熙,正倚舷看滔滔江水,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

第二十一章 夜袭京口

姑孰距京口五百余里,战船顺江而下,两日便到。

京口是建康门户,北临大江,南据峻岭,形势险要,为兵家所重,永嘉南渡以来,大批幽﹑冀﹑青﹑徐﹑并﹑兖诸州流民侨居于此,丞相王导设立侨州郡来管理北地流民,京口就作为侨徐州和侨东海郡的治所,又因流民聚集,北伐呼声高涨,所以东晋的北中郎将府安北将军府平北将军府安北将军府也都设在京口,京口“北府”即由此得名。

桓熙此番赴京口之任,就是以司州刺史之职兼领安北将军假节都督司青幽三州诸军事,军政大权总揽,接替庾希任徐兖二州刺史郗愔为给桓熙让路,移镇淮阴,京口现在是桓熙的领地。

二月十九日午后,桓熙陈操之一行在京口北固山一带登岸,当日傍晚入京口城。但见城墙低矮军防稀松,与军事重镇的名头颇不相符,江左诸城大都如此,就是都城建康也是篱笆土墙,不然的话也不会被卢竦几百天师道叛众轻易攻入,只有与秦燕对峙的如汝南襄阳诸城才会把城池修建得高峻坚固

留守京口的平北司马卞耽将桓熙陈操之一行迎入安北将军府,卞耽隶属平北将军麾下,四年前范汪被免职后,平安将军一直空缺,但卞耽的平北司马却任职至今。

卞耽设宴为桓熙诸人接风洗尘,正饮宴间,报平舆苏骐吴兴沈赤黔求见桓刺史和陈司马,桓熙去年就见过苏骐和沈赤黔,沈赤黔是扬武将军沈劲之子,苏骐因平定卢竦叛乱有功授司州九品军曹,桓温曾郑重叮嘱桓熙要礼贤下士,所以桓熙也与陈操之一道出迎

苏骐见到桓熙与陈操之,长揖道:“桓刺史陈司马,在下已在京口等候十日了。”

陈操之执手道:“辛苦辛苦。”

沈赤黔见礼道:“桓刺史陈司马,在下是五日前到的,在下从吴兴募得五百壮士,现就在京口城南结帐候命。”

桓熙听说沈赤黔募得五百军士前来,很是高兴,这是他这个安北将军帐下第一批军士啊,当即任命沈赤黔为部曲督,桓熙是假节的刺史,有权擢升八品以下文武官吏。

沈赤黔表示愿追随桓刺史建功立业,桓熙大悦,自以为招揽到了可用之人,却不知苏骐沈赤黔与陈操之是万里同行出生入死的交情。

沈赤黔道:“好教桓刺史得知,那五百壮士随身带来的粮食已告罄,眼看就要无粮,请桓刺史援助。”

桓熙爽快地道:“不必担心无粮,既为我北府军士,总不至于饥饿,我这次从姑孰随船运来了两万斛米,尽可支用数月。”

众人坐定,共议建军之事,门役又报东海何谦求见桓刺史和陈司马,陈操之对桓熙道:“来者何谦原是北府旧将,因与庾希不睦,故解甲在家,闻桓州君欲重建北府兵,愿归军旅为国效力,朝廷已授其为司州武猛从事。”

桓熙就又与陈操之桓石秀谢琰范宁卞耽等人一起去迎何谦,那何谦拜见桓熙陈操之后,即禀道:“陈司马命卑职查访庾始彦盗取北府军资事,卑职现已查明。有军士为证,庾始彦自去年冬月以来,盗取北府军钱粮甲杖约值千万钱。”

桓熙怒道:“庾始彦竟敢如此肆意妄为,卞司马为何不缉捕之”

卞耽尴尬道:“庾始彦虽已解徐兖二州刺史之职,但还有护军将军之职在身,无朝廷诏旨,卑职如何能擅自缉捕”

桓熙沉着脸问:“庾始彦现居何地”

卞耽答道:“客于晋陵暨阳。”

