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5 节(1/1)


饶了我吧,赵管事,赵管事,我我真地什么也没做,什么也不知道啊你们去问,问那魏忠贤」

客氏一边大哭,一边大喊着。她做过的事,她不敢承认。一旦承认,她就没法活了。

赵本政也不说话,他只想尽早交差。皇上吩咐了,客氏一案今天必须结案。

不管他用什么方法,都要让她把罪行交待清楚明白。赵本政也知道,客氏不过是个幌子。说到底她毕竟是个女人,皇上心里那根大刺,其实是魏忠贤。要他审客氏,不过是要客氏咬出魏忠贤,好给皇上更多理由,让魏忠贤死无葬身之地。

于是他只是笑着点点头,那些行刑的锦衣卫,便开始了他们的拿手绝活。首先是踩着客氏两手的两个人,微微地挪开了脚,让客氏松了一口气儿。可这口气实在是松的太短,转眼间那两人便从腰间各掏出一个布袋来,从里面又掬出一大把粗盐粒,尽数倒在客氏受伤的手指上。一面按着她的手,一面倒,一面还笑笑地说:「给夫人消消毒,夫人就忍着吧。」

客氏的手因为洗衣磨掉一层皮,里面的嫩肉还暴露在外,血迹尚且不干。刚才又被生生踩得那样,如今又加了一把粗盐,自然是苦不堪言,只有嚎啕大哭,十指连心的疼痛,让她恨不能跳起来。

可这也并没完事。两人撒完了盐粒,又继续把那曾经双最娇嫩的手,毫无怜惜之意地踩在靴子下,还不断地用力碾磨。

客氏觉得,那两只手竟不能再是自己的了。她那么痛恨洗衣,可现在看来,这双手,今后竟是要残废。他们踩的那么大力,碾的毫不留情,她自己都听到了手指骨头一根根断裂粉碎的声音。

「不放开我,饶了我吧求你们了赵管事,赵管事救救我,我要见圣上,要见圣上啊」

客氏哀绝凄惨的声音,在这寂静空旷的浣衣局大院里,显得尤为惨烈。

「想不受罪,容易,说出你们那些罪过,你就可以歇着了。想面见圣上我劝你还是休想。你以为你是谁不过是一介犯妇。摆在你眼前的,就两条道。说,还是不说。」

赵本政似乎觉得那声音有些刺耳,半捂着耳朵说道。

客氏满脸泪痕,头发也早就送散散地垂落在地上。她还在犹豫,不说,这皮肉之苦难当。说了,这条命恐怕难保。

就在她犹豫的当口,赵本政却根本失去了耐心。他皱着眉头,一扬脸,按住客氏的四个大汉,便将客氏像翻鱼一般地翻了个个儿,让她仰面朝天的躺在地上了。而她的手,则紧紧地蹭着土地,仍被死死踩着。

「没想到,你还真是有点刚硬。看来这几十年的夫人,也不算白当。可也是,过去,你也没少折磨别人家的女孩。现在轮到你了,自以为可以扛过去是不是。」

赵本政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挥挥手,身边便又上去两人。

客氏在疼痛中,看到又多出两个人,虎视眈眈地看着她,心中的惊恐,更让她的心里抽成了一团。

那两人蹲下身,一把扯开了客氏的衣襟。客氏被捕那天,穿的就是这身。她来不及穿上里面的小衣,就被送进这浣衣局。

如今,在这瑟瑟的秋风里,一对饱满白皙的大ru房,便白花花地随着敞开的衣襟,整个暴露在所有人的面前。

「水。」

赵本政冷冷地命令道。那两人便从浣衣局的屋里,提出两桶水来,一筒冰冷,一筒滚烫。

客氏紧张得说话都说不清了,她支支吾吾地问道:「做,做什么赵管事,别别我受不住了。」

「呵,不见得吧。若真受不住,怎么还挺着不说你还以为这是先帝在的时候别做梦了。」

赵本政接过小宦官递上来的香茶,喝一口,慢悠悠地说道。

「还愣着干什么,夫人也该清醒清醒了。」

赵本政看那两人还没动作,似是愠怒地骂道。

于是其中一个先拎起那筒冷水,劈头盖脸地照客氏身上猛倒下去。一大筒冰冷刺骨的井水,便浇在客氏的头上和身上。

客氏语不成声地「啊啊」叫着,那些水激得她头皮发麻,顺着头发向下淌水,ru房也挂着水珠,乳头被冷水一激,受惊般立得老高。

「冷了再给来点热乎的别说杂家对你不好,来呀」

赵本政使了个眼色,另外一个人便高高举起滚水筒,作势就要倒下去。

「别,别,爷,爷赵爷,我说,我都说别倒,别倒啊」

客氏杀猪一般地大叫起来。冷水尚且把她折磨得生不如死,这一大筒滚水下去,她的脸和身上的皮,直接就能煮熟了。就算是死,她也希望能死得好看一点,痛快一点。

赵本政成竹在胸地笑笑,示意那人暂停。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让身边的人摊开纸笔,做好记录的准备。又缓缓走过去,看着客氏的眼睛说道:「说,一丝不漏地说。」

