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120部分阅读(1/1)

其他的好处,单这嫁妆就丰厚惊人啊。这个庄园就值数亿钱,而且离钱唐不过一百五十里,管理也颇方便,他已与十六侄商量过,明年这个西塘庄园全部改种两季水稻和一季小麦,更要遍植桑树,养蚕缫丝,把这里建成吴郡最大的纺织铺

在建康,陈操之与谢安陆纳谈过,谢安陆纳对陈氏的一亩地能种两季水稻和一季小麦甚感兴趣,也就是说原来的一亩地等于有了一亩半地的产出,这对一个家族影响巨大,谢安和陆纳已分别命各自庄园的管事和主管农事的典计,前往陈家坞学种两季水稻

陈操之要让陆氏谢氏的族人明白,与钱唐陈氏联姻决不会委屈了这两大门阀,这是互荣互利的,陈操之又向谢安陆纳建议由三姓联合前往信安今赣东北邵武今福建西北部一带开荒辟地,三吴之地已基本被开发占据,但往南还有大批无主的荒地,谁占到就是谁的,居住在那些地方的山哈蛮夷还是刀耕火种的原始做法,可以恩威并施加以收揽,谢安陆纳是实权高官,当能利用各自的影响,让朝廷下旨鼓励开荒,前三年免赋税后五年赋税减半,如此,家族田产可迅速扩大,对于朝廷而言可增赋税收入,这是于国于家皆有利之长远大计

谢安陆纳对陈操之的远见卓识大为钦佩,但北伐在即,南下开荒可暂缓,陈操之也是这个意思,与山哈蛮夷争地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必须要组织私兵前往保护,但不妨未雨绸缪先作准备,先期可派人去信安邵武两地探访,寻那临河空旷之地

九月初五,陈操之携两位娇妻回到陈家坞,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陈操之双娶南北两大门阀女郎为妻,现在风风光光回来祭祖了,十五岁时他辞别母亲带着来德和小盛前往吴郡游学,那时陈操之还面临成丁服徭役的困难孀嫂几被逼改嫁三等士族褚氏和县上的鲁主簿族欲侵剥其田产六年过去了,他由一介寒门士子擢升为州司马鹰扬将军,钱唐陈氏也成为了士族,并且家族地位飚升,已成为继吴郡四姓会稽四姓之后的新兴大族,家族田产更是由六年前的区区三十多顷薄田骤增为四百多顷。而当年的褚氏和鲁氏沦为兵户贱籍,兴亡荣衰何异于沧海桑田

初六壬子日,玉皇山,松柏苍翠,陵园静穆,陈操之与两位妻子陆葳蕤和谢道韫来此祭拜先父陈肃和先母李氏,谢道韫以前男装祝英台时曾随陈操之来此祭拜过,那时是友人的身份,现在是陈氏之媳的身份,自然是大不一样

陆葳蕤自十六岁夏天来钱唐拜见过陈母李氏后,再未来过钱唐,陈母李氏的葬礼她也只能派短锄代她来尽一份孝礼,想着陈母李氏的慈爱,“好孩子”的声音言犹在耳,而今已墓拱,触景伤情,不禁泪水涟涟

一边的丁幼微柔声劝慰道:“葳蕤不必过于伤心,阿姑非常喜欢你,阿姑临终时还挂念着小郎与你的婚事,今日你与小郎前来祭拜,阿姑地下有知,定然欣慰开怀。”

祭拜之后,陆谢二女列籍钱唐陈氏宗谱,自此正式成为钱唐陈氏家族的一员,当夜,陈家坞大摆筵席,除陈氏族人外,凡陈氏的荫户佃农工匠每户都领到肉五斤布一匹,这算是新来的两位小主母对众人的赏赐,陈家坞上下自是欢声雷动,皆大欢喜。

因陈操之初十便要离开钱唐启程去京口,所以祭祖后的次日,丁幼微便与陆葳蕤谢道韫商议,让陈操之纳小婵为妾。陆谢二女皆知这是陈母李氏的遗愿,小婵温婉细心,服侍陈操之多年,早该收入房中了,只因陈操之未娶妻,耽误至今,前年七夕,谢道韫无意中隔墙听到小婵对天孙娘娘的祷告,很是感动,彼时贵族男子虽然只有一妻,但姬妾有多至数十者,陈操之清心寡欲实在难得,谢道韫陆葳蕤当然不希望夫君像那些放荡男子那样广蓄姬妾寻欢作乐,但纳小婵为妾她二人都不会反对的。