桓熙命令何谦道:“何从事火速赶往建康,向尚书台报告庾希盗取军资意欲谋反之事,请旨追捕。”

何谦心里颇为不快,他是北府旧将,现为七品武猛从事,这些日辛辛苦苦查访此事,桓熙没有片言嘉许,就让他立即赶去建康,当他是仆役啊,这完全可以另派小吏前往嘛

陈操之对桓熙道:“桓州君,由我的属吏左朗去建康吧,在西府时左朗也识得郗侍郎,可先见郗侍郎,再赴尚书台请旨,桓州君以为如何”陈操之现在对桓熙很恭敬,每事必征询桓熙意见,这让桓熙颇为满意。

桓熙道:“庾希将叛,此乃大事,还是请何从事去一趟建康,陈司马的属吏左朗也一并去,速去速回,不得有误。”

何谦意殊怏怏,只好与左朗连夜带着那几个可作证供的军士赶去建康。陈操之送他们出西门,与何谦密语良久,何谦意稍解,拱手打马而去。

次日,桓熙去视察沈赤黔募来的五百吴兴壮士,即整编为左右二曲,沈赤黔任部曲督。

苏骐禀道:“桓刺史,属下在平舆苏家堡有三百苏氏私兵可以听用。”

桓熙道:“甚好,苏军曹可速速回平舆率众前来。”桓熙成军之心迫切。

陈操之道:“两淮河南之地,颇多悍勇的流民宗部,桓公早有明示,必须全力招揽,桓州君何时前往,在下愿意随行。”

桓熙道:“北伐在即,不容拖延,我为一州刺史,自然要坐镇京口,以便流民丁壮前来应募,陈司马与吾弟石秀分赴两淮和晋陵招募兵将,勿辞辛劳。”

来京口之先,桓温曾密嘱桓熙桓石秀兄弟二人,晋陵京口乃是侨民密集地,而且民心归附,其兵可用,桓熙桓石秀一定要亲往招募兵将,示以恩信,结为心腹,至于两淮,那些流民帅往往桀骜不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说服归顺的,陈操之善辩,就让陈操之去努力吧,知人善用,各尽其才,这是桓温的想法,现在绝不是妒贤嫉能的时候,而且桓温认为自己完全能掌控北府局势,待北伐成功,他就要威逼朝廷封他为王加九锡,陈操之追随他将会有更大的利益,桓温相信陈操之会做出明智选择的

陈操之躬身道:“遵命,在下后日便与苏军曹同道北上。”

刘牢之道:“桓州君,卑职是彭城人,与淮北诸坞堡有些交往,愿与陈司马同行,助一臂之力。”

桓熙允了。

孙无终也说要与陈操之去淮北,桓熙不肯,因为孙无终是晋陵人,桓熙命孙无终随桓石秀去晋陵诸侨郡招募兵将

二月二十二日,陈操之与刘牢之苏骐一行数十人离开京口,准备渡江北上,去建康报讯的何谦左朗还没有回音,却先传来客居暨阳的庾希渡江逃往海陵的消息,庾希心知桓温狠辣,不会放过他庾氏,他不能束手待毙,便率族人门客旧部私兵千余人逃往海陵,海陵多陂泽,追捕不易,又濒临大海,一旦事急可乘船出海前往广州,广州刺史是庾希二弟庾蕴

随庾希一起出逃的有其弟庾倩和庾邈,以及庾希之子庾攸之

陈操之立在北固山下,遥望大江,庾希一党就是前夜渡江逃往海陵的,追捕庾希这个难题就让桓熙去解决吧,陈操之叮嘱沈赤黔,努力练兵,年底让沈赤黔率部去洛阳与其父沈劲会合。

就在陈操之一行渡江赴彭城的次日,朝廷诏旨与大司马军令同时下达,诏废庾希为庶人,命东海太守周少孙与平北参军刘襫率部追捕庾希,解赴廷尉问罪

东海太守周少孙与平北参军刘襫即率两千军士前往海陵追捕庾希一党,庾希逃至海滨,略取渔人船准备出海,旧部武遵道:“庾将军,那周少孙素未领过兵,而且也不过两千军士,我何畏之,敢请五百人伏于陂泽中,必大破之。”