客氏浑身巨颤,忙忙地把她过去与魏忠贤做的罪行,都巨细无遗地说了出来。

包括如何想让魏忠贤的侄子魏良卿的女儿为后,所以便几次三番想扳倒张皇后;张皇后于天启三年有了身孕,客氏却暗中指使宫女以治病为由,为张皇后按摩腰腹而导致其流产;又如何假传圣旨,拘禁裕妃,将之活活饿死,只因为惧怕裕妃有孕而太得宠,威胁到她的地位。

又如何从外面私带多名宫女入宫献给先皇,希望能够有生下皇子者,他们便可以效法吕不韦,从此大权专断。只可惜先皇命中无子,八名宫女虽都有身孕,可不是生下之后早早夭亡,便是怀孕中途无端流产。

林林总总,桩桩件件,说出来简直是字字触目,句句惊心。连赵本政这样的宫中老人,都深感意外。难怪她一直不肯招,这样的罪过,招认出来,只有一死。

好不容易,客氏把之前那些老底,自己揭了个底朝天。她终于交代完了,大口喘着气,丰满的胸脯剧烈地上下起伏着。

「都完事了,好好想想,就这些,真地没有其它的了」

赵本政不放心地又问问。

「赵管事,你看我该说的,不该说的,真地都说完了。」

客氏有气无力地回道。

赵本政看看她又点点头,回头问问做笔录的人:「可都记下了」

那人连连应承「是」。

赵本政便突然立着一对眼睛怒道:「客氏你可知你犯下了弥天大罪,天理不容」

客氏抬抬眼皮,凄惨之状无以言表:「赵管事,我自知难逃一死。可否给我一个痛快的死法,便感恩不尽。」

赵本政咬牙说道:「如此,杂家便成全了你,亲手送你走为先帝与张皇后的骨血报仇来啊,板子」

话音未落,即刻便有人递上竹板子。赵本政挽起袖子,将长袍掖在腰间,高高举起那板子,没头没脸地便砸了下去。

「贱人蛇蝎竟这样狠毒害死王安大总管,害死裕妃,害得我先皇嫡子中途夭折,使我先皇后继无人与那姓魏的狼狈为奸,将这天下弄得乌烟瘴气」

赵本政越说越气,越骂越怒,板子下去的力道也越来越足。王安与裕妃,生前都是对他极有恩德,又待他极宽厚的。就是这个蛇蝎妇人,将他们一个活活打死,一个活活渴死饿死,死状都极其凄惨。赵本政想着,眼泪便夺眶而出。

「啊啊疼啊,痛死我了赵大管事,赵爷爷别打了,别打了你不是答应过我,给我一刀痛快的吗哎呀天啊,啊,疼啊」

客氏抖如筛糠,却又无处可躲,只能是尖锐不成调地大叫着。

那竹板子裹着风,带着水,结结实实,每一下都狠狠地拍进了她的肤中肉中。

脸上早就扫得没一块好肉,那张魅惑君主的俏脸,如今已满是鲜血,皮肤翻开来,小孩嘴巴一样地绽开着,比鬼更可怖。

身上就更惨,竹板子恨不能嵌入她的肉中,恨不能每一下都把她的血肉都带下去。两只曾引以为傲的巨ru,也是被打了个皮开肉绽,其中一只的乳头都拍了个无影无踪,只剩下一个血窟窿,另一只的乳头,也只连了最后一点儿皮。整个上身,竟被打得不剩下一块好肉。

赵本政听她叫得越惨,心中就越痛快,恨意也就越强烈:「挨千刀的,yin妇疼,我就是要让你疼让你下辈子也不敢再作恶就算是到了地底下,阎王爷拿住你,也不会轻饶了你我打死你,打死你你现在知道疼痛,你当初害别人的时候,可曾想过他们的疼痛」

客氏身处于在这样夹裹着复仇恨意的竹板子下,很快,她凄厉的大喊,就变成了小声的哼哼,到最后,竟然连声儿也没了。意识悄然地飞快散去,眼睛大睁着,眼前的一切都越来越虚无。这样也好,在这种濒死的状态下,她已经渐渐感受不到疼痛。