纳妾不比娶妻,当日决定,当夜便可成好事,但丁幼微并没有这般轻贱小婵,她择定初八吉时,命人在方形坞堡西院为小婵独辟一室作为婚房,又请人为小婵开脸梳妆,小婵坐在室内由开脸的妇人为她绞面,阿秀雨燕清枝陪着她,为她梳妆打扮,说些祝福的话,小婵像是被人抬着架着一般晃晃悠悠云里雾里,什么都想不了,只觉得快活得想要掉眼泪

小婵由阿秀雨燕陪着去祖堂拜见陈氏长辈,老族长陈咸说了些祖训家规,无非是要礼敬陆谢两位夫人,服侍好夫君,不得谄媚争宠云云,然后又去拜见西楼少主母丁幼微和两位小主母,陆葳蕤谢道韫对小婵都颇礼遇,当然,陆葳蕤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称呼小婵姐姐了,只称呼小婵

秋夜已深,红烛高烧,锦幄低垂,小婵晕晕乎乎跪坐在大床上,看着面对面的操之小郎君,忽然醒悟,含羞道:“小郎君,小婵服侍你歇息吧。”

陈操之望着这个年已二十七岁的小婵,若在后世,还是花样年华,不愁婚嫁,但在东晋,二十七岁女子未嫁的少之又少,除非是出家为道为尼的,当然,小婵并不显老,圆圆的脸蛋白皙粉嫩,性情温柔,神态尤为可亲,相处多年,陈操之对小婵当然是有感情的,这是一种亲情,但这又何妨他纳小婵为妾,爱情不是也要转为亲情才更加坚固永久吗,他愿意让小婵与他在一起,给小婵一个名份,就是妾也是一个名份

小婵红着脸来服侍陈操之宽衣解带,这不是第一次,这些年陈操之沐浴都是她服侍,但今夜分外不同,脸红心跳,笨手笨脚

陈操之抓着小婵的手,说道:“我自己来吧。”却是伸手为小婵解衣,轻笑道:“今夜由我服侍小婵姐姐一回。”小婵身子都僵了,不一会又微微战栗,身子软作一团,心里想:“羞死人了,小郎君还叫我小婵姐姐,小郎君嫌我年龄大了吗,好像不是,小郎君在看我身子呢,啊呀”

九月初十,陈操之带着二十名北府扈从赶赴京口,黄小统架“戾天”“扶摇”二雕随同前往,陈操之这一去,戎马倥偬,过年时都不见得有空回来,陆葳蕤谢道韫送夫君至枫林渡口,依依惜别,陈操之答应出征中原之前争取回陈家坞一趟,谢道韫说道:“陈郎,我与葳蕤新年后即回建康,建康离京口也近,陈郎来探望也便利些,这样可好”

陈操之道:“甚好。”又叮嘱几句,便上了渡船,马匹陆续牵上船,大船驶向江心,陈操之挥手与南岸的亲人作别。

第三十九章 宛然洛神赋中人

慕容恪病逝的消息短短半月便传到了姑孰西府,桓温大喜,一切皆如陈操之所料,北伐前景一片光明,桓温立即命人召荆襄的桓豁京口的桓熙陈操之桓石秀,以及建康的郗超至姑孰议事

十月二十五日,荆州刺史桓豁遣其心腹大将征虏将军朱序建武将军谢玄乘舟抵达姑孰,代他参加这次重要的北伐谋会,前一日,桓熙桓石秀陈操之也乘舟逆行到了西府,郗超也于同日到达

十月冬阳暖暖,桓温在大将军府内院棠棣树下张席设案,与郗超朱序桓熙陈操之等人共议北伐大计,桓温道:“慕容恪临终力荐其弟慕容垂为伪燕大司马,然伪燕太后可足浑氏与太傅慕容评不允,出慕容垂镇鲁阳,慕容垂自是心怀怨愤,伪燕国政不谐权臣内斗,此天赐吾北伐良机也,中原之地,吾必取之。”

桓温只对慕容恪心怀忌惮,对慕容垂则没有足够的重视。现在慕容恪已死,桓温自是无所畏惧,但陈操之却是知道慕容垂的厉害,当即道:“明公万勿轻视慕容垂,此人十三岁入军伍,屡立战功,其兄慕容恪深奇之,自叹不如,尝言慕容垂将相之才十倍于他,慕容垂现镇鲁阳,正扼我军北上之路,欲北伐成功,必先除此人。”