庾希依其计,伏兵陂泽荒草中,周少孙刘襫不察,中伏大败,死伤近千人,率残部逃往姜堰

武遵对庾希道:“郗愔移镇淮阴后,京口空虚,桓熙在京口募兵尚未成军,将军何不夜袭京口,掳掠桓熙为质,然后矫称海西公密旨,讨伐废帝之逆贼桓温,诛除凶逆,京口有流放为兵户的囚徒数百人,将这些人全部放出来,授以甲兵,再招聚北府旧部,以迅雷之势攻取建康,然后传檄寿州袁真将军,袁真将军素与桓温不睦,与我等联手,未始没有诛除桓贼的机会就算事不成,就叛逃归燕,有何不可”

庾希怦然心动,他心里清楚,若逃往广州,广州地僻人稀,庾蕴手下只有数千军士,若桓冲率江州之众来剿,实难抵挡,若趁此胜周少孙之势,袭取京口,京口距建康不过一百五十里,急行一日可到,卢竦数百乌合之众都能破城,他庾希又为何不能若能挟持皇帝司马昱与崇德太后,就可聚众对抗桓温

年近五十的庾希双拳紧握,身子微微发抖,神情变幻不定,半晌,咬牙道:“好,就拼这一回,夜袭京口”

第二十二章 荒唐之痿

三月初二,缉捕庾希一党的东海太守周少孙与平北参军刘襫尚未有消息传回。与海陵隔江相望的京口平静如昔,黄昏时分,夕阳斜挂北固山南端,暮春天气,草木滋长,风中传来谷物生长的清香,大麦将熟,大旱已经过去,生活的希望重新燃起

京口城西门一片宽阔场地上,数百侨民正各围圈子,两两角抵为戏,影子被拉得很长,司州刺史兼安北将军桓熙骑着高头大马踏着残阳人影而来,平北司马卞耽司州长史谢琰,还有何谦沈赤黔等人伴随左右,而桓石秀与孙无终早几日已去了晋陵诸侨郡招募兵将

京口侨民聚集,民风剽悍,好勇斗狠,每年端午日会自发举行规模浩大的斗力之戏,今年因为北府军募选兵将,所以斗力大赛提前到三月十五。桓熙已张布榜文,要从普通民众中挑选伍长拾长屯长,勇力超拔的可授部曲督,晋陵侨民闻风而动,那有勇力的都想要博取一个军职,平民百姓想要出人头地,军旅一途是捷径,若能在北伐中建立功勋,得授品官,岂非光宗耀祖之事

桓熙一路策马缓缓行来,场上民众纷纷让道躬身施礼,桓熙看到丁壮角抵就驻马观看一会,摇摇头,又继续催马走,桓熙志大才疏,他希望招募到的都是陈操之的族弟陈裕或者刘牢之孙无终这样的猛士,对这些武艺一般的流民丁壮不甚重视,这些不过是兵卒而已

夕阳落山,暮色四起,桓熙行到人迹稀疏处,翘首西望,久久不动,谢琰卞耽诸人还以为这位桓刺史在为良将难求而忧虑呢,孰不知他是想起了李静姝,李静姝对陈操之的亲近让他很难释怀,所以那日他会借着酒劲说出要纳鲜卑公主为专宠的话,为的是给陈操之一个警醒,他父亲桓温纳了李静姝,而若灭了燕国,那以美貌扬名的鲜卑公主自然非他莫属,他日后是要代晋为帝的,陈操之有何资格与他争

桓熙其貌不扬才智平庸,但偏偏心高气傲,陈操之比他俊美比他多才,已让他颇为嫉妒,更可恼的是陈操之竟然要娶陆谢两大门阀女郎为妻,这可是连他都不敢想的事,陈操之竟然做到了订婚了,桓熙愤愤不平,但其父桓温却一再叮嘱他要与陈操之友好相处要常以恩义拉拢陈操之,所以桓熙表面上对陈操之是极为看重陈操之的建议他基本上都予以采纳,心里却是不以为然,鸟尽弓藏是他内心深处的想法