她眼前的景象开始飞快地倒转,她仍是那个十八岁的女子,什么也不懂,只因为奶水足,人也长得干净漂亮,被选入宫中,做皇上的奶妈。小皇上那时多能闹腾啊,任谁都哄不好。

说来也可怜,孩子那么小,就没了亲娘了。十八岁的客氏把沈甸甸的ru房掏出来,把那大乳头塞进小皇上的小嘴里,小皇上就不哭不闹了。自此,小皇上竟再也离不开那对他赖以活命,又给他母爱温暖的大ru房。

后来,小皇上长大了,即位了,当了大皇上,对她,却一如既往地好。皇上也十八岁了,客氏却变成了三十六岁妖娆的少妇。终于那天夜里,客氏把一对葡萄般的大乳头,再次塞入十八岁血气方刚的皇上的口中。他却不止是要喝她的奶,而是要了她整个人。在她成熟盛放的身体中,种下他扭曲的,畸形的狂热爱恋。

客氏于弥留中,脸上竟有了诡异的笑意。她半睁着眼睛喃喃着:「皇上,皇上来,带我走,带我走吧」

赵本政也有点累了,停下来擦擦汗,看着客氏垂死的,时不时抖动的身体,知道她也活不成了。于是先喝了碗水歇歇,又看到她嘴里还叨咕着什么,就低头下去细听,猛不防客氏那张鬼一样的脸突然抬起来,看着他说:「皇上」

赵本政吓了一跳,吓得碗也扔了。心里更为来气,这妖妇居然临死还要拉着皇上,她祸害的他还不够吗「快,快,鞭子,鞭子,给我打,打打到她彻底断气」

他红着眼大喊着。

比赵本政更有力的锦衣卫上前,将鞭子甩成花,扭成蛇,雨点般落在客氏本能颤栗的残躯上。终于,客氏的呢喃也彻底停止了,再终于,那身体连抖也不抖一下了。锦衣卫最后都打累了,才上前去探她的鼻息。

客氏死了,死得彻彻底底,不干不净。眼睛睁一只闭一只,睁着的那只,是因为眼皮生生被鞭子卷下去一大块肉,所以眼球都暴露在外。至于身上,那就更没法看了。那对ru房,早就不翼而飞,再也不能引发这世上任何一个男人的欲念了。所有男人看了,只会恶心,只会避之不及。

一个曾经那样飞扬跋扈的女人,一个曾经享受过世间所有荣华富贵的女人,一个做尽了坏事的女人,终于得到了她最终的结局惨不忍睹,可恨可悲。

魏忠贤故意走的很慢。走得慢,因为他留恋身后那巍峨庄严,代表权力的皇城。走得慢,因为他还在幻想,幻想自己的余党,能够在这危困之际为他缓颊说情,为他筹谋东山再起。皇陵皇陵里躺的都是死皇上,他们除了能留给自己清贫和寂寞,什么都无法给他。他虽然名字被改了叫「忠贤」,可他并不是真地就忠贤到无怨无悔的地步。

一路上他叹了不知道多少声,可不管怎么哀怨,始终不见皇帝肯回心转意。

魏忠贤挠挠头皮,问押送他的锦衣卫千户道:「咱们现在这是在什么地界了」

那千户好歹也是个从五品官员,为了押解魏忠贤,要从京城一路风餐露宿,到那偏远的凤阳去,本就带着一肚子不满。听他又问到哪了,不带好气地回道:「您老就走吧,这里是河间府阜城县。凤阳那地,你不爱去,我还不想去呢。这一路上,走两步你就问一次,留着点气暖暖肚子不好么」

魏忠贤被抢白得说不出话。若是在以前,这小小的千户,他弄死他比弄死一只蚂蚁还容易。只可惜时移世易,连这么一个端不出台盘的小崽子,都能对他冷嘲热讽的了。他也只能嘎巴嘎巴嘴,狠狠咽下一口唾液。小子,若让杂家再掌了权,必定夷灭你九族。他心里诅咒发誓道。

终于挨到了傍晚,押送队伍不能再继续前行了,就在一处叫做南关尤氏旅店的下处歇了脚。魏忠贤腰酸背痛,便早早上了炕长吁短叹起来。也不知道京中现在是个什么局势,自己那些人到底在忙些什么。

押送他的队伍一刻也不肯放松,既怕有人劫了他,也怕他半路脱逃。因此每到一处,即便是晚上投了栈,也都时时有人站岗放哨。这样一来,魏忠贤与他的那些死党的联络,也就更为困难了。