桓温大笑道:“陈掾有诸葛武侯之才智,却也有武侯之谨慎,慕容垂,竖子耳,吾大军水陆并进,定先取鲁阳斩慕容垂以震慑鲜卑群胡”

陈操见桓温这么轻视慕容垂,深感忧虑,桓温的枋头之败固然是因为慕容垂用兵如神,另一个败因是桓温刚愎自用,自恃生平战无不胜,对郗超的两度献计不予采纳,若明年北伐时,桓温宿命难逃,依旧要一意孤行,不听劝谏,那北伐失败的可能性依然非常大,慕容垂必须先期除掉,陈操之有自知之明,两阵对阵,面对慕容恪他绝没有多少取胜的把握,陈操之不能因为知道枋头之战的败因就敢说能战胜慕容垂,战事不会像枋头之战那般重演以便陈操之纠正错误,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以慕容垂的军事谋略,他会设计出另一个精妙的战役,这绝不是陈操之能预料和掌控的,所以,上上策就是北伐之前就除掉慕容垂,然而,计将安出

陈操之恳切道:“明公听在下一言,今伪燕权臣相争,若明公率众急攻之,其必一致对外,慕容垂请缨出战,兵权将集于慕容垂之手,必成明公劲敌,何若再施离间之计,让慕容垂与燕室彻底反目,如此燕国民心军心都将大挫,明公北伐时岂不是扫除了一强敌更增胜算”

郗超亦道:“子重所言极是,若能以离间计再致燕国内乱,更胜雄兵十万。”

桓温对陈操之的智略是相当信任的,点头道:“陈掾请说。”

陈操之道:“慕容垂之妻段氏被太后可足浑氏诬陷下狱致死,又强逼慕容垂娶小可足浑氏为妻,慕容垂深恨之,对小可足浑氏置之不理,专宠段氏之妹小段妃,慕容垂与燕太后之间可谓势成水火,现在需要的是一个火引,即可让二人的对立激化”

桓温连连点头,问:“当以何为火引”

陈操之道:“西府骑督段思是慕容垂妻弟,明公可让段骑督给慕容垂写一封信,信中劝慕容垂归降大晋,不然将罹大祸,募死士携信前往邺城,投于上庸王慕容评处,只作认错了府第,慕容评得信必会禀于可足浑氏,如此,慕容垂在燕国难立足矣。”

桓熙轻笑一声,说道:“陈司马此计破绽不少啊,慕容垂贵为伪燕吴王,由一区区骑督去信招降,谁肯信而且投信之人竟会糊涂投到慕容评的王府去,这样的反间计也太拙劣了吧”

陈操之被桓熙当面取笑,并无愠色,澹然不语。

朱序郗超也都是含笑不言,桓石秀对这位从兄颇为不满,道:“陈司马岂是这等无谋之人,此离间之计看似拙劣其实绝妙,陈司马方才就讲过,慕容垂与燕太后和慕容评之间势成水火,需要的只是一个火引,这封信就是火引,可足浑氏素恶慕容垂,正愁没有陷害慕容垂的罪证,段骑督的信是投其所好,至于误投至慕容评处,在外人看来的确是匪夷所思,但可足浑氏是不会计较的,她要的是除掉慕容垂,而且,此计似拙实巧之处还在于,慕容垂知道可足浑氏和慕容评要以这么一封破绽百出的信来治他的罪,就会明白这个没法申诉了,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所以,慕容垂必叛。”

桓温心里微微一叹,在座者都是智力高超之辈,只有他这个儿子庸碌,看问题只看表面,不能深入,见解实在平庸,与其他人有明显差距,这还真是可忧虑的事

桓温道:“石秀分析得不错,这正是以拙胜巧的妙计。”即命人传段思

桓熙再一次在父亲面前失了颜面,又羞又恼,恼陈操之,更恼桓石秀,面色青白,垂首不语。

段思尚未到来,一个仆妇匆匆赶到后园,卫士拦住不让她入内,这是桓温严命的,商议军国大事,不让闲人靠近,那仆妇便大喊道:“郡公,倾倾娘子举一男,举一男”

桓温一听,大喜,他召见陈操之等人之前,怀胎已十月的李静姝便道肚痛,未想一个时辰不到,就生下了一男婴,老怀甚慰,便对陈操之道:“陈掾,待段思来,你与他说离间慕容垂之事,我去看看便来。”随那仆妇匆匆去了。