卞耽提醒道:“桓刺史,城门将闭,我等回城吧”

桓熙“嗯”了一声,带转马头回城,回到安北将军府,桓熙觉得长夜漫漫无以为欢,遣人问卞耽,这城中可有美貌的歌舞妓

卞耽对桓熙极为奉承,便命胥吏差役去寻了两个色艺俱佳的歌妓送至安北将军府,桓熙一看,其中一个歌妓肌肤白皙容貌与李静姝有几分相似,大喜,便问那歌妓可会唱挽歌七哀诗

七哀诗是阮籍之父建安七子之一的阮瑀写的一首挽歌,李静姝自被桓温带出蜀地,每年成汉亡国日还有七月七都要唱这一曲,桓熙比李静姝小一岁,少年时便听惯了这曲挽歌,白裙窈窕,歌声凄婉的李静姝让桓熙深深迷醉

那歌妓畏缩道:“贱妾不会唱,贱妾只会唱蒿里。”

桓熙有些失望,又看了看那歌妓,眉目间的确有李静姝的影子,惹他怜爱,便又温言道:“我来教你”

那歌妓受宠若惊,便用妖妖娆娆的嗓音一句句跟着桓熙唱道:

“丁年难再遇,富贵不重来。

良时忽一过,身体为土灰。

冥冥九泉室,漫漫长夜台。

身尽气力索,精魂靡所能。

谢琰沈赤黔都住在安北将军府,听到桓熙教女妓唱挽歌,不禁大摇其头,魏晋名士多怪僻异行,高平大族张湛喜欢在屋舍前栽种松柏,松柏多植于墓地,所以时人谓之“张屋下陈尸”。而另一个大名士袁崧出游时喜欢让僮仆与他齐唱挽歌,时人谓之“袁道上行殡”,这二人都是闲居林下,行事无论怎么怪僻荒唐那是他们自己的事,而桓熙是在任的刺史将军,正着手重建北府军,却在这里教歌妓唱挽歌,实在是荒悖可耻,这样的人如何能镇一州领一军

那桓熙耐着性子教了六七遍,那歌妓唱得熟了,桓熙便让她在室内边走边唱,桓熙兴致勃勃跟在后面,突然一把抱住,便欲行欢

正这时,忽听有军士急报,贼人攻城,已攻破北门

桓熙大惊,顿时痿了,整衣而起,跌跌撞撞出门,就见卞耽赶过来大叫道:“桓刺史,大事不妙,庾希率军夜袭,北门已破,正朝将军府杀来”

谢琰沈赤黔也已聚至,都是骇然失色,平北司马卞耽手下不过一千五百军士,分守京口六门,这时黑夜仓促慌乱,哪里召集得了抵抗,而且庾氏在京口的势力本就盘根错节,北门都未闻厮杀声就轻易被攻破,显然有内应。

沈赤黔道:“我五百吴兴壮士在城南军营,我等速去城南,暂避叛贼锋芒,然后再领兵杀回城中。”

卞耽心知保全性命要紧,也劝桓熙速速出城,桓熙未经战阵,又是刚从温柔乡里惊痿而出,哪里还有什么主意,在十余名桓氏亲卫的簇拥下,与卞眈谢琰沈赤黔诸人急奔城南,与城南守军一齐出城,城南军营沈赤黔所属的左右二曲五百军士已听到城中异动,这时已经各执刀枪弓箭,列于城下,沈赤黔当先跃马冲出,喝命曲长屯长听令,率众随他返城杀贼

这支由五百吴兴勇士组成的北府新军左右二曲,从曲长屯长乃至拾长伍长,都是出自沈氏私兵里的勇悍机智者,对沈赤黔是忠心耿耿,沈赤黔是一呼百应,刀枪铿锵,带转马头,回城杀贼,正与随后赶来的庾希旧将武遵叛众相遇,武遵奉庾希之命,一心要擒桓温世子桓熙为质,见沈赤黔返身杀至,便大叫道:“奉皇帝密旨,诛除桓温桓熙父子,余者只要放下刀枪,随我诛除凶逆,皆不论罪,且有封赏。”