「客官,您喝水吧。一路辛苦了。」

尤氏旅店的小二,殷勤地送上一大碗粗茶,放在炕头的小桌上。魏忠贤却连看也不肯看一眼,直勾勾地看着窗外巡逻的锦衣卫发呆。

「您是个人物。小的看的出来。老人家,还是喝口水吧。」

小二放下水却不走,再次提醒着魏忠贤。

魏忠贤心中一动,眼睛瞄向那茶盘,就发现茶盘下,微露一小角白纸。他心知有异,必定有人给他通风传信,忙点点头,示意那小二下去。

小二走后,魏忠贤四处看看,没人在注意他,飞快抽出那纸,却只寥寥几个字:「事败,回京受审必死,贞。」

魏忠贤脑袋轰然一响,两眼一阵发黑。他当然明白这字条的含义。这是他的死党,宫中的另一位宦官,叫做李永贞给他发来的密报。崇祯必定是知道了更多以往他所做的事情。没错,客氏,客氏魏忠贤此刻终于想到了这个名义上是他妻子的女人。有她活着,他岂能安枕无忧

魏忠贤好恨,好悔早知这样,早该动手除掉客氏。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眼见着,逃,逃不了;走,走不成。若然被崇祯捉回京城去审批,自己的罪,死十次百次也不够。那刑罚之狠厉,他比谁都更清楚。因为好多种酷刑,根本就是他自己的杰作。

魏忠贤瘫坐在炕上,一时间没了主意,再也不是那个杀伐决断的九千岁,再也不是那个指鹿为马的大权臣。怎么办,怎么办,事到如今大祸临头,他该怎么办

「老爷,老爷,您这是怎么了」

随着魏忠贤一同去凤阳的小宦官李朝钦,打好一盆热乎乎的洗脚水来,一进门就看到魏忠贤变成这个样子,连忙问道。

魏忠贤呆了半晌,看着李朝钦苦笑道:「难得,难得你还没有嫌弃杂家。」

李朝钦鼻子一酸,放下木盆,上前给魏忠贤脱了鞋袜,又轻轻地把他那双枯若树根的,冰凉的脚,沁入热水中,一面撩着水给他洗脚,一面有点梗咽地说道:「老爷,我是您养大的。您对别人咋样,我不知道。可对我,一直就好。我没有爹,心里边,您就是我爹。爹不管是有钱没钱,当不当官,都是爹,怎么能跟着别人落井下石呢」

魏忠贤闻言,不由得老泪纵横。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想不到自己这一辈子,就交下这么一个人。一切都晚了,晚了。若能回头再来过,他一定让自己早早抽身,不让自己结下那么多怨恨。

「好孩子,好你很好只可惜,跟错了人哪。唉我若早明白,早就该带着你,一起告老还乡,一起去享几天天伦之乐。」

魏忠贤拍拍李朝钦的肩膀叹道。

「没事,老爷,咱们去凤阳也一样。没钱也罢,总之平安地过,就是好的。」

李朝钦的眼泪,落入水中。

魏忠贤点点头道:「是啊,可惜,可惜,我一辈子,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平安就是福。」

说罢,便把揉在手心里的纸条,塞给李朝钦看。

李朝钦看了一眼,吓得说不出话来,手下的动作也停止了。

「好孩子,我是翻不了身了。你呢,没有死罪。等我没了,你就走吧。宫里,别呆了。那个地方,不养人。」

魏忠贤揉碎那张纸,塞进嘴巴里吃了。

「不会的,不会的。老爷,你去哪,朝钦都跟去伺候。」

李朝钦突然笑了,一瞬间他整个想明白了,心里就不怕了,豁亮了。魏忠贤没太当真,只是感激他,还能这么安慰着自己。

今夜的饭菜格外丰富。李朝钦把靴子里藏的最后一小块金子,给了尤氏旅店的老板娘,换来了好饭好菜和好酒。魏忠贤一路以来都没好好吃上一顿,他就只有这点东西可以孝敬的了。

魏忠贤却没有这个胃口。面对着满桌子的酒菜,他拿起筷子,举起来在半空中停了半天,却又放回到桌上。

李朝钦刚要劝几句,此刻却突然听到隔壁房间里,传来一缕缕依依呀呀清冷的胡琴声。哀伤的前曲过去,那操琴的人就开口唱起来,竟是个男子清亮孤绝的声音:「听初更,鼓正敲,心儿懊恼。想当初,开夜宴,何等奢豪。进羊羔,斟美酒,笙歌聒噪。如今寂廖荒店里,只好醉村醪。又怕酒淡愁浓也,怎把愁肠扫