桓温一走,桓熙也就拂袖而去,留下朱序郗超等人面面相觑。

陈操之自去京口后,他在凤凰山下的寓所被军府收回另作他用,将军府主簿魏敞安排他住在将军府客房,朱序郗超皆是,陈操之对魏敞言他与顾恺之同住,魏敞也只由他

段思在子城军营,一时没有这么快到来,陈操之便吩咐将军府卫士,若段骑督来,就到顾参军寓所寻他。

申时三刻,陈操之带着黄小统和另两个扈从来到凤凰山下顾恺之寓所,顾恺之正在书房作画,听门吏报陈操之到了,恍若未闻,那门吏知道痴郎君一旦作画入迷,那是雷打不动,什么事也不管的,门吏知道陈操之是痴郎君的莫逆之交,便自作主张请陈操之入厅坐定,道明情况,陈操之笑道:“待我去看他”来到书室,见顾恺之在绢上挥毫作画,根本没注意到书室多了一人,画了几笔,又将笔插在发髻上,负手端详画稿,忽然眉目一分,脸现惊喜之色,抽笔添色再画

陈操之没敢出声,立在一边静静看顾恺之作画,这幅绢画大约完成了一半,以陈操之的见识,一看便知这便是顾恺之的传世名作洛神赋图,顾恺之正在画的那个立在江岸的无面目的男子应该便是曹植,而江上波中云髻巍巍衣袂飘飘欲去还留顾盼含情的天仙般的女子不就是洛水女神吗

顾恺之用笔细劲古朴工笔重彩设色凝重,画技已然大成,陈操之轻轻一叹:“长康痴于画,故能成一代画圣,如我,奔波南北戎马倥偬,一年难得执一次画笔,要想追步长康,世间断无此理。”

陈操之想着昔年在吴郡桃林小筑与顾恺之一道向卫协学画,何等的舒心快意,而今虽然渐居高位家族也日益兴旺,却另有一种惆怅,好似故人远去佳音已杳,永寻不回,他又何能如长康这般保有纯粹和天真

陈操之伫立出神,却没注意到顾恺之正惊喜地看着他,顾恺之只是看着他,却没出声,待陈操之回过神来开口要说话,顾恺之却大喝一声:“莫要动”把陈操之吓了一下,顾恺之又盯着陈操之看了一会,却再寻不到方才看到的那种怅惘之美,当下更不抬头,专心再画

这时,门吏来报,段骑督求见陈司马,陈操之便退出顾恺之画室去见段思,却见冉盛也一道来了,相见甚喜,陈操之对段思冉盛说了离间慕容垂之计,段思大喜,他鲜卑段氏一族嫡系数百人连同部属数万俱被慕容氏所灭,段思恨慕容氏入骨,而慕容垂虽是他妹夫,但当初段思率众南逃时,慕容垂为向燕主表示忠心,是一路追杀,哪里有半点姻亲之情

段思道:“在下即回军营写信,写好后呈桓大司马审定,愿意慷慨赴死的信使我会尽快选定,决不辱使命。”

段思是个急性子,当即便赶回子城军营去了,冉盛留下与阿兄闲话,问阿兄回乡祭祖之事,不觉暮色袭来

陈操之见顾恺之还没出来,便再去画室看望,顾恺之依然在专心作画,陈操之移步近前一看,先前江岸无面目的曹植现在眉目宛然,赫然是他的模样,表情凝滞,遥望烟波江上的洛神,痴痴向往

第四十章 雪夜喜讯

段思给慕容垂的招降信以鲜卑文写成,派去的信使是一位名叫段梼的段氏家奴,这个段梼还有个胞弟名段杌,段梼自愿冒死前往邺城送信,其弟段杌将因此升任千人部曲督,并获二十万钱和五百匹绢的赏赐,段思还把自己的一个侍妾赏给段杌为妻

十月二十八日,姑孰江口临别之际,两兄弟抱头痛哭,段杌请求代兄前往邺城,段梼道:“老哥年过五十,来日无多,能为家主出力,虽死无憾,阿杌你今年还不到四十,好生活着,生儿育女”

段杌跪地大哭。

段梼眼望高天,又道:“今年年终,阿杌可将我平日使用的器物都烧掉。”

鲜卑人丧葬习俗,死则潜埋,无坟垄处所,至于葬送,皆虚设棺枢,立冢椁,生时车马器用皆烧之,以送亡者,段梼这么交待其弟,是估摸着一个半月能赶到邺城,信送达之日,也是他送命之时。