十七岁的沈赤黔已长成矫健大汉,武艺精熟,也不与武遵多费口舌,喝命部下结阵杀敌,十二人一组,执盾者执杖者执弩者执槊者,批亢捣虚攻守兼备,这是陈操之去年在洛阳时与沈劲讨论尝试的,在演练中以步兵对骑军,这种步兵战阵大占上风,沈劲大喜,当即在洛阳守军中加强演练,沈赤黔去年冬回吴兴武康募兵,就以此阵练兵,费钱三百万,五百军士装备齐整,今夜是牛刀初试

武遵先前矫称废帝海西公旨意,收服了不少京口守军,有些守军原本就是庾希旧部,所以武遵面对沈赤黔,也想来个不战而屈人之兵,没想到迎面射来一阵箭雨,急伏身,胯下战马悲鸣一声,中箭翻倒,武遵几个滚身站起,执盾护身,大叫道:“诛除逆贼,杀”一手执盾,一手挺刀,大步而前,他身后的三百名能征惯战的庾氏私兵紧跟厮杀

桓熙这时缓过神来了,见敌寡我众,心中大定,庾希不过数百人,敢来袭城,今夜就要擒杀庾始彦平叛立功,但见沈赤黔指挥的五百军士按部就班,阵中军士忽进忽缩,似不肯出死力,桓熙有些恼了,喝道:“沈赤黔,全力杀敌”

武遵是北府猛将,手下皆是劲卒,但在沈赤黔这五百新军面前非但前进不了半步,反而被逼得连连退后,那小小军阵中不时挺出长槊捅翻他的士兵,片刻时间已折损数十人,正恼怒间,听到城门边桓熙的叫喊,武遵识得桓熙,当即退后,弯弓搭箭,矢如流星,直射桓熙面门,桓熙大叫一声,栽下马来

武遵大喜,高叫:“逆贼桓熙遭吾射杀桓熙已死”

沈赤黔急回头看,果真见桓熙栽下了马,其亲卫正手忙脚乱扶持,也不知生死如何,不禁有些惊慌,若死了桓熙,那他这个部曲督只怕难逃罪责

这时,又有一批甲士涌至,却是庾希率领的三百私兵还有刚刚释放出来的数百囚徒,这些囚徒都有了兵器,新得自由,发疯一般叫嚣着:“杀杀杀”

谢琰下马探视桓熙,见那支箭擦着桓熙左颊掠过,将其颊肉撕下一块,血肉淋漓,所幸没有性命之忧,便大叫:“赤黔,桓刺史无恙,不须惊慌。”

卞耽见庾希势大,心知这京口城是夺不回来了,而且桓熙又受创,当即命沈赤黔退出城外,保护桓刺史暂避曲阿。

沈赤黔毕竟也是初临战阵,手下又是新军,撤退时阵形没有保持住,折了不少军士,且喜弩箭伤了武遵,庾希不敢追,他要先完全控制了京口之后再行下一步大计。

第二十三章 算无遗策

沈赤黔领着部下左右二曲护着桓熙谢琰卞耽诸人连夜向曲阿方向撤退,急急奔出二十余里,不见庾希叛众追来,这才驻马清点人数,五百军士少了九十二人,还有不少人负伤,沈赤黔心里甚是难受

谢琰突然惊呼道:“不好,范武子还在城中,还有武猛从事何谦也未跟出来”

范宁这两日感了风寒,夜里早早便歇下了,众人奔出京口城时兵荒马乱,把范宁这个司州文学掾给忘了,而何谦却是出城南时走散的

桓熙脸上裹着布条,鼻子嘴巴遮了大半,瓮声瓮气道:“范氏与庾氏乃是世交,庾希不会害范武子性命的,至于何谦,怕凶多吉少。”

谢琰默然,何谦本是庾希部将,与庾希有隙才解职的,若被庾希擒住,难逃一死。而范宁陷于叛贼之手,就算能保全性命,那以后也是一个污点,于仕途不利,这时也别无他法,只有先赶到曲阿再说。