二更时,展转愁,梦儿难就。想当初,睡牙床,锦绣衾稠。如今芦为帷,土为坑,寒风入牖。壁穿寒月冷,檐浅夜蛩愁。可怜满枕凄凉也,重起绕房走。

夜将中,鼓咚咚,更锣三下。梦才成,又惊觉,无限嗟呀。想当初,势顷朝,谁人不敬九卿称晚辈,宰相为私衙。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草。

城楼上,敲四鼓,星移斗转。思量起,当日里,蟒玉朝天。如今别龙楼,辞凤阁,凄凄孤馆。鸡声茅店里,月影草桥烟。真个目断长途也,一望一回远。

闹攘攘,人催起,五更天气。正寒冬,风凛冽,霜拂征衣。更何人,效殷勤,寒温彼此。随行的是寒月影,吆喝的是马声嘶。似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这这是挂桂枝」

魏忠贤听完这哀戚之曲,如遭雷击。

李朝钦同样心有所感,也是眼泪盈腮。

这曲子,竟像是阎罗的催命勾魂调。在这远离京城的荒村野店中,竟然有一把纯正的京腔京韵,唱出这等催人泪下的曲子,岂不是命中注定

魏忠贤愣了半天,却惨惨地笑个没完。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草。是了,是了。不正是他命运的写照至于该怎么办,曲子不是说了吗,似这般荒凉,真个不如死

死吧,自古艰难唯一死。可也必须死。最起码,自尽,还能落个全尸,还能死个痛快

魏忠贤笑着,将面前的酒壶拿起,给李朝钦斟满一杯,又拿起自己这杯,流着眼泪笑道:「来,李子,咱们爷俩,痛饮了这杯好吃好喝着,不管怎样,吃饱了,好上路。」

李朝钦明白魏忠贤的意思,也不想劝了。他也明白,魏忠贤若回了京,遭的罪就更多。于是双手捧起那杯酒,哽咽着笑道:「爹爹放心。儿在此,送您。」

说罢,仰头与魏忠贤同饮了满杯。

两人于是在屋里哭哭笑笑,笑笑哭哭,说得都是过去那些事。外面守卫的人们听了,不由得撇嘴骂道:「作死的,我们这受罪,他们倒乐呵」

「哎,穿白衣服的那个,站住刚才的曲儿,是你唱的」

另外一个守卫对着刚走出屋的男子喊道。

那男子转身回头,精瘦而胡子拉碴的一张脸。眼睛陷得厉害,却仍是精光闪烁。若没有那么多胡子,若那白衣服不是东一个补丁,西一个口子,看起来该是个美男子。

「是我唱的,军爷。闲着没事,瞎唱。」

他老老实实作揖答道。

「唱得不赖。听你口音,也是京城出来的,做什么去,到哪儿去」

守卫又问。

「是,军爷,小的姓白,京城人氏。家里败落了,出去闯闯,看有没有门路。」

男子规规矩矩地回道。

「也罢。看你也老实,走吧,别惹事。我们这儿,有要犯。」

守卫挥挥手,停止了盘问。

白衣男子便捧着跟老板娘借来的胡琴,物归原主。老板娘是个寡妇,一心想跟他多唠几句,虽然他衣着破烂,但那人,还是精致得让她动情动心。只可惜,这男人是个木头,是个呆子,竟对她的勾引视而不见。他还了琴,便回房间去了。

老板娘恨得牙痒,把门摔了个震天响。

一夜很快就过去了,黑暗终于还是被光明所取代。当守卫们疲累不堪地走入房间,眼前的情景却让他们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来,来人哪他他死了上吊了」

魏忠贤吊死在房梁上。一头凌乱花白的头发下面,脸色青紫,双目圆睁。李朝钦在他脚下,胸口插了一把锋利的匕首,面容却比魏忠贤安详得多,平静得多。

昨夜那唱曲的白衣男子,冷眼看着这群朝廷里的人忙得似开了锅,摇摇头轻叹道:「至今遗恨迷烟树,列国周齐秦汉楚。赢,都变做了土;输,都变做了土」

他不知道死的人是谁,到底犯了什么罪要畏罪自杀,还要那么多人马押送。

他只知道,自己是真地死过一次又重生的。过去他有高头骏马,他有豪华锦车。

可今天,他就只有这两条腿了。拖着这两条越走越精壮的腿,他倒过得安心的多了。如今,别人忙别人的去,他又要出发了。

去哪,他不知道,他只是漫无目的地走,去寻找他该走的路。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京城,他不能再回头了。