先一日,西府僚属为庆贺桓温得子,各备贺礼送至大将军府,桓温设宴款待,筵席散后,桓温留朱序谢玄陈操之等人再议北伐之事

郗超言道:“北伐道远,汴水又浅,恐漕运难通,明公可先命豫州刺史袁真攻谯梁,开石门以通水运,如此当无粮草不继之忧。”

桓温点头道:“待反间计成,燕国内乱,吾即命袁真攻谯梁,通石门。”

桓石秀道:“鲜卑人习于马战,没有水军,而我晋军水陆兼备,当以己长克敌之短。”

“说得不错。”桓温嘉许道:“说详细一些。”

桓石秀早先与陈操之商议过北伐路线,这时侃侃道:“西府水军可先由江入淮,屯徐州,再经金乡入巨野泽,引汶水入清水,控引漕运,然后舟师由清水入黄河,渡河之后,直趋邺城,鲜卑人畏伯父威名,必望风而溃,即便战不利,我水军控制河道,亦可进退自如,更命豫州刺史袁真淮南太守桓子野,与洛阳沈世坚一道出兵略取淮北河南之地,此一战,即便不能尽取河北,而河南之地当为我大晋所有。”

桓温心知桓石秀所言的北伐战略少不了陈操之的谋划,点头称善,见谢玄朱序皆献计献策,独桓熙神思不属,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桓温甚是不悦,清咳一声,问道:“熙,汝对北伐有何建议”

桓熙如梦初醒的样子,说道:“诸位皆言之有理,只要戮力同心,北伐大业应能成功。”

别人都言之有物,桓熙却只会蹈空虚语,桓温皱起眉头,正要呵责,想想不能在陈操之等人面前削了桓熙的颜面,当下只是“哼”了一声表示不满,却听桓熙道:“爹爹,儿身体有些不适,想下去歇息一会。”

桓温沉着脸,挥手道:“去吧。”

桓熙出了议事广堂,快步便往内院而去,径至李静姝居住的小院前,对门前仆妇道:“我来看一下小玄。”不待通报,就走进李静姝居室

李静姝歪靠在榻上,看着奶娘给桓玄喂奶,李静姝没有奶水,这奶娘是早几日便从姑孰城中挑选来的正在哺孚仭狡诘慕掣救恕br >

桓熙进来,向李静姝笑笑,便仔细看奶娘怀里的桓玄,口里好似自言自语道:“小玄与我幼时长相酷似。”

李静姝嘴角勾了勾,美目斜睨,说道:“左右都是你们桓家的人,有些相似也不稀奇。”

桓熙想问不敢问,实在觉得没有那么巧,春风一度而已,而且他还不敢确定那夜到底是不是李静姝

桓熙看着三日的幼弟桓玄,小鼻子小眼睛,而且面红耳赤,初生的小孩实在不怎么好看

桓熙逡巡半晌,不得要领而退。

李静姝冷笑一声,眼望桓玄,先是眉锋轻蹙,渐渐的神色转柔,有爱怜之意,但转眼间又被乖戾之色取代

冬月初一,谢玄朱序回荆州,桓熙桓石秀陈操之下京口,郗超早两日便已归建康

西府军械司打造的三千副重甲骑兵装备已交付使用,段思对江东工匠锻造的这批装甲器械大为称赞,认为比之燕国的甲骑具装,大晋的这批装甲更轻便,可喜的是虽然轻便,但无论面帘鸡颈当胸马身甲搭后寄身,其防御能力都不弱于段思在燕国时见到的鲜卑重骑兵的甲骑具装,可见江东锻冶技术在燕国之上,因为装甲相对轻便了一些,所以江东的战马虽然不如鲜卑战马强健,却也能够胜任。

桓温把这支三千人的重骑兵交给桓熙,这支重骑兵几乎将西府一年的军资耗费了一大半,三千骑兵配备六千匹战马,行军时骑那未披戴护甲的马匹,冲锋作战时则换乘甲骑,保证战马有足够的体力,这支重骑兵把西府的马匹囊括一空,军士也是精打细算的西府最精锐的军士,骑督段思得桓温密令,要无条件忠于桓熙,段思逃亡江东,一切都是桓温赐予的,自是俯首听命。