天明前众人赶到曲阿县城,曲阿县令弘戎将桓熙等人迎入县衙,一面派人快马向京都报急,一面发诸县兵屯曲阿新城以拒庾希

当日午前,范宁何谦领着一众吏士赶到曲阿,谢琰大喜,却原来范宁昨夜也乘乱出了城,天明时遇到何谦和一众散走的吏士,闻知桓熙去了曲阿,便赶来相聚

桓熙到任才半个月,就被赶出了京口,这虽不全是他的责任,但自感颜面尽失,而且左颊破损,伤愈后也必有个大疤,岂不是大损威仪,所以心情很恶,召沈赤黔来训斥,说是沈赤黔手下的军士昨夜不肯奋力向前,致使京口有失

沈赤黔大怒,就想反唇相讥,想起老师陈操之临别的叮嘱,强自忍住怒气,不卑不亢地自辩,陈说步兵战阵的战术,在昨夜那种情势下若一窝蜂向前,非但夺不回京口,他们这些人将会尽数沦于敌手

一边的谢琰见桓熙迁怒于沈赤黔,暗暗摇头,心道:“时人谓我四叔父矜豪傲物不会领兵,致将士离心,这桓伯道更是个蠢货,哪里有一州方镇的气度陈子重识人甚明,辅佐桓熙而暗夺其权,实是偷梁换柱的妙计,非如此,桓温如何肯重建北府兵”当下与卞耽一起为沈赤黔分解。

那桓熙倒没有降罪沈赤黔的意思,只是心里烦恶,要找人出气而已,训斥了一通,挥手让沈赤黔出去。

当日傍晚,京中得到曲阿急报,台城震扰,皇帝司马昱急召尚书令王彪之中领军谢安中书侍郎郗超五兵尚书王蕴等重臣商议对策,谢安王蕴命中军和都兵内外戒严屯卫六门,郗超派人连夜去姑孰将庾希谋叛的消息报知桓温,桓温得信大怒,传檄高平太守郗逸之游军都护郭龙等召集兵马讨伐庾希,他自己再次率三千甲士入都,这是短短半年内桓温第三次入建康。

三月初五,庾希率叛众一千五百人攻曲阿新城,曲阿县令弘戎与沈赤黔坚守,庾希不能攻下曲阿,武遵建议径奔建康,只要攻下建康,那就万事大吉,但这时,庾希闻知高平太守郗逸之和游军都护郭龙的二千步卒正奔曲阿而来,便不敢绕过曲阿去建康,怕腹背受敌,决定暂时退回京口,一面矫称废帝旨意,招揽叛众,一面等待寿州袁真的回音,庾希攻下京口的次日就遣使赶赴寿州,约袁真起兵共诛桓温,庾希相信袁真会起兵的,桓温早有控制京口和豫州的野心,若他庾希被灭,袁真绝对就是桓温下一个要铲除的目标

高平太守郗逸之与游军都护郭龙的二千步卒,至曲阿与县令弘戎北府部曲督沈赤黔的二千余军士合兵一处,四千余众兵围京口城

庾希闭城自守,一时相持不下。

三月十二日午后,一艘小船从江北渡江至京口南岸,便有军士拦住盘问,来人说是司州司马陈操之

“江左卫玠”陈操之之名谁人不晓,那几个军士虽不识得陈操之,但见为首之人长身玉立俊美爽朗,料想不会有错,便着陈操之数人去见高平太守郗逸之

陈操之与苏骐刘牢之一行三十余人二月二十二日渡江前往彭城,彭城是徐州的治所,地处南北要冲,为兵家必争之地,数十年来晋燕往来争夺数易其手,现在暂时控制在晋军手里,因战事频仍,彭城几无居民,只有守军,彭城刘牢之宗族现在是住在彭城东南两百余里的下相县

陈操之一行于二月二十八日至淮阴,拜会徐兖二州刺史兼平北将军郗愔,陈操之执后辈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