后背仍烫烫的,那是多情老板娘火辣的目光在挽留他。要不要留下来,做个现成的客栈老板他苦笑着逗自己开心。却明白自己再也不是从前的卫子璇了。

是的,再也不是了。大哥,月娘,为了你们,我不愿再是从前的卫子璇。他心下一痛,走得更加决绝匆忙。

周皇后坐在坤宁宫中,盯着梳妆镜中自己高贵清丽的容颜,长长的手指将一支华丽的凤凰金钗,用力地向发髻中按下去。那钗子的尖端扎到她的头皮,她猛一缩手,心中突然涌起不可遏制的愤恨。

她是谁她是大明的国母,她是皇上的结发妻。可她现在为什么不复往日的平静她为什么开始感受到威胁,感到越来越多的不满足

都是因为那个女人,那个叫做「月娘」的妖妇。自从看到她那双眼睛,她就开始心神不安。那妖妇面貌妖娆,还有了身孕。仅这两样,就足以令周皇后寝食难安。这些天她的眼皮总是不受控制地狂跳,她觉得,这都是上天的警示,都是那妖妇倾国的前兆。

她不能任由那妖妇继续迷惑皇上。这不止是为她个人考虑,更是为了皇上,为了大明的千秋基业。

「皇后娘娘,王太医他们来了。」

宫女青岫禀道。

周皇后点点头,淡淡地说了句:「去吧,好生给她看一看。一定要仔细,小心,看准了。」

青岫领命而去,周皇后便继续在坤宁宫内琢磨她的心腹大患。皇上这些日子,频繁地打发王承恩来探听月娘的近况。当初她留月娘在自己身边休养,也是有这一层筹谋。

那妖妇既然在坤宁宫,皇上必定不好亲自来看,也就断绝了这妖妇继续缠磨皇上的心思。皇上为了面子体统,也无法频频宠幸这妖妇。或者还可以分一些皇恩雨露给其它的嫔妃,免得这妖妇一人专宠。一人专宠,向来都是深宫大忌。周皇后决不能坐视不理。

「皇后娘娘,他们来了。」

青岫是个勤谨的宫婢。作为皇后的心腹臂膀,她必须勤快和谨慎。

周皇后点点头,青岫便吩咐其它宫婢,放下一层细密的珠帘,扶着周皇后正襟危坐在珠帘之后。青岫这才出去,传王太医等人入内复命。

王太医和一个男子一齐低着头进殿,一齐恭敬地磕头问安,自始至终,两人都不敢抬头向珠帘后看一眼。

「王太医,说说罢。她状况如何腹内龙裔,是否安康,能否看出是皇子,还是公主」

周皇后尽量语调平静地问道。

「回皇后娘娘,」

王太医在地上伏得更低,回答得非常小心。皇后的心思,他大概可以揣摩一二。在这深宫后院,任何一个女子怀了龙种,都是其它嫔妃的噩耗。皇后虽是六宫之主,大概也无法跳脱这种心思。

「她脉象平稳有力,一切正常。至于说依臣多年经验看来这一胎,应该是位小公主。」

王太医小心翼翼地回答。他深谙皇后的顾虑,明白皇后在担忧什么。不过他说的也是实话。无论他怎么揣度验证,她怀的,都该是个女孩。

周皇后端坐在珠帘后,宽大的衣袖之下,她的两手都抓着座椅上的凤纹锦褥。

听到王太医所说的,她的嘴角开始轻微地抽搐。是个女孩她抑制住心头的狂喜,尽量平静地说道:「可惜,竟不能是位皇子王太医,皇上与本宫一向信任你。这等大事,可不能看错。你,果然看明白了」

王太医忙叩首回答:「臣仔细查验过,绝不敢怠慢。」

周皇后唇角微翘,点点头说道:「好。本宫知道了。你下去吧。记得,这件事,决不许对外透露半个字。」

王太医诚惶诚恐地领命而去。大殿内,就剩下另外一名男子,仍低头跪伏着。

「李监正,你看清楚了么」

周皇后啜了一口茶水,清清嗓子问道。

「回皇后娘娘,臣看清楚了。只是望娘娘恕臣无罪,臣方敢明言。」

钦天监监正李宝国的额头紧贴地面,语带惊恐地说道。

皇后命他为这神秘女子看相卜算,他起初并不以为意。但真正看明白这女子的命数,他反复推测演算,结论竟让他不寒而栗。这女子身上藏着大明的国运,这惊世的秘密,他不敢胡说。