段思与冉盛率这支重骑兵也是冬月初一渡江,沿长江北岸南下广陵,既为的是要并入北府军,也是演练重骑兵行军和冲锋,赶到广陵时已经是冬月初九,北风低啸,天气骤冷,北府六万军士在大江两岸摆开阵势,日日操练,有突袭伏击水攻火攻攻城山地作战江河作战,都有涉及,让军士能应付各种困难局面,步兵的却月阵亦演练得纯熟,这种却月阵可合成数千人的大阵,亦可分散为二十人一组的小阵,繁复而不忙乱,远攻近防,各司其责,陈操之每日不辞辛劳,巡视各军营,严军令明赏罚,众皆敬畏,桓石秀有时会与陈操之同来,桓熙则很少入军营,只在京口安北将军府召见主要将领议事

冬月三十,桓温率西府幕僚乘楼船至广陵,检阅北府军容,军演之时,天降大雪,然北府军士军容整肃,丝毫不为风雪所动,严鼓一通,步兵骑军皆整装;严鼓二通,骑兵上马,步兵结阵;三通,随军旗所指,麾前则前,麾后则后,麾左则左,麾右则右,步骑周回转易,轮番演练,部曲屯伍,各自安部陈兵,临阵肃然无敢喧哗

桓温是老于用兵者,见半年不到,一盘散沙的北府兵整合得如此杀气腾腾,不禁大为惊叹,演练结束后召桓熙桓石秀密谈,桓石秀对陈操之印象甚佳,颇为陈操之美言,桓温心怀隐忧,陈操之声望才干俱是当世一流,而他儿子桓熙却颇庸碌,陈操之如何甘居桓熙之下

北伐在即,桓温也不能多考虑这些,待北伐成功后,再徐夺陈操之兵权,让其回朝任职

军演结束,陈操之带着数名扈从披霜戴雪回到广陵城中居所,却见来圭板栗和谢道韫的一名男仆上前拜见,他们是从钱唐赶来,为陈操之送来陆谢两位夫人还有小婵亲手缝制的冬衣以及生日礼物,明日便是腊月初一,是陈操之生日,这次丁幼微没有给小郎准备冬衣,小郎已娶妻纳妾,自有妻妾爱惜,不需要她这个嫂子过于关心了

陆葳蕤谢道韫各有书信,二女行文风格迥然不同,各有情趣,陈操之览信微笑,板栗上前低声问道:“陈郎君,葳蕤夫人在信里写了没有”

陈操之问:“写了什么”

板栗见陈操之这样子,就知道他还不知情,便道:“恭喜陈郎君,葳蕤夫人已有身孕。”

“啊”陈操之眼睛陡然瞪大,在室内来回急步,喜不自胜,葳蕤怀了他的孩儿了,还有什么快乐能与这个好消息相比

板栗道:“我与来圭谢歧他们是上月初七从钱唐启程的,临行前妹子短锄告诉我这一消息,说是前一日葳蕤夫人去了宝石山初阳台道院,道人李守一为葳蕤夫人把脉,说葳蕤夫人有喜了葳蕤夫人怎么没把这件大喜事告诉陈郎君”

陈操之“呵呵”而笑,说道:“葳蕤只问我能否回钱唐过新年,嘿,葳蕤脸皮薄”心里在回想葳蕤是哪一夜结下珠胎的回钱唐途中在吴郡陆府的那一夜,欢好之际,葳蕤分外动情,那日是八月二十四,若真是那一日,那到现在算来就已有三个月的身孕了

板栗问:“那陈郎君能否回去过年就只有一个月了。”

陈操之本来没打算回钱唐过年,往返都要一个多月,反正明年葳蕤和道韫她们是要来建康的,从京口去建康就方便得多,但现在闻知葳蕤有孕,顿时归乡探亲之心迫切,想了想,说道:“你们几人明日便动身回去,我现在尚不能确定能否回乡,要回也将是腊月十五后启程,骑马能赶到的,若无暇归来,我会早几日派人回去报信,年三十前三日还无人回报,那就是我会回来。”

当夜,陈操之给葳蕤和道韫分别写了信,给葳蕤的信当然要长一些

窗外,漫天大雪无声飘落。

第四十一章 冻疮之爱

腊月初二,桓温在京口城安北将军府召集北府七品以上将领议事,对前日军演表示满意,对诸将厚加赏赐,以笼络人心

龙骧将军田洛进言:“桓大司马,连日大雪,天寒地冻,已不再适合练兵,而且年关已近,士卒思乡,末将恳请大司马准许我等各率本部归两淮诸坞,待开春再集结候命,恳请大司马恩准。”