「何事如此惊惧你也是正五品的监正,怎会遇事如此畏缩但讲无妨。」

周皇后不知道李宝国到底在怕什么。

「臣推演了此女命盘,她的生辰八字乃是:乙丑戊寅戊寅己未命带天煞,又犯孤星」

李宝国依照自己所知所学详细地说明着,却被周皇后一语打断。

「罢了,别说这些,本宫不想听这些晦涩难明之说。你只说,后果如何」

「回皇后娘娘,此女命带天煞孤星,为不可化解之命数。刑夫伤子,孤克六亲。应在家运,家中必无遗亲;应在国运,国家」

「怎样,说」

周皇后并未想到,那妖妇居然真如自己所想。此刻不知是喜是悲,是欢是惧。喜的是她如此不祥,自己有理由将这眼中钉拔去;忧的是,若真如李宝国所言,大明岂不是要断送在此女手中

「国祚衰亡,子孙绝灭。」

李宝国说完这句话,后背已是冷汗涔涔。这不仅是大明败亡的运数,更是朱姓皇族的运数。他怎能不心惊,又如何不胆寒

「什么」

周皇后此刻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地位,惊得站起身来。

李宝国抬头望了一眼珠帘后的皇后,却只看到她苍白惊惶的脸色。至于五官,则在珠帘后被模糊掉,就像一副年久糊了墨迹的美人图。

「你你说得,可是真的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她」

周皇后此刻倒恨不得自己之前的猜度都是错误的。后宫谁能得宠谁不得宠,已经是小事一桩了。

此刻他们谈论的,是朱姓王朝的成败兴衰。

李宝国据说是唐朝李淳风的后裔,精于演算周易八卦。因此才选了他,来看看这个月娘的命数和面相。原本周皇后只不过想借此给她加上一条「刑夫之命」,便可将她除去;没料到她却是祸国的根苗。更没料到,大明的国运竟系在了她的身上。

「皇后娘娘,臣也不曾料到。因此因此才不胜惶恐。此事臣只敢与皇后明言,也绝非信口开河。此女命数之凶险,竟是世所罕见。臣听闻近日京城一带有首谶言,叫做」当涂遗孽,秽乱宫阙;一男一女,断送人国「。这似乎与此女大有关联。」

「此话怎讲你快说」

周皇后忙问。

「臣起初臣以为,这一男一女,当指魏忠贤与客氏。但深究其意,两人均非当涂人氏,而且此时都已伏法。唯独这个女子,她的祖籍正是当涂县石塘乡钦化人。至于说一男一女臣此事罪涉九族,臣实不敢言」

李宝国的头在地板上叩了又叩,他的话让周皇后的心里凉了又凉。

「你讲天大的事,还有本宫。」

周皇后坐回到椅子上,强打精神。

「一男一女依微臣看来,竟是竟是她此刻身怀的龙裔」

「胡说方才王太医说,她怀的是个公主,当时你为何不讲」

周皇后身子一震,她难道怀的是龙凤胎那王太医也是宫中老人,怎会这么糊涂

「臣不敢妄言。王太医精通医术,他的话自然没错。只是此女命数奇特,太医为其把脉之时,臣观其面相手纹,则有一子二女之命。臣心下暗想,或者那一子,未能成活已成死胎,因此太医不曾诊出。此事事关机密,不好当场明讲,望娘娘恕罪。」

李宝国颤抖着答话。他知道此时自己所说的,都是罪犯欺君的不赦之罪。那女子怀的,是皇上的后裔。但偏偏就是皇上的后裔,将倾覆大明的江山龙脉。

「可有破解之法」

周皇后冷冷地问道。其实那方法,她明白,但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除非是不生。而她」

李宝国越说声音越小。其实他心里明白,天意如此,运数如此。大明气数已尽,纵然这女子不复存在这世上,明朝也会颓亡。只是那实话,他是万万说不得的。

周皇后点点头,又再度吩咐他:「此事,关系重大」

李宝国连连叩头答道:「娘娘放心,臣,一字不敢泄露。」

周皇后挥挥手,让惊魂不定的李宝国退下去。「青岫,查到了吗」

青岫赶忙敛容答道:「回娘娘,查到了。她竟」

周皇后皱着眉,听青岫小声说完结果,更加深信李宝国的论断。此女,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妖妇。这样的女子,留她不得。当务之急,就是要把她所知的一切,都禀告皇上。希望他能够迷途知返,将这祸国的隐患除去。