桓温紫石眸微眯,沉思半晌,这样的天气的确不再适合练兵,准许他们回乡过年既是一种恩赐,而且因为田洛诸部都在徐州豫州一带,正是明年北伐的前线,点头道:“好,汝等近日便各回本坞,明年春正月二十八,各率本部士卒集于淮阴,不得有误。”

田洛蔡广诸将皆大喜,应喏声如雷。

桓温初五日离京口返姑孰,桓熙陈操之桓石秀谢琰等人送走两淮诸将清点军资入库,就已经是腊月十四了,陈操之谢琰诸人向桓熙请示回乡过年,桓熙见父亲把田洛诸将都放归淮北了,所以也就允了陈操之等人的所请,但严命陈操之等人必须在明年正月十六赶至京口

腊月十五,陈操之一行南归,谢琰和范宁回建康,谢琰请陈操之代向从妹谢道韫问好,陈操之说了明年道韫将会来建康,然后与谢琰范宁珍重而别。

京口至钱唐一千两百余里,要赶回去过年时间紧迫,陈操之与冉盛沈赤黔黄小统等人轻骑简从,先赶至晋陵顾氏庄园,然后乘顾氏大船横渡太湖,二十三日在太湖南岸登陆,这里已是吴兴郡地界,与陆路绕湖而行相比节省了五六日时间,沈赤黔在此拜别陈操之,相约明年正月初九在乌程汇合同赴京口

今年三吴大雪,行路颇苦,陈操之冉盛黄小统一行二十余人扬鞭策马冲风冒雪而行,二十八日傍晚抵达钱唐县城,就在冯梦熊府上歇了一夜,次日一早渡江

立在北岸等候渡船时,黄小统突发奇想道:“小郎君,我把戾天扶摇放飞,命它们往南,若能飞到九曜山,陆谢两位夫人看到了,就知道小郎君回来了。”

陈操之笑道:“好,试试。”

黄小统从鞍后黑布罩着的木笼中放出戾天扶摇二雕,摘掉眼罩,遥指南方,这两只神异非凡的白雕即振翅而上,疾升数百丈,然后往南飞逝

经过大半年的调教,这两只白雕已经颇解人意,只要指明方向,二雕可直飞三十里,然后呈扇状搜寻黑衣黑甲的军士伏兵,若追踪到目标,戾天盘旋其上,扶摇就急速飞回示警,若无发现,则双雕一齐飞回

腊月二十九,明日就是大过年了,陈家坞上上下下忙忙碌碌,两座坞堡都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自陈操之娶妻后,左右夫人带来了数十婢仆,陈家坞热闹了许多,陈氏族人这两日都在等候陈操之归来,十日前板栗他们带回陈操之的信,说是若不能回来,过年前三日会派人来报知一声,所以陆葳蕤谢道韫等人都生怕那几日会有人来,而过了腊月二十七,又开始翘首企盼

这日早间,润儿正在丑叔母陆葳蕤书房里与陆葳蕤一起临摹蔡邕的书贴,润儿说得没错,凡丑叔送给两位丑叔母的礼物果然都陪嫁带回来了,而且还远不止那些,丑叔母陆氏这边的汉魏碑贴传世画作极多,丑叔母谢氏的藏书最丰,还有王羲之郗鉴王导这些东晋名流帖各种乐谱,以及润儿很喜爱的郯溪戴逵的画稿,宗之润儿每日在两位丑叔母的书房里盘桓,耳濡目染,学业大进

润儿正在临书鲁诗邶风之“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其虚其邪既亟只且”侧头一看,葳蕤丑叔母执笔不动,眼望窗外白雪出神,想必是因这“北风雨雪”诗更加思念丑叔了

润儿正要开口安慰,忽听得天上两声清唳,身子一颤,剪水双眸顿时睁得老大,也不及说话,搁下笔就跑到院中,仰头寻看,果真看到两只雪白大鹰从九曜山顶掠过,然后转折往北。

戾天扶摇二雕随黄小统在陈家坞住过一段时间,每日飞明圣湖诸山很熟悉了,今故地重飞,鹰亦愉悦,故低飞鸣叫

润儿大喜,叫道:“丑叔母丑叔母,娘亲娘亲,丑叔回来了,派戾天扶摇先来报信呢,咱们赶紧去接丑叔。”