第二天深夜。

「皇上驾到」

周皇后夜不能寐,正琢磨着何时去面见皇上最为适宜。没想到皇上今夜竟突然驾临坤宁宫。周皇后连忙披衣下榻,将散开的头发粗略挽上去,便出门迎驾。

崇祯微笑着亲自搀起周皇后,温言说道:「皇后不必如此。朕今夜办完了公务,又有点睡不着,所以来看看你。」

周皇后忙亲奉香茶,双手端给崇祯。他今天心情似乎很好,她不知此时说出那些话,会不会惹恼了他,扫了他的兴致。自他继位以来,她很少见到他能愁眉舒展。甚至他们之间好多天不能得见一面。皇上久居干清宫,而她则守着冷冷清清的坤宁宫。名义上她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可她的寂寞,却只有自己知道。

「皇后,你怎么了,朕看你脸色不太好。」

崇祯喝了口茶问道。

「没没事,臣妾谢皇上关心。」

「都怪朕,这时候来,提前又没有知会皇后,扰了皇后的清梦。」

崇祯看周皇后只是拘谨地站着,便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周皇后心里流过一阵酸酸的暖意。他有多久不曾这样和颜悦色地关怀过自己了她轻轻地靠在崇祯肩膀上答道:「臣妾盼着皇上来这里,不管什么时辰都好。」

崇祯伸出手揽着她的肩膀,轻轻拍了两下算是安慰。又说:「对了,月娘,她在你这可好」

周皇后脸上一僵,皇上来这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心里真正挂念的,还是那个妖妇是那个会毁了大明的妖妇

「皇上,臣妾每日都派人禀报皇上,她一切安好,胎儿也很稳妥。怎么皇上,还是信不过臣妾么」

周皇后别过头去看着崇祯问道。

崇祯有些尴尬地笑笑说道:「朕只是随口说说,没有其它用意,皇后多心了。朕也有段日子没见她了。当然,朕是挂念她腹中的孩儿,所以难得今日得闲,就顺便来看看她。」

周皇后心中一阵冷笑。她只看他的表情,也知道他在说谎。他实在是想见那妖妇,不得已才「顺便」来看看自己。

「如此,皇后就继续休息吧,不必多操劳。朕去看看她,一会儿就回干清宫。」

崇祯知道皇后眼睛中蕴含的埋怨与恼怒,可他又实在是想念月娘。因此敷衍了几句,便起身要走。

周皇后望着崇祯的背影,在他一只脚刚要跨出寝宫之时,她突然不顾矜持地大喊了一句:「皇上臣妾有事要奏」

崇祯吓了一跳。皇后向来有母仪天下的风范,今夜咋么这样反常他定下脚步,狐疑地回头看看,看到周皇后眼神里散发出来的,前所未有的寒光。

「明日再说吧,有些晚了。」

他不喜欢周皇后眼神里的寒意,急于离开这里,去寻找能给他快乐的月娘。

「皇上事关大明国运,臣妾必须要说」

周皇后看他一意孤行,忧心和妒火一起撩拨着她,她奔上前去,一把抓住崇祯的衣袖,「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皇后你这是」

崇祯想扶她起来,她却固执地跪在那里,说什么都不肯起身。她苍白的脸色和有些凌乱的头发,看在崇祯眼里,却十足的怨妇模样。皇后何时变得如此小家子气崇祯眉头再次锁了起来。

「皇上」

周皇后顾不得那么多了,把她对月娘身世调查的结果,还有李宝国得出的结论,一丝不漏地转述给崇祯知道。她要让他明白,他正在宠爱的这个女子,之前是个什么样的下流货色。

她不仅迷惑了兄弟两个富家公子与她大被同眠,还曾经在声名狼藉的福王世子府充当过禁脔。

如果这些还不够,她还知道那兄弟俩为了她杀人,而那被杀者的儿子,又因为这个女人,辗转惨死于世子朱由菘之手。这些难道还不足以说明,她是个名副其实的扫把星么似这种女子长留在宫中,怎能是大明之福

况且钦天监监正李宝国,他的话也是最好的证据。那些坊间的谶言谶语,也将矛头指向了这个叫做月娘的不祥之人。难道皇上对这些都不以为意吗难道皇上甘愿为一下流女子,冒这亡国之险么

崇祯听着周皇后的激愤之词,耳边开始一阵阵地嗡鸣。她所说的,他似乎一字不落地听进去了,又似乎什么都没听到。

他只看到周皇后泪流满面的清瘦脸颊,看到她的嘴在不停地开合。她还在说着,她还说,月娘所怀的,也是亡国的祸患。应该堕掉那胎儿,应该将月娘处死。

崇祯有点像不认识周皇后似的,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她果真是他的结发妻子吗她果然还是那个仪态万方母仪天下的皇后吗她