陆葳蕤谢道韫都清清楚楚地听到那两声鹰唳,又听润儿这么说,都激动起来,各命婢仆准备车马,一刻钟后,四辆牛车驶出坞堡,老当益壮的荆奴领着十余名私兵扈从,碾冰踏雪往枫林渡口而去,远远的看到那两只白雕在高天上盘旋,那下面应该就是陈操之一行

迎出十来里,果见一队人马奔腾而来,来得好快,转眼冲到近前,齐刷刷下马,为首的正是戴胡帽披羊裘大氅的陈操之,喜道:“哈哈,你们还真看到双雕报讯了”

润儿先下车,笑眯眯道:“丑叔,润儿一听到双雕鸣唳,就知道丑叔快到了。”

再过两天,润儿就是十三岁了,亭亭玉立少女,披着半臂紫貂裘,目若点漆,肌肤粉嫩胜雪,向陈操之施了一礼,赶紧去搀陆葳蕤下车,扭头道:“丑叔,葳蕤丑叔母快生小宝宝了。”

陆葳蕤已有四个月身孕,但穿着冬装尚不显臃肿,眸光如水,含羞望着陈操之,待要见礼,陈操之已是快步上前执着她的手,觉得葳蕤的手温暖而他的手冰冷,又赶紧松手,双手交互摩擦数十下,呵气暖手,然后再握住葳蕤的手,笑问:“嗯,小宝宝快生了吗”

陆葳蕤大羞,含羞带嗔瞅着陈操之,忽然睁大眼睛道:“啊,你的手都撅寒生疮了。”

谢道韫这时也已下车,她身量高挑纤瘦,虽着冬衣,犹有绰约之态,寒梅幽兰似的立在一边,含笑望着陈操之,并不近前,无声施了一礼,听陆葳蕤这么说,便近前两步看陈操之的手,见其指边掌缘有几块紫红冻疮,心知是雪天骑马赶路长时间执缰的缘故,甚是心疼爱惜,但陆葳蕤在这里,她也不便多表爱意

牛车掉头回陈家坞,陈操之对谢道韫道:“道韫,你来与葳葳同车,我好方便与你们说话。”

陈操之牵马跟在陆葳蕤谢道韫车畔,踏雪而行,一边与车中二女说话。

润儿在后面车子里唤道:“丑叔,你不冷吗,上车和两位丑叔母坐一起啊。”

陈操之呵着白气道:“不冷,近乡情热,全身暖和。”

身畔的牛车却已停下,陆葳蕤说道:“陈郎,到车上来。”

陈操之便把黑骏马的缰绳交给一名扈从,坐在车沿脱去牛皮高筒靴,然后盘腿坐着,牛车轻轻摇晃着行驶起来

陈操之笑吟吟看着两位小娇妻,心里宁静甜美,不说话,就那么看着。

陆葳蕤腹有胎儿累赘,扛不住陈操之目光炯炯,含羞道:“夫君看什么,不认识我和道韫姐姐了吗”

陈操之笑道:“陈家坞水土甚是养人,数月不见,两位夫人都美得让我不敢相认了,奇哉,陈子重何时娶了两位天仙”

谢道韫不禁莞尔,自从婚后,她对这个号称风度礼仪容止江左第一的陈操之多了一些了解,夫君与她们闺中相处,颇多谑笑,有时还有点荒唐,原来陈郎于人前人后还是很不一样的,谢道韫虽是这么想,心里却很快活,她是陈郎之妻,陈郎把最真实的性情展现给她们,这性情也绝不是什么污点,只会让她觉得可亲

陆葳蕤也笑,说道:“道韫姐姐是越来越美了,我是越来越”眼睛瞄了一下自己腹部,红晕上颊。

谢道韫道:“葳蕤妹妹才美呢。”她的确有些羡慕陆葳蕤,这些日嫂子丁幼微明显更关心陆葳蕤了,夫君这次回来,自然也会更加宠爱陆葳蕤,谢道韫倒不是嫉妒,只是她已二十二岁了,新年就是二十三岁,她也很想早日有个孩儿,想念陈操之时,她会痴想她与陈郎生的孩儿是什么样子的,像双方谁多一些,真是期待啊

陈操之笑道:“莫要互夸,先为我暖暖手。”将左手伸给陆葳蕤右手伸给谢道韫

陆葳蕤嫣然一笑,双掌一合,将陈操之的左手夹在中间,陈操之的手比她大很多,焐不严实

谢道韫亦笑,先在陈操之手背上轻轻打了一下,这才双手捂着陈操之的右手,微笑道:“你的